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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方夫人死壓著一口氣,緩聲道:「我知道,先時諒哥兒不懂事,委屈了你。」復一轉折,「可日子就是這樣,上牙還有磕著下牙時,小夫妻,哪裡有不鬧彆扭的。你這麼又抬嫁妝又搬家的,我倒不解何意?」
「走到何處,都是強權在上。」宋嘉言漫飲一盞美酒,道,「以往我不明白吳雙說的話,現在倒覺著有幾分道理。他說,有些仇,一日不報,一日不得安寢。如今,我就難以安寢。」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明明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到底,她是如何一步步被逼到這一步的?
宋榮曲指敲宋嘉言額角一記,哈哈大笑道:「好大的口氣。」男人青史留名都是九死一生的事,何況女人?
方夫人道:「全帝都,再沒有這樣的孫媳婦。」還要叫太婆婆、婆婆去接。
宋嘉言笑道:「麻煩啦。」
眼瞅著心愛的侍妾都被送走,還沒接宋嘉言回來呢,方二已把宋嘉言恨到了骨子裡去。
「現在不走,以後也走不了了。」李睿嘆。
宋嘉言笑道:「不過是讓這些孩童免費念書,還說不上施恩于天下。這處院子,頂多也就能容納一兩百個孩子,不可能再多了。爹爹不必擔心,我心裡有數。」
「好。」李睿仰頭飲盡杯中酒。
「來都來了,就別急著走了。」宋嘉言一笑,名聲這種東西,到現在,宋嘉言已經看透了。
方丈微微一笑道:「施主果然慧性慧心。」
時光就是這樣將一個人一點一滴地雕琢成不同的模樣,宋嘉言再見李睿,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宋榮知曉宋嘉言回了娘家,一家子用過團圓飯後,就叫了宋嘉言到書房說話。
李睿為宋嘉言斟酒,笑道:「以前我就覺著,依你的才幹,只困於內宅後院兒,未免可惜。現在我們有幾艘大船,來往于杜若國。怎麼樣,要不要一道去更遠的地方?」
戚氏笑道:「這事簡單,你大哥最愛與這些舞刀弄槍的人交往,待得了合適的人,我給妹妹送去。」
當然,拉嫁妝之前,宋嘉言先去了一次合歡樓,其時剛剛入夜,合歡樓的生意剛剛開始,宋嘉言帶著三五十個手持棍棒的壯仆,把合歡樓砸個稀巴爛,將在合歡樓里尋歡作樂、衣衫不整的方二拽了出來。
方二實在怕了宋嘉言,此時,他兩腮紅腫,只是倆眼珠子死瞪著宋嘉言,不敢說一個字。
宋嘉言亦舉起玉杯,道:「有空你去看看我大哥,因我的事,他心裏難受得緊。」宋嘉讓一定很失望,不僅僅是對小紀氏和宋嘉語,甚至還有宋榮。
宋嘉言一身軟紅春衫,斜交的衣領與寬窄適中的袖口用金線綉出繁複精緻的花紋,襯得宋嘉言英氣勃勃中帶了幾分艷麗。宋嘉言隨意中透出慵懶洒脫,笑道:「朋友送的,爹爹喜歡,我還有很多。」
宋嘉讓今年武科春闈落榜,難免有些消沉。宋榮並不是會細心安慰兒子的人,直接在禁衛軍里給宋嘉讓安排了差事,讓他當差去了。
午飯後,宋榮還看過了宋嘉言近些天練的字。宋嘉言自認字開始,便每天有半個時辰左右的時間習字,時間並不長,但,宋嘉言一練多年,從未中止,其間毅力,連宋榮都極為讚賞。
宋嘉言笑道:「我倒是不介意青史留名,不過,書法家還是算了,我在這上面又沒有天分。」
宋榮自然更青睞兒子自己考出功名來,但若沒考試天分,亦不必強求。在宋榮看來,將大好光陰放在那些枯燥的書本之上,也是一種浪費。
方太太又是一場哭。
方太太一味地哭:「老爺好狠的心。」
小紀氏與宋嘉語翅膀未硬已敢自作聰明,宋嘉言只是不提防才會被這母女二人算計。
在宋榮面前,宋嘉言向來是貼心乖巧的女兒,但,這一次,宋嘉言不打算再按照宋榮的意願來做出選擇了。
蠢人發蠢招來挑釁一個極具智慧的人,宋嘉言跌了這樣的跟頭,她已經長足了教訓。將來如何,是連宋榮都不願意去思考的事。
原本結親是欲結兩家之好,此時,宋方兩家聯姻不過三個月,就已鬧得人仰馬翻、無人不知。相對於方二的尋花問柳紈絝之相,宋嘉言種種深明大義、捐資賑災之事也是人盡皆知,於是,帝都說什麼的都有。
方夫人一口氣噎在胸口,聲音轉冷:「你是方家的媳婦,你的名字是上了族譜的。」
方夫人臉色微變,咬牙道:「太后親賜的親事,嫁妝不放到婆家,這……」
方夫人嘆了又嘆,只得帶著兒媳婦方大太太、大孫媳婦方大奶奶,又有被揍得渾身是傷的方諒,去了宋嘉言所在的西山別院。
許氏道:「言姐兒,你是個聰明人,又能幹,一個頂別人十個,看你事事想得開,我就放心了。」
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她將來的路還有很長,哪怕宋榮,也不能再阻止她。
宋嘉言笑道:「大嫂說得是,已經著管事去安排了。還有件事要求大嫂。」
這幾人並不曉得宋嘉言的身份,只知她姓嚴,平日見了,會叫她一聲嚴公子。
手中香茶微冷,宋嘉言喝去大半,道:「有時去陪師太吃素齋。」
宋嘉言揉揉額角,也笑了。
宋嘉言主動提起,宋榮問:「為何要請人教這些孩子念書?你若是缺人手,先挑選一下,若有得用的,再施恩不遲。」
承恩公府更是闔府疲憊,方夫人哭了好幾場,方太太也是唉聲嘆氣,承恩公與方世子更是滿面喪氣,宋家這樣好的姻親,就這麼斷了。太后懿旨又如何?宋嘉言連嫁妝都拉走了,人家根本hetubook.com.com不介意擔個方二太太的虛名兒,寧可一輩子自己過,也看不上方二!
宋榮道:「還是低調收斂些為好。」又問,「這些天有沒有去庵里給師太請安?」雖然有些無恥,宋榮又不是多要顏面的人,哪怕厚著臉皮,宋榮也希望宋嘉言繼續與老梅庵保持良好的關係。這對於宋嘉言未嘗不是一種庇護。
「施主不求籤?」
宋榮不得不承認,在將小紀氏遷至莊子之後,他與宋嘉言已失去了原本的默契與融洽。他明白宋嘉言對此事的失望,但,宋榮不是只有宋嘉言一個孩子。有些事,宋榮不得不妥協。
宋嘉言命人去備下飯菜,李睿道:「我山下有莊子,回去吃是一樣的。」夜間來女子獨住的別院,不大妥當。李睿剛回帝都,聽說宋嘉言的事,委實有些擔心,連夜出城上山。
無奈,承恩公府只得讓宋嘉言將嫁妝拉走了。偏偏,拉嫁妝時又發生了些沒臉之事,宋嘉言的嫁妝,原好好兒地放在房裡,不知怎的,竟少了幾件珍貴玩器。承恩公府少不得賠了另外貴重的東西了事!
「正因是太后親賜的婚事,我方嫁的。承恩公府高門貴府,何況,我的嫁妝,自然是我願意放到哪兒就放到哪兒。」宋嘉言出來時,只帶了地契銀票等好攜帶的東西,大件兒東西依舊放在承恩公府。
宋榮將宋嘉言練習的宣紙放整齊,用一枚青玉鎮紙壓好,招呼宋嘉言一併坐下,方道:「私塾的規模,不要太大,像你說的,再多也不要超過兩百人。既然要做,就要穩妥,尤其方家那裡,不要給他們尋事的機會。」
宋嘉言唇角微彎:「本來該先孝敬爹爹的,又擔心爹爹不喜歡。」
宋嘉言怎會給他們留這個臉面,反正全帝都的人都在關注她拉嫁妝之事,宋嘉言稍微露個口風,全帝都城就沒有不知道的了。
聞信而來的帝都府尹只聽說是合歡樓鬥毆,因今年北方大災,有不少流民聚集於帝都城外,帝都府尹尤其留意帝都治安,日夜加班,都住到衙門去了。
「母親好生養著身子,安心在莊子上生活吧。」
宋嘉言笑道:「先看看再說,若是效果還不錯,多招些孩子來念書也無妨。」
看宋嘉言侃侃而談,宋榮就知道宋嘉言不是隨便說說,這又買房子又請先生的,如今教舍都備好了,宋嘉言是有備而來。
方丈道:「看施主眉間從容自在,可知愁雲已去,前方當盡得大光明。」
宋嘉言道:「大師還是老樣子。」
如今戚氏掌家,因宋嘉言回來,自然安排得樣樣妥當。用過午飯,戚氏悄悄對宋嘉言道:「老爺命人將太太送到了莊子上,這幾次椒房請安,並沒有人進宮。前幾日德妃娘娘誕下皇子,老太太去了一趟,說娘娘哭了好半日。」
宋嘉言道:「我這成日閑著,也不是個法子,總要做些事才好。前兒我出門,見山下有幾間空屋子要賣,我就順手買下了。現在想想,用作他處不合適,倒不若建所學堂。桌椅書本筆墨倒好說,就是先生不好找。」
宋嘉言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她絕不會回方家和方二過日子。
除了與韓妃走動,辛竹笙的妻子許氏也常來看望宋嘉言。辛家並非大富之家,許氏多是帶著家常之物過來,跟宋嘉言說些家長里短的事。
宋嘉言應了一聲,便沒有話了。
「我很好。」
「以往,我見過一個人。那人生於富貴,一表人才,聰明絕頂,後來,他失去了一切。我最後一次見他,他眼中的戾氣,即便十世修行都難以消去。」道一聲佛號,方丈溫聲道,「何為慧,一個正字,就是慧了。」這樣的坎坷波折,宋嘉言都沒有失去性子中那一縷善性,如今更願意捐出米物來幫助那些流民,實在難得。
方二怒斥:「你這個妒婦!」
聞此言,宋榮心下很是滿意,俊雅的臉上露出幾許笑意:「這就好。」
「尋常村兒里秀才,也就二兩銀子。我這裏包吃包住,也給二兩,如何?」
杜君早脫去了先時的清高犟種模樣,很接地氣地問:「請先生倒是好說,一月多少銀兩?」
宋榮望向宋嘉言,宋嘉言已經有全盤的打算與計劃,只是她並沒有坦誠地告訴自己。
「一點小事兒,哪裡值當。」
宋嘉言請宋榮參觀了她的私塾,還只是剛剛開始,裏面的孩子不多,年齡都在六到十歲之間。
「大師,你可知我為何從不求籤嗎?」宋嘉言溫聲道,「以往我覺著,或者命數天定,求不求籤,都已是寫定了的命運。知與不知,命運都會按著既定的軌跡前行。那麼,知與不知並沒有什麼不同。如今,我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命運更像一條充滿岔路口的道路,我們面臨太多的選擇,由衷或是不由衷,每個選擇可能會讓我們踏上不同的道路,命運的難以琢磨就在這裏。哪怕再難以琢磨,其實最終還是我們自己做選擇。我們的命運,從來都在自己的手裡。」
宋榮心下一懸:「怎麼個招法?」
宋榮對小紀氏和宋嘉語留有一線,同時,他與宋嘉言有著更深厚的父女之情。這種感情甚至令宋榮不能坐視宋嘉言毀在方家,相對於一般的家族大家長,寒門出身的宋榮對親情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可是,亦是這種執著令宋榮陷入兩難的境地。
「我沒有別的意思,如今隨著老梅師太研習經書我方悟了,世事如浮雲。人哪,乾淨而來,乾淨而去,也沒什麼不好。」宋嘉言不疾不徐m.hetubook•com.com,「既然夫人同意,明日我就派管事過去,還望貴府找出我的嫁妝單子來,一樣樣對過,別有什麼差錯才好。」
宋嘉言冷冷一笑道:「宋嘉語也就在後宮這點本事了。」沒有家族支撐的妃嬪,她倒要看看宋嘉語能威風到幾時。皇子不過剛剛誕下,一個小屎娃子,日後變數太多,便是宋榮有外戚之心,也不會選在這時!
「以後不會了。」
李睿道:「當年,家父因名諱忌,之後,家父二十幾年在翰林院中鬱郁,唯有一缸美酒釀出了名氣。其實,一個名字,改了就是,家父初時並未當回事。你定也知道那刻薄太祖皇上名諱的笑話吧。家父既有心仕途,斷不會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但,有心算無心,家父也從未料到,本是血親,焉何要斗到這般有你無我的地步。」李睿溫聲道,「世事就是如此,似我家旁支庶出,便不能奪嫡系光輝。」
方家愁雲慘霧,宋嘉言的生活倒是優遊自在。她手中有產業有銀子,出來單過,自己當家做主,比在家時都要舒服三分。宋嘉言還抽空回了趟家,宋老太太滿是心疼,宋嘉言道:「若與那賤人圓房,我自己都噁心。如今在西山,樣樣齊全,老太太若是閑了,去西山住些時日,全當我孝順老太太了。」
她與宋榮的話,好像也越來越少了。宋榮嘆道:「小紀氏的事,委屈你了。」他不只宋嘉讓宋嘉言兩個子女,宋嘉諾同樣是他的兒子。宋榮也需考慮到父子之情。故此,他留小紀氏一命。
令侍女置辦了酒菜,兩人月下對飲。
可是,向來極有自信的宋榮不確定宋嘉言對他的安排是否持肯定意見。
想到辛竹箏剛回家時脫胎換骨的模樣,許氏都心有餘悸,好在辛竹箏遠遠地嫁到了外地,以後回娘家的時候都是有限的。辛老太太雖是難捨,女兒有了歸宿也是好事,尤其瞧著女婿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再者,許氏嫁到辛家這幾年,已生了一子一女,雖不若宋家奶娘婆子一堆的下人,不過,家中也有丫鬟婆子使喚。辛老太太瞧著孫子孫女,對女兒的擔心便漸漸地淡了。
方世子冷冷道:「若當時不是你給方諒出那餿主意,如今生米煮成熟飯,斷不至於此!再心疼兒子,也是你自作孽!」
宋榮目光柔和,感嘆:「你長大了。」宋嘉言已經有了自己的主見,當然,宋嘉言一直是個有主見的人。不過,這是不同的。宋嘉言似乎已經決定要做些什麼事,並且打算自己來干,她不必宋榮出手相幫,她只需要宋榮坐視即可。
「前兒大表哥做主,給你表姑尋了門親事,她歡歡喜喜地嫁了。因是嫁到外地,先前的事雖淡了,也沒有大擺排場。」許氏道。
不過,方家畢竟是太後母族,這一家子也不是吃素的。
「爹爹不用擔心我。」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宋嘉言很明白其中的界限所在。到如今這個情勢,不必再說什麼尊嚴情操,性命安危方是第一。能用上的人,能攀上的關係,宋嘉言不會礙於臉面或是自尊就駐足不前、顧影自憐。
宋嘉言不在別院之內,聽下人回稟,去山上老梅庵給老梅師太請安去了。祖孫三人苦等一日,不見宋嘉言回來,只得無功而返。
宋嘉言早命人買了大量的藥材糙米,再拿出五萬現銀,以她個人名義捐獻給朝廷。昭文帝道:「宋縣君品行端重,心腸慈善。」宋嘉言業已出嫁,她這事兒算不到宋家頭上,她偏又與承恩公府不和……但,宋嘉言總能在關鍵時刻捐銀捐物,昭文帝索性不提宋家也不提方家,直接點評宋嘉言這個人。
「樓是我砸的,為的是拿人。」宋嘉言將手一揮,兩個壯仆扭著方二的胳膊到帝都府尹面前,宋嘉言指了指軟趴趴的方二,正色道,「如今北方洪災,多少百姓無衣無食,淪為流民,正需上下同心之際,竟有不賢外子出外尋歡作樂。我來拿這心肝全無之人,給大人添麻煩了。大人放心,合歡樓的賠償,一應由承恩公府承擔。」
方夫人笑道:「經書哪裡不能參詳,回去參詳是一樣的。你若是怕吵,我叫丫鬟婆子們小心,或是單獨給你修個書房,都使得。再說了,你一個女人住在山中別院,家裡也實在不放心。」
宋嘉言一笑。
自從方太后賜婚,名聲什麼的,宋嘉言早不在乎了。方家不放嫁妝,她非但告到帝都府去,還著人敲鑼打鼓編了兒歌滿帝都地唱。她是不怕丟臉的,看承恩公府怕不怕!
宋嘉言喜歡聽這些念書人一腔熱血滿腹理想,甚至,喜歡聽他們「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抱怨。誰容易呢?沒有一個人是容易的。他們渴慕功名,但,世上太多的人渴慕功名。想出頭兒,太難。
宋嘉言在西山別院的生活較在宋家時精緻百倍,看宋嘉言姿態優雅地分出兩盞香茶,宋榮輕呷,笑贊:「好茶。」
宋嘉言是個閑不住的人,學堂之類,宋嘉言完全免費教學,還包了來念書的小朋友一頓午餐。她很喜歡孩子。既然沒有自己的孩子,索性幫一幫這些孩子們。
宋老太太拍拍宋嘉言的手,道:「過得舒坦就好。」
方家再一次商議,一定要把宋嘉言接回府才好。若宋嘉言在方家好好兒的,這次的功勞便是方家的功勞,哪會有如今的尷尬。
如今看來,兩家聯姻之事,倒不似宋榮的手筆。
寒冬雪災,來年開春便是春洪時疫。
房屋半新不舊,園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的景緻自然無法與侍郎府相比,更不必提宋嘉言精美絕倫的別院了。不過,這房屋已經再次經過修繕,雖不夠美觀,卻很實用。還有一排空出的房屋裡已經擺置好桌椅,宋榮問:「要把這裏建成私塾嗎?」這年代,世族豪門子弟眾多,多有族學。一些書香富庶人家,會專門請了先生給子弟啟蒙。再有些小戶人家,會去私塾念書。
宋嘉言這樣的大手筆,完全是花錢買平安的架勢,卻是將承恩公府心疼得夠嗆。別忘了,宋嘉言可是他們方家的媳婦,這些都該是他們方家的錢啊。
宋嘉言端起茶盞,朗聲吩咐:「送客!」
宋嘉言笑道:「只要爹爹在,就是我最大的倚仗。」宋榮一直是個好父親,甚至,宋嘉言也能理解宋榮做出的抉擇。宋榮不是只有她一個孩子,宋榮也要為宋嘉諾宋嘉語考慮。所以,儘管對小紀氏被軟禁于莊子的處置不滿,宋嘉言卻不能說宋榮做錯。
宋嘉言是個大方的人,知他們讀書人風雅,還會送他們些好茶好果吃,只要不耽擱授課,隨他們自去會友念書複習功課。
之後,方家人去了兩次,都未見到宋嘉言的面兒。
宋嘉言是從方家出來了,但婚姻關係畢竟還在。因是太後下旨賜婚,也沒辦法和離。宋榮的意思是過個幾年待事情淡了,尋個機會安排宋嘉言詐死脫身,屆時,宋嘉言換個身份離開帝都,雖是父母親族遠離,總比一輩子孤老西山別院強。
方太太立刻氣個倒仰。
宋嘉言笑道:「表嬸,我沒事,你放心吧。」
宋榮笑道:「再過個幾十年,說不定咱們宋家會出個書法大家。」宋榮天分一流,不過,他對於這些並沒有興趣。可是,任何一個父親都不會拒絕有一個或幾個出眾的兒女。
聽聞宋嘉言把自己莊子上奴僕中適齡讀書的孩童集中起來,空出一處單獨的院子請了秀才來給這些孩子授課,宋榮不得不關心一下宋嘉言的意圖。
宋嘉言這裏好茶好果好風景,把李思羡慕得不得了。不過,人生各有命運,李思也只是在心裏羡慕一番,回婆家後繼續自己柴米油鹽的生活。
宋嘉言沒好氣:「你好歹是個舉人,我問的是秀才。」
這些孩子,多是她莊子上佃戶家的孩子們。免費念書不說,還有免費的午飯可吃,絕對千載難逢。宋嘉言沒打算把他們教成秀才,識字就好。她就是喜歡聽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那是一種能讓生活充滿生機的聲音。
宋嘉諾總不好看著親娘去死,求了宋榮后帶著濟寧堂李雲鶴去莊子上給母親看病。小紀氏的確病了,高燒不退,整個人病成一把枯柴。
哪怕錢是宋嘉言自己的,宋嘉言願意怎麼花就怎麼花,但,這樣大手筆地花出去,承恩公府半點兒光沾不上不說,臉面上還頗有些過不去呢。
「妹妹只管說。」
宋家與方家聯姻,昭文帝只以為是兩家為了宋嘉語腹中皇子聯姻造勢而已。
宋嘉言是帝都名人,帝都府尹實是久聞其大名,語氣就緩了三分,道:「縣君這是做什麼?本官聽說合歡樓來了歹人。」
李睿舉杯:「想做些什麼就做些什麼吧,別再叫這世間拘束了你。」宋嘉言已經遊離于宋家女方家婦的身份,如今,她就是她。
杜君慢悠悠一笑道:「我知道。」
宋嘉言對方夫人道:「這些天,我在參詳老梅師太給我的經書,怕是不能回去了。」
這座別院的位置不錯,前有山泉,后傍青山,尤其裏面還有個溫泉眼,四季景色上佳。宋嘉言入住后,又大肆整修一番,如這座小廳,傢具擺設俱精緻高雅,有不少擺設還是宋嘉言捐了銀子,昭文帝賞下來的東西。
「說這個做什麼?本是咱家失禮。」成親不洞房,若宋嘉言真是個麵糰兒,也就由著婆家捏扁揉圓了。偏偏宋嘉言忍得等得,宋榮撕破臉地參了方家一本,方家裡外不是個人,臉面全無。
「爹爹的口味沒變,我就放心了。」宋嘉言一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前幾天,我去外頭遊玩,見山下有一處院子不錯,就買了下來。爹爹也知道我莊子上有不少奴僕,他們各有適齡的孩子,我請了幾個秀才,看他們還願意把孩子送來念書,花費也不大,就暫且這樣安排下了。」
空閑之際,宋榮會去西山別院看看宋嘉言。
「可以讓他們免費在這裏念三年,不收銀子,還包食宿。」
母子兩個流了半晌的淚,小紀氏方掩面問:「你父親,消氣了嗎?」
宋嘉言搖頭:「現在走,我不甘心。」
宋嘉言住在西山,與原二皇子妃韓妃娘娘的清心庵很近,時間久了,宋嘉言倒常去與韓妃娘娘說話。
宋嘉言問他:「可認得窮秀才?」
宋榮心事重重,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在宋嘉言的別院一起用過午飯,畢竟除去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父女兩個並非沒有共同語言。何況,此二人皆長袖善舞,談論一些有趣的瑣事,讓午餐進行得非常舒服。
昭文帝贊宋嘉言,外面人自然也要贊一聲宋縣君。宋縣君,而不是方二奶奶。
宋榮心下微嘆,面上依舊柔和:「我喜不喜歡,你一向知道我的口味。」宋嘉言多聰明的人哪,聞弦歌知雅意,以往,他一個神色,宋嘉言總能第一個明白他的用意。四個兒女中,他當然最器重兒子,但,最得他心意的人卻是宋嘉言。想到如今父女二人的生分,宋榮又有幾分感嘆。
讓宋嘉言微驚的是,杜君也經常來,他還時不時在m.hetubook.com.com西山寺借住一段時間。杜君今年春闈上中了三榜貢士,因成績不好,他沒有繼續殿試,準備再待三年,重新戰過。
帝都府尹還不知哪裡事呢,宋嘉言已經信步過去,道:「我是宋縣君。」
「謝大嫂了。」
看宋嘉言婚後寡言鮮語、禮數周全的模樣,斷看不出她能幹出這樣的事來。方大太太在家被丈夫指著鼻子尖兒罵了一頓:「太后親賜的婚事,你敢不叫兒子進媳婦的房!你安的什麼心?」又將方二拽出來一頓捶,直將人揍得哭爹喊娘。
與方丈說了些話,宋嘉言便告辭了。
打蛇不死的結果是什麼?
包括西山別院的安全問題,若沒有宋榮,宋嘉言也不能放心地住在別院。
二十三歲的李睿英姿俊美,披一襲華美大氅,月華之下,斂盡了世間光華。
宋嘉言是個聰明人。正因為宋嘉言聰明,宋榮對於宋嘉言在西山別院的一舉一動才倍加關注。他幫著宋嘉言從方家出來,乾乾淨淨地住在自家別院,是因為宋榮從心裏心疼宋嘉言,不願意看著自己女兒被方二那賤人給糟蹋了。
宋嘉言與韓妃商議過後,去西山寺捐了些米糧衣物。自流民聚積之日,佛門寺廟都開始施粥舍物的行善事。不過,韓妃是不好出面的。宋嘉言同西山的方丈比較熟,便帶人將東西送了去,她也順道出去散心。方丈道:「數日未見,施主愈發超脫了。」
方家人再次前來,在宋嘉言的意料之中。
清心庵本是韓妃陪嫁的別院,後來她出了皇子府,就在此處落腳,請了尊菩薩進府,改了個名兒就成了庵堂。實際上,韓妃吃齋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她少時極愛經史,如今倒有了時間好生讀一讀書。尤其宋嘉言也是自幼念書的,再加上對彼此性情的欣賞,不多時日便成了不錯的朋友。
「你怎麼一樣?人情送匹馬,買賣不饒針。」宋嘉言笑道,「沒跟你催債就是好的。」
及至六月時,帝都流民已漸漸散去。
承恩公是方太后的親哥哥,年紀自然不輕,嘆道:「你跟媳婦,帶著方諒,去西山接二孫媳婦回來。」
「我那別院,看家護院的多是些普通壯仆,不通拳腳。我想著,若是有可靠的習武之人,教他們些拳腳功夫倒是不錯。」
方世子道:「又沒傷著。」將心一橫,道,「只要方諒傷不著,就讓他去,什麼時候把媳婦接回來,什麼時候算!」
小紀氏夜半就醒了來,見兒子伏在床邊淺睡,摸著兒子頂上髮絲,小紀氏默默地流下淚來。宋嘉諾的睡眠很淺,當母親醒來時,他便也醒了。
這狀子,帝都府尹接著都燙手。他不敢不接,宋嘉言的鋪子捐過銀子捐過糧食,又有這樣的背景,他如何敢不接。
宋嘉言跟著起身:「我送爹爹。」
宋嘉言敢放出拉嫁妝的話,就不怕方家不給。
方夫人回家就說身子不大好,方太太侍疾,只時常打發方諒去西山別院。方諒倒是見著宋嘉言了,只是話未說兩句,就被宋嘉言嚇破了膽子。之後,方諒是死也不肯再去的。
「不親眼看看,不能放心哪。」李睿屈身坐于宋嘉言下首,笑道,「你這樣的合伙人,可不好找。」
就是承恩公夫人方夫人也是唉聲嘆氣地說宋嘉言的不是:「這叫什麼,這叫什麼!自家的事,縱便受了天大委屈,也不該去外頭嚷嚷得滿城風雨。」
婚事乃太后親賜,結婚三天把日子過成這樣,完全是打太后的臉啊。昭文帝訓斥了承恩公與方世子一番,並嚴令方家對宋縣君以禮相待。
宋嘉言道:「表姑高興就好。」
同時,方世子下了嚴令,將方二身邊的侍妾一個不落地全都打發出去,待宋嘉言回來,再不許方二亂來,必須一心一意與宋嘉言過日子。
宋榮問:「需要幫忙的地方,叫人跟我說一聲。」
秦崢偶爾也會來,儘管秦宋兩家已成陌路,秦崢來了,宋嘉言也會請他喝杯茶水。
小紀氏泣道:「你大姐姐本就不好嫁,你又不是不知道。方家,那是承恩公府……」
以後,我不會讓任何人委屈到我。
秦崢會指點這些孩子們功課,別人或許不清楚,宋嘉言卻知曉,秦崢少時的心愿從來不是出將入相,秦崢更喜歡做一個大學問家。
「母親!」宋嘉諾最肖宋榮,自然痛恨母親做的蠢事,斷然道,「方二是什麼樣人,難道母親不知道嗎?難道宮裡娘娘不知道嗎?當初在西山寺,是大姐姐救了娘娘,保全了娘娘的名聲!父親疼愛大姐姐,更勝宮中娘娘,母親毀了大姐姐一輩子,就死了回府的心吧。今生今世,父親絕不會原諒你,更不會再見你!」
宋榮道:「有我在,你只管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已經這樣了,再不給自己找些樂事消磨時光,宋嘉言還有什麼活路可言?就是想幹掉方二也不是一兩年能做到的事,方二不死,宋嘉言便不得自由。生活已然如此,再壞也壞不到何處了。宋嘉言完全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生活。
宋嘉言三朝回門直接住到西山別院去。
哪家的孫媳會這樣跟太婆婆說話,方太太已是忍不得了,指著宋嘉言道:「你莫要得寸進尺。你嫁了方家,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鬼!想拉嫁妝,沒門兒!」想到宋嘉言豐厚至極的陪嫁,方太太滿是心疼,哪裡捨得!
杜君笑道:「不如把我欠你銀子的利息免了去?」
方家不給,宋嘉言直接一狀告到帝都府去。
宋嘉言道:「也說不上為什麼,每天賺這麼多銀子,吃穿用度也用不盡。想一想,還是要和*圖*書盡量做個好人。我動動善念,或者就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莊子上的條件,自然不能與家中相比。宋嘉諾瞧著母親的房間,連府中二等婆子的房間都不如。小紀氏一見到兒子就哭了,宋嘉諾心裏也很不好過,令婆子放下簾櫳,讓李雲鶴進來為小紀氏把脈。無非就是些身子虧損風寒之症,李雲鶴開了方子,說了醫囑,宋嘉諾親送他出門。待婆子丫鬟熬了葯,服侍著小紀氏服下,宋嘉諾在莊子上守了小紀氏一夜。
小紀氏哭:「我已是悔了。」
杜君道:「你辦學堂,就怕學生不好收。不過,你財大氣粗,倒不用怕虧本,這樣吧,我幫你問問。這年頭兒,不只是秀才窮,舉人也有窮的。許多人滯留帝都,就為了春闈,手中銀錢用盡,總要思量個生財之道。」有門路的,去大戶人家給公子小姐們做先生;沒門路以至生活困窘的,不在少數。
這種完全的獨立性讓宋榮由衷感嘆,宋嘉言並沒有成長到摒棄家族的程度,但,家族已經不是宋嘉言頭頂上的天。宋嘉言的決斷讓宋榮有一種不太美妙的預感,他想干涉卻又無從干涉,儘管知道宋嘉言一朝翻身必不會饒過小紀氏與宋嘉語,宋榮也不能因一個預計中的理由便對宋嘉言做些什麼。
「你找人做什麼?」知道宋嘉言的意圖,杜君才好幫她找。
她這西山別院,偶也有幾個朋友到訪。李思的婆家亦是翰林家,家中規矩頗嚴,李思都是打著回娘家的名義來看望宋嘉言。
「以後打算怎麼辦?」
宋嘉言從莊上撥出一家子奴僕,過來負責學里和六個先生的吃喝用度,順便晚上看守學堂。
小紀氏最愚蠢的地方是,經此一舉,宋家兄弟姐妹之間嫌隙已生。不說毀了宋嘉言一輩子,就是宋榮,也再不令家人進宮椒房請安,對宋嘉語冷淡到了極點。宋嘉諾與宋嘉讓、宋嘉言感情很不錯,偏偏自己的母姊做出這樣的事,宋嘉諾傷心至極。
方丈道:「心如昨,自然人如昨。」
差人將方二扭送回承恩公府,宋嘉言順便說了第二日拉嫁妝的事。
稍稍講究的人家兒,娶媳婦時會對媳婦嫁妝的豐厚或是簡薄有些說道兒,但沒有哪家兒會真的向媳婦的嫁妝伸手。就算是伸手,也是暗地裡的事了,誰會如方家這樣鬧得滿城風雨。
宋嘉言上前,猛然一拳搗在方二小腹,方二臉上一白,俯身蜷縮在地上,張張嘴,竟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宋嘉言拽起他的頸領,反手便是三記耳光,冷聲道:「這是賞你的!」
方太太對丈夫哭訴:「真是不知哪輩子造的孽,令人將諒哥兒捆在樹上,把蘋果放在諒哥兒頭上,拿蘋果做靶子。這幸而祖宗保佑沒傷著諒哥兒,若有萬一,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宋嘉言溫聲道:「是啊,我是方家的媳婦。方二爺的正妻,唯有我。」誰怕誰?太后賜婚,她活著,就佔著方諒正妻之位。不論日後方諒生出多少子女,都是庶出!
宋嘉言未料到李睿夜深來訪,李睿抖落氅衣,隨手交給一旁侍女,笑道:「有些擔心你,過來瞧瞧。」
杜君介紹的都是舉人,家中境況大都不怎麼樣,有這麼一處地方包吃包住,每月二兩銀子,又是教書育人的體面差事,實在不錯。
宋榮自然不缺好茶,不過,他也沒拒絕宋嘉言的孝順,道:「那我就生受了。」
宋嘉言又是一笑。
戚氏原是要安慰宋嘉言些話,見宋嘉言自己想得開,就替宋嘉言操心起別的事來,笑道:「妹妹住在別院,陪嫁的下人畢竟有限,若是長時間過日子,還是從莊子上再選些可靠的奴才使喚為好。」
不過,宋家這種反應,倒是出乎昭文帝意料。宋嘉言時常隨著小紀氏進宮給宋嘉語請安,兩姐妹感情似乎不錯,這也是他從日常宋嘉語的話中感受到的。
宋榮朝上把方家罵了個狗血淋頭,方家人實未料到宋榮會把兒女私事拿到朝上來說。看宋榮的模樣,完全是撕破臉皮的干法!
想到方太后與宋嘉語,昭文帝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宋嘉諾黯然:「宮裡娘娘即使有些個想頭兒,母親也該跟父親商量,這樣唐突地決定大姐姐的親事,害了大姐姐一輩子。母親,你安心住著吧,有兒子在,不會委屈到母親。」至於接小紀氏回府之類的事,宋嘉諾根本沒敢跟宋榮提,不為別的,提也是白提。宋榮沒要了母親的命,已經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了。
「不及大師消息靈通。」她的事並非秘密,千萬不要小看這些佛門之人,因要時常忽悠個把人,他們的消息絕對不慢。
杜君慢吞吞地喝著茶,想了會兒,試探地問:「你說的是我吧?」較之先前,杜君不算困窘了。但,他欠宋嘉言大筆銀子,依舊窮得很。
如今,宋嘉言大多著男人裝,她個子高挑,著裙裳時只是清秀,如今換了男裝,倒是有幾分俊美之色。
宋嘉言點頭,宋榮溫聲道:「好了,天色不早,我這就回了。」
宋榮道:「施恩于天下,並非幸事。」宋嘉言已是城中名人,宋榮希望宋嘉言低調,最好過幾年讓人漸漸忘掉她才好。結果,宋嘉言另有安排。
正在此時,莊子上報出小紀氏病重的消息。
帝都府尹聞言便撤了兵。
宋嘉言溫聲道:「夫人不必擔心,我這裡有數十位護院好手,不要說等閑歹人,便是三五百人來攻,都不怕。還有一事,要麻煩夫人了。倉促來到別院,有許多我使慣的東西還放在貴府,我思量著,什麼時候讓管事去把嫁妝拉過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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