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怕好時光
第四節

「你憑什麼撐不下去?撐下去!你的孩子在等你!」說罷陸路已放平她的身體,抬高她的臀部,大聲道,「來,跟我一起深呼吸!你會看到你的孩子的,一定會的……」
「說對一半。」沈世堯把玩著手中的紅酒杯,卻並不喝,「告訴我,你是否醫學專業畢業?」
陸路渾身一震,急忙拽住會場的一個伺應生詢問:「怎麼回事?」
「你的頭髮太短了。」沈世堯坐在沙發上,掃視她一眼,沉聲道。
「這麼快就可以結束?」
「那我偶爾說句真話如何?」沈世堯非但不惱,反倒悠閑地往後一靠,微笑道:「我很欣賞你的勇敢。」
沈世堯今天應邀出席的酒會在海濱大道的一家酒店舉辦,待兩人趕到,會場里已彙集了好些賓客,大都是平日里霸佔財經和娛樂版面的熟面孔。
彼時陸路還是個十歲的小姑娘,沒心沒肺,非纏著爺爺要幫忙。然而待馬寶寶出世,陸路望著滿手的鮮血,嚇得結結實實哭了一場,從此再不願去農莊。而那匹馬,也就這樣無辜地被她拋棄。
露天會場的角落,George太太正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周圍雖圍滿了面色慘白的賓客,卻沒有人敢上前一步。
「起碼準備十打海報來討簽名,」陸路微微一笑,「說笑而已……我若是這樣做,怕是立刻被人丟https://m.hetubook.com.com出去。」
「哪裡有那麼多高興的事?」她氣鼓鼓地問那個人。
「補救是不可能了,但可以修正。明天我會讓人告訴George先生,你曾在大學畢業后自修過一年醫療護理。」
「沈先生,來之前您可沒告訴我是這樣的美差。」陸路環視四周,輕聲道。
沈世堯不由一愣,卻沒說什麼,淡笑著轉身同生意夥伴走遠。陸路望著他的背影,整個人終於鬆了口氣,乾脆懶懶地靠在一棵棕櫚樹上養神。
陸路的思緒是被一陣凄厲的慘叫聲打斷的,待她睜開眼,周圍已混亂一片,不時有伺應生慌亂地奔跑,香檳酒碰灑一地。
馬的孕期特別長,要十一個月,所以那一年裡,陸路往鄉下跑得特別勤。然而好不容易挨到生產那天,卻趕上暴雨,村裡的獸醫不能來,農莊的爺爺只好親自接生。
車子在陸路下榻的酒店外停下,陸路下車,關門,動作一氣呵成,直至走到酒店門口,沈世堯忽然放下車窗叫住她:「回答我一個問題。」
「是的,如你所願。」沈世堯扯了扯領帶,竟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焦躁。眼前的人聰明、勇敢、懂得分寸,幾近完美,卻虛假得彷彿戴了面具。他沈世堯雖向來喜歡以一副完美面目示人,卻最討厭https://m•hetubook.com.com旁人以同樣的面目對待他。
真是誘人的寶座,陸路想,難怪孟瀾會迫不及待。
還記得從前她最討厭這樣的場合,除了要穿討人厭的高跟鞋,還要逢人便笑,笑得臉頰肌肉都要抽筋。
陸路強迫自己從回憶抽身,朝眼前的沈世堯聳肩一笑:「不過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你還是記得要跟George先生撒謊。對了,今晚我住哪裡?」
「什麼?」
他的眼裡或許有許多情緒在翻滾,她卻忽然看不真切了,虛浮的雙腳開始顫抖,下一秒,竟眼前一黑,筆直地栽倒在地上。
「回你一直住的那家酒店,我另外為你訂了房間,不必驚動其他人。還有,明天回國的機票也已經準備好。」
「什麼都不用做。」沈世堯晃著手中的香檳酒杯,漫不經心道。
「在電梯里,回三十層時,你為什麼哭?」
救護車的聲音逐漸近了,醫護人員抬著擔架跑來,陸路茫然地退讓,一抬頭,便看見人群中的沈世堯正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
若不是沈世堯提起,陸路幾乎都要忘了,她也曾有過那樣難忘的經歷。那匹馬是爸爸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寄養在鄉下的農莊。她每月都會抽空去看它,和它玩耍,直到有天,農莊的爺爺告訴她:「小馬懷孕了,要做馬媽媽了。」m•hetubook•com•com
夏夜微涼的風拂過面頰,戛納今晚的星空有如海洋般絢爛,陸路覺得有些冷,下意識抱住雙臂,一時間怔住了。
直到八年後,陸路家變,狼狽地離開時,突然收到一封信,信是來自農莊年邁的爺爺的,說前段時間那匹母馬已經去世,但留下三個寶寶。信中還有馬寶寶的照片,陸路看著看著,原本麻木到刀槍不入的心竟猛烈地抽搐起來,緊接著,痛哭失聲。
思緒遊離間,恰好有侍者經過,詢問她要不要香檳,陸路下意識搖頭,說自己不能喝酒,話音剛落,沈世堯已走到她跟前,紳士地輕聲道:「我有單生意要談,你自己能應付嗎?」
然而陸路下句卻一本正經起來:「謝謝沈先生願意跟我開玩笑緩解我緊張的心情,那麼今晚我有什麼需要做的嗎?」
「可以。」
「帶我去看看,」陸路深呼吸一口,堅定地看向伺應生藍眼睛,「帶我去!」
說話間,陸路的眼中已有兩行淚簌簌落下。
陸路覺得好笑:「撒謊是你們這種人生活的必需品?那我也偶爾撒個謊吧……沈先生,我非常感謝你現在為我所做的一切。」
「那我也撒個謊吧……」沈世堯慢慢將車窗升起來,聲音聽不出喜怒,「我們將永遠不會再見。」
陸路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在沈世堯的房車內。偌大的空間內只有兩和圖書個人,不免冷清,陸路輕瞥了沈世堯一眼,又緩緩閉上眼:「我闖禍了?」
而如今,這麼多年過去,她雖仍沒法學得像他一樣妥帖周到,卻總算能夠對著陌生人展顏。所以就算是再虛偽卑鄙不堪的愛情,也總會留下一些美好珍貴有意義的東西。而她,就是靠著那些東西,存活至今。
作為異鄉人,陸路雖認得出娛樂財經版的常客,卻未必知道眼前這位痛苦的婦人正是這家五星級酒店的老闆娘。所以她才能毫無忌憚地憑著一腔孤勇,撥開人群,蹲下身體,用法語對痛到幾乎失去意識的人命令:「把身體放平!把臀部抬高!深呼吸,對,不要緊張!」
他認真的表情十分迷人,陸路透過玻璃杯凝視他片刻,才慢吞吞地用法語答道:「當然可以,您放心去吧。」
「當然沒那麼多高興的事,只是與其以壞情緒波及他人,不如用笑容感染別人。」那個人刮一下她的鼻子,柔聲解釋道。
陸路驚詫,他竟然注意到自己哭了?然而怔忡許久,她最終只是轉過身沖他微笑:「可以撒謊嗎?」
她已不怕背叛、傷害、失去,卻畏懼曾有過的好時光。因為太好,反而襯得眼下的一切都荒涼。
「因為喜悅。」
「George太太的羊水破了,我們已經打過電話叫醫生,但最近的醫院仍有段距離,我們都擔心……」伺應生和*圖*書瑟瑟發抖,連自己的母語都說不利索。也難怪,今天來這裏的人若出了什麼差池,沒有人擔待得起。
車內的氣氛一下凝固了,半晌,陸路聽見自己乾巴巴的聲音:「……其實我也算接生過,不過不是人,是動物,我曾為一匹馬接生過。那是爸爸送我的生日禮物,只可惜,它已經去世了。」
「當然不是……」陸路覺得倦極了,根本無心說下去,「直接告訴我,我闖了什麼禍,是否能補救。」
「因為好打理,也不用做造型。」陸路坦然地將頭髮撥了撥,「可以出發了嗎?」
「噢?那我事先告訴你會怎樣?」
確實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跟在沈世堯身後,笑得大方又得體就夠了。因為他是沈世堯,所以沒人會為難她,幾乎跟她打過招呼的人,都會對她報以友善的微笑。
當年,她的媽媽就是在生她時死於難產。她不知道媽媽是否為沒見她一面遺憾,但她確實曾無數次幼稚而自私地幻想,若媽媽能堅強一點,撐下去,撐到陪她長大……那麼,她或許就不用面對那麼多背叛和分離,也不用無數次痛苦得恨不得死去。
「也不至於這麼慘,不過工作大概別想要了。」沈世堯發現自己心情不錯,竟少見地願意配合別人打趣。
漂亮的婦人滿頭冷汗,輪廓分明的五官皺成一團:「不,我害怕……我怕我撐不到救護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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