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讀了初中以後，我在學校幾乎就是不喝水，一整天都不上廁所。但我媽說這樣不行，身體會搞壞的，我和她就想了許多辦法，練了很久。後來，她在學校廁所小便池的牆上幫我裝了幾個鉤子，我終於學會了自己穿、脫褲子小便，但是大便的話，還是不行，我必須回家上。

葉思遠語氣幽幽：「我以前是全市的小學生航模比賽冠軍，曾經非常非常喜歡做模型，喜歡到為了做模型不吃飯不睡覺的地步，可是受傷以後，我就做不了了。其實我有試過用腳做，但是你知道，這個是非常精細的東西，那時候我用腳吃飯都吃不好，怎麼可能做得了這個，所以，有一天，我就把那些得了很多獎的模型，都摔爛了。」

我臉大紅，立刻翻了一頁，果然看見了各種時期各種狀態的葉思遠，每一個他都有一雙靈活的手臂，臉上帶著我熟悉的笑，開心地望著鏡頭。

我蓋上相冊，轉身摟緊葉思遠的腰，說：「思遠，你現在一樣很優秀的，你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堅強、最自信的一個。」

「我想要自己解決這個事，但是……不行，真的不行。那時候是初冬，觸電截肢后，我的身體差了許多，變得很怕冷，所以褲子穿得挺厚，足足穿了三條長褲，褲腰還很緊。我花了很多時間很多功夫，都沒能把褲子脫下來，後來……實在憋不住了，就……小桔，和你說這些事，你會不會害怕？」

葉思遠一愣，搖頭說：「當然不是，我那架鋼琴早賣了，這架是思炎的。我們這兒的小孩，但凡是家庭條件允許的，都會學點課外的東西，樂器或是美術什麼的。思炎說他想學鋼琴，我媽還怕會刺|激到我，來徵和-圖-書求過我的意見，我當然是同意了，都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我愣愣地看了許久，直到葉思遠的聲音把我喚回現實：「在想什麼？」

「初中的廁所隔板是半人高的，我記得，後來，有許多許多同學都圍在隔板外，往裡張望著，我縮在角落裡，現在已經不太記得當時的心情了，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真的，忘了。

「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做不好，就是……上廁所。學校的廁所很簡陋，不像家裡，會給我裝一些輔助的設施，那時候，沒有別人的幫助，我根本無法自己在學校上廁所。

「但是我媽不放棄，她逼著我練慣用腳做事，吃飯、穿脫衣服、寫字、洗臉刷牙，還要練書法，練得腳一次又一次抽筋，腳趾上起了無數血泡，腿酸得抬不起來，也不讓我停。

我已經愣住了，思緒早已隨著他的話，飄到了那個遙遠的時間、空間。

葉思遠告訴我，當時，他是在家裡練琴，是葉媽媽偷偷|拍下的照片，因此，照片里的他並不知情。他的表情認真又投入，正沉浸在音樂的世界中。

「你有的。」

葉思遠的表情卻很淡，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淺笑，眼神也很平和，看不出有過多的情緒。他繼續說：「然後……然後我就一直躲在廁所里，一直躲到下課，躲到第二節課開始，估計是老師發現我不見了，就叫了幾個同學來找我。一個男同學在廁所里找到了我，他叫我出來，我不肯，他就喊來了老師。

他沒說話，只是用下巴磨磨我的腦袋，很久以後才開口：「小桔，其實，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堅強和自信。」

「後來上了初中，我媽就和我說，我必m.hｅtｕbｏｏk•cｏｍ•ｃｏm須開始適應正常的學校生活，不能再這樣三天打漁兩天晒網了，我的成績已經落下許多，她怕再這麼下去，我會連高中都考不上。

幼年時期的葉思遠立刻就出現在我面前。

「什麼？」我問。

聽到這句話，我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抬頭看他，葉思遠也正低下頭來看我。

我不知道他看了這些照片會不會難受，但是好奇心還是唆使我打開了封面。

「來，坐到床上，我說給你聽。」

他和幾個幼兒園同學並排站在一起，小手拉著小手，我盯著他的手看，照片不是很清晰，裏面人又小，他的寫字檯又低，我彎下腰，幾乎要把腦袋貼到相冊上了，都沒能看清楚他的手。

有時候，他會記不太起來，就鎖起眉思考一會兒，再很肯定地告訴我答案。

「啊？我在想……你會的東西好多啊。」我由衷地說，「畫畫、模型、彈鋼琴，還有其他的嗎？」

「什麼事？」

他笑嘻嘻地看著我，說：「怎麼啦？打開啊，我自己都有點期待了，十多年沒看了。」

他坐在一架黑色鋼琴前，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一雙手臂舒展在琴鍵上，手指正在飛舞。

葉思遠在我身後說：「後面有很多，都有……手的，你這麼看都要成鬥雞眼了。」

他沒有撒謊，他真的比葉思炎漂亮，雖然兩兄弟的五官很像，但是不可否認，葉思遠要比葉思炎長得好，五官更精緻、更清秀。他的個子向來比同齡的孩子高，衣服穿得時髦又乾淨，剪著小男孩短短的頭髮，面對鏡頭，總是笑得陽光燦爛，精神十足。

「後來，我再也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集體活動，和班裡同學的關係也變得很疏遠和*圖*書。那是因為，初一上半學期，發生的一件事。」

我一下子就能從幾個小朋友中認出他來，因為他的眼睛最亮，笑容最可愛，臉頰邊的酒窩又是那麼明顯，我估摸著這時候的葉思遠該是四歲左右，然後，我就看到了——他的雙手。

「那時我們住的還是老房子，我一個人泡在浴缸里，覺得自己真是很沒用很沒用，身上又那麼臟那麼臭。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葉思遠就站在我身邊，靜靜地陪我看相冊，間或給我說一下照片拍攝的時間、地點和緣由。

我不知該說什麼，就問了一個蠢問題：「呃，樓下那架鋼琴是你的嗎？」

葉思遠看著我的樣子，搖著頭笑起來，把腳放到地上說：「這個我不會砸了的，只剩它一個了，也當留個紀念。對了，你把相冊拿一下，喏，就是左邊那一摞，你先拿兩本下來好了，黃色和藍色那兩本。」

我和葉思遠一起坐到床邊，他皺起眉頭想了想，似乎在醞釀從何講起。然後，他就問我：「小桔，我好像和你說過，初一的時候，我參加過學校的秋遊，你還記得嗎？」

「那時有許多事我都不能自己做。」

「回家后，我媽幫我在浴缸里放了水，說要幫我洗澡。我和她說，我自己能洗，她沒勉強我，就說在外面等著，需要幫忙的話就叫她。

「嗯？」

「嗯，你說過。」

他笑笑，說：「想聽我說一個故事嗎？這件事，只有我媽媽知道，但是我想讓你了解。」

「可是有一天，在學校里，也許是午餐時吃壞了肚子，到了下午，我肚子很痛很痛。剛好是體育課時間，我一個人在教室，也找不到人幫忙，就自己咬著紙巾去和圖書了廁所。

我抬頭看他，說，「什麼故事啊？」

我看到了過生日時，捧著蛋糕的葉思遠，參加繪畫比賽拿著獎狀的葉思遠，正在低頭專心做模型的葉思遠，參加朗誦比賽時的葉思遠，在游泳池邊扒著救生圈的葉思遠，揮舞著羽毛球拍的葉思遠，在全國各地旅遊留影的葉思遠，和家人親戚合影的葉思遠，我甚至看到了——彈鋼琴的葉思遠。

「我的性格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個，你應該可以理解。那時年紀還小，只是感到絕望，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廢人了，就這麼待在家裡一輩子算了，手都沒了，我還能做什麼呢？曾經喜歡的東西、擅長的東西，全都不能再做，那種感覺，真的就和世界末日一樣。想到將來長長的一輩子，我就是這個樣子了，我……小桔，真不怕你笑，我幾乎就是天天躲在被窩裡哭的。

「我沒有，我也曾經想過放棄。」

「後來，班主任打電話叫來了我媽媽，她帶來了乾淨的褲子和毛巾，關上廁所的門，為我擦洗了身體，帶著我回了家。

我腦海里浮現出一個瘦瘦高高的十四歲無臂少年，在學校廁所急得滿頭大汗的模樣，那時的葉思遠，一定無助得快發瘋、絕望得快崩潰。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的表情，眼眶裡噙著眼淚，在廁所隔板的邊邊角角磨蹭著身體，弓著身子用腳趾拉扯著褲腿，我覺得自己的心被攪得一陣一陣地疼，卻只是咬著嘴唇，輕輕搖了搖頭，說：「不會，然後呢？」

我有點提防地看著他，指著這個灰色小飛機說：「你不是要砸了它吧？別啦，我挺喜歡的，你不要就給我好了。」

我隨著他的視線，把相冊拿了下來，相冊式樣很老舊，上面也都是灰，我m.hetubook.com.com把它們擺在桌上，緊張地抬頭看葉思遠。

他笑了一下，微微地眯了眯眼睛，似在回憶，我知道這回憶里一定有許多艱難苦澀，但仍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其實那時候的我，對這些都很無所謂。我並不願意出門，在學校里，碰到以前班裡的同學和老師，想到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就覺得無地自容，所以，我很不願意上學，只想天天都待在家裡。

我依偎在葉思遠身邊，點頭說：「記得。」

這張照片挺大，是夏天拍的，葉思遠穿著短袖襯衫，我能清楚地看見他的雙臂雙手，雖然還只是個小孩子，但依然能看出他的手很漂亮，手臂修長，手指靈動，皮膚白皙。

我一邊聽他的述說，一邊翻動相冊，思緒就隨著這些老照片回到了葉思遠的童年時光。

「跑步、各種球類運動，奧數競賽，英語，多了去了，我小時候就是那種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學生。」他一笑，眼裡卻有一閃而過的痛，「如果沒有受傷，初中我應該會讀外國語學校，為了讀這個，我六歲開始就跟著家教學英語了，本來我媽媽是想讓我初中畢業就直接出國的，沒想到後來發生了意外。」

「那時候的我，受傷才三年多，只學會用腳做些簡單的事。」他頓了一下，又繼續緩緩地述說，「簡單地說，就是生活還不能自理。你知道，那時我已經十四歲了，身體也開始發育，失去手臂對我來說，真是一件……一件很絕望的事。」受傷后重返學校，我讀了兩年小學，那兩年，我基本是去幾天，就在家待幾天，上學放學都是我媽送和接，中午還被她接回家午休，有些事，比如吃飯、上廁所什麼的，都是在家裡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