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場災難

就在那樣的晚霞里,我被兩個因我而團結的團體圍在了牆角,一共圍了兩層,外面一層是為了做人牆,假裝沒事發生,好避開看守的眼睛。裏面一層才是真正的打手,她們個個摩拳擦掌,橫眉豎眼地看著我。
我看著她,看著她稚嫩的臉上的執著和無助,覺得自己跟她現在沒什麼兩樣,她現在就像我剛剛抓著周楊的手的樣子。
我實在不想再來一次了,我只想今天儘快把這件事給解決,哪怕多待一分鐘都叫我心如刀絞。
李律師在一旁嘆了口氣,說:「你被打了吧?這裏唯一的自保的方式就是一定要軟弱,不要太強硬,找個團抱上去,你就不會被欺負了。堅持段時間吧,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們來找你,就是說上訴的事。我們去看了曹客,問了好多次,他終於想起來林沐曾經去過診所的事,現在看來,很像是林沐設的圈套,我們正在努力和林沐溝通,放心吧,會有柳暗花明的一天的。」
我低著頭,一聲不吭,等著法官的裁決。
因為在警局的日子是有希望的,我仍然覺得我是可以回去的,雖然我一直對周楊說著自暴自棄的想法,但是我多麼渴望回家,回到我自己的柔軟溫暖的床上睡覺做夢甚至說夢話,而那個時候,我心裏仍舊滿是期待。
我盡量讓自己的身體軟一點,再軟一點,然後來緩衝鋼鐵的棍子帶來的力量,並且盡量把背部留給她們,我要保護我脆弱的內臟。
可是我開始聽見林沐的話我整個人都絕望了,她說:「我本來是有身孕的,但是這個女人她看上了我未婚夫,攪得我的生活一團糟,以至於我有了一定程度的抑鬱。後來我到一家心理診所看病,我並不知道是她的診所,是這個男的接待的我,他騙我說我的抑鬱已經影響到我的孩子成了畸形,於是我不得不拿掉孩子。再後來,我未婚夫跟我分手了,我更加難過,精神狀態更不好了,就又到她的診所里看病。我被催眠過一次,我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但是之後我就懷孕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就懷孕了,他們告訴我說,這種事極少發生,而且是不詳的預兆,但是如果我給他們錢的話,他們會幫我解決,他們一次性跟我要了五萬塊,而且不准我轉賬,必須現金,我就取了五萬塊給他們。然後他們又把我交給了另外一個心理醫生,從此沒再管我。」
但是她們群毆的所有感覺我都感覺不到了,因為25號的那一腳,我蹲在地上疼的大汗淋漓。我從來沒有試過這樣疼,那是種拿把刀在身體里一點一點劃過的疼,不,比那還要疼上百倍千倍。那種疼抵過了所有人的拳打腳踢,甚至此時如果有人給我一刀,我也一定感覺不到。
25號手一揮,所有人都圍了過來,我的雙手立刻被按個結實了,然後有兩個人掰開我的嘴,25號手裡端著那個噁心的杯子,一點點往我嘴巴跟前送。
「你叫我雁子就行了,是大雁的雁子,不是小燕子的燕子。」她笑著跟我解釋。
晚上,我想,我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假如我可以一直擁有單獨的宿舍的話,那麼十年也不是那麼難捱。
曹客說話的時候仍舊有一種自豪感,他說,就算現在判他死罪他也無所謂,因為他已經有了那麼多的孩子在活著。
門口有個士兵正在等著我,他看見我蓬頭垢面的樣子皺了一下眉,然後在前面帶著我走。
沒過多久,漸漸有人發出鼾聲了,我驚訝於她們打完人後的心安理得,這也許是她們司空見慣的事吧!
「我說氣死號,你是犯了什麼罪?住在我們這裏的可都是重罪,沒個十年八年的不會住到這裏來。」有個女人走過來說。
25號生氣地將那杯「水」倒在了我床鋪上,然後說:「吐?竟然還吐?好,我叫你吐個夠,等你吐完了就繼續拿給你聞。把她床鋪直接搬廁所里,今晚叫她睡那裡。」
她說著就遞給了我一張紙條:「這上面是他們的姓名和地址,他們是住在一起的,你要是出去了,替我去看看他們,如果可以,幫問照看一下,我一定會感激你的。以後她們要是有什麼行動,我會告訴你的!」
我的喊聲一過,是一陣可怕的寂靜,然而這寂靜只維持了幾秒鐘,接著就是新一輪的混亂,我在混亂里再次被毆打了一頓。
負責教育我的張教官找我談了一次話,在這個可以做我母親的張教官面前我一直沒張口說什麼話,只是低著頭不斷地點頭不斷地認錯。
那個女人嘿嘿笑了兩聲就進了衛生間,我一直在整理我的床鋪,沒過問。
25號看起來大概有三四十歲的樣子,我判斷不清,因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裏的日子讓她看起來顯得蒼老。我在想,她30年後出去的話還能做什麼?倒不如在這裏待一輩子,一輩子做她的小頭目,總算還有點事干。
還有路上車輪子軋過小石子的聲音我也能聽到,我雖然蜷縮于這樣一個略顯黑暗的地方,然而我的觸角卻伸向了廣闊的世界,並且極為靈敏地感知著所有的一切,一切聲音和一切感覺。
直到曹格,不,是曹客,直到曹客進來,人群才有了一陣騷動。我聽見很多聲音都在罵曹客喪盡天良,說曹客是畜生。他們應該都還不認識我。
冰冷的和骯髒的混合著的感覺叫我心裏的恨意一浪一浪地襲來,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在恨誰。恨林沐還是曹客或者恨25號?恨這個監獄?恨這世上的所有的一切?
然而寂靜是暫時的,我的床鋪剛一鋪好,忽然腦後就挨了一拳,接著我就跌倒在床上,感覺有無數的手腳在對我進行拳打腳踢的訓練。
正式開始審理案件的時候,當一個陌生的律師問我問題的時候,人們才開始唏噓,那時候他們才明白,原來我也是壞人之一。
我當時一聽又是喝「水」立即就有了反胃的感覺,便沒有再問,轉身就走。
25捏著鼻子看https://m.hetubook•com•com了看那杯東西,然後對我說:「把這『水』喝下去,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們的人了,我會罩著你。」
最後,我徹底放棄了,我覺得放棄是明智的,反正我說什麼別人也不會信。
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晚霞通紅的光忽然照進我眼裡,讓我迷離著睜不開眼,並且刺|激地流出了眼淚。
在她一腳之後,我便彎下了腰,蜷縮在牆邊了,於此同時內圈的所有人都上來對我進行了最新最強悍的群毆。
最後我心一橫,幾乎是用乞求的語氣說:「能不能有種點?一個一個來?」
我被押上車送往我可預知的目的地的時候,我聽見周楊在對我喊著:「一定要上訴!一定要上訴!」
「老規矩,倒杯『水』來。」25號對她旁邊的女人說。
剛開始律師問我問題的時候我基本上都是積極地回答了,直到一個證人的出現。
每個人的人生都有無奈,而我的,並不是最嚴重的一個。
也有些人是不發獃也不思考的,這些人是以25號為代表的一幫人。她們每時每刻都在關注著周圍的一切動靜,看看自己的人和自己的領地有沒有面臨威脅,她們時刻準備出擊,也時刻準備防護。她們的樂趣在於群毆和擴張。
在法官宣判之前,李律師質疑那份協議是偽造的,但是他拿不出證據,他只能推測。李律師也找專業人士核對了筆跡,結果跟我的筆跡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我很感謝他這麼相信我,可是,事實是真的可以被扭曲的。
其餘的人都回到床上躺著了,大口喘著氣。
我覺察到了車子在減速,我想,我是到了目的地了。
25號這句話說完,其他人都笑了,有幾個附和著說:「氣死號,哈哈,這個號碼好,以後就叫氣死號吧!」
我安靜了兩天之後,那個給我她弟弟和男朋友地址的小姑娘雁子就開始偷偷地給我遞情報,她的情報真准。比如她說,你今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小心,結果那天必然會有人把我的飯碰在地上,或者一不小心把口水吐到我飯里,再或者我還會被迎面走過來的人猛地打了一拳。她不斷地給我遞消息,可是沒有一次我能躲的過。
我自己也沒有過多在意,因為我並沒有因此食慾減退,相反的,我的食慾越來越好,總是覺得餓,總是吃不飽。
我用沉默對抗著她們對我所做的一切,但是到了晚上,我一聲不響地把自己的被褥拿回到了床上,那被褥上雖然有尿味,但是為了不被凍死,我還是要蓋的。
開庭的那天我忽然又看見這麼多人了,這段在警局的日子好像很長,長得我忘記了如何應對這麼多人的眼睛。我覺得他們都像是看耍猴一樣地看著我,等待著我將要給他們一個怎樣的笑料。
小丫頭四下看看,微笑著一閃身進了門。
「多少號來著?」那個25號一邊問一邊看我手裡的洗漱用具,然後哦了一聲,說,「74號啊!」
我走得很慢,並且一瘸一拐,我想我現在這個樣子比我坐牢本身更狼狽。我從沒想過這裡會是這樣的社會,霸道、冰冷、殘忍並且無助。如果我知道是這樣的,我一定會在進來之前就讓自己死在林沐的手裡,那樣也許更英雄,更合理。可是現在,我竟然要死在這樣一群蠻橫的女人手裡,並且被她們認為我是跟她們一樣的人渣!我以此為恥!
「74號,這是這裏的規章制度,好好學習。」
我非常感激般地從張教官那裡回來,然後條件反射一般地思考我要如何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之前又是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晚上我睡在那個混濁著尿味的床上,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雖然之前我已經在警局裡待過,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家裡的床上睡過,但是我還是覺得不真實。
「74號,你以後歸張教官管。」
我還看到了周楊,我對周楊笑了笑,意思是叫他放寬心,不要又把五官皺到了一起,不過十年而已,十年後,誰又能說我保不準又是一條好漢?
發獃和「思考」是我們必須要學會的本領,否則,你很難在這種無聊的長天白日里度過你生命里隨便拿來揮霍的時光。
周楊是和李律師一起來的,他們是來找我說上訴的事。
「你傷得重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周楊低聲地說,他的聲音顫抖著。
周楊的眼睛里滿含著淚,牙齒咬得緊緊的,鄭重地對我說:「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
這下又亂了,所有的人蜂擁而上,我一個人在中間,一隻手死死地揪著25號的頭髮不放,另外一隻手逮到哪裡就打哪裡,兩隻腳也一樣是逮到哪裡就踹哪裡。
人中的疼痛感覺讓我漸漸清醒過來,這個時候便聽見李律師一直在申請休庭,希望我能夠得到治療和休息。
曹客這個時候所說的一切沒有人相信了,律師認為曹客是想把所有的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然後拯救我。他們甚至推測也許曹客和我有著不一般的關係。
大概過了小打小鬧的兩周,她們終於要進行一次大行動了,並且決定對我這個疑難雜症徹底地根治。
接下來的情況更加不容樂觀。
張教官很滿意我的表現,最後她還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好好改造,爭取減刑,出去后,你還是可以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的!」
從這裏的所有人對我的稱呼里,我明白了,我從此以後可以忘記自己是誰了,因為誰也沒有必要知道我是誰,對於大家來說,我是明顯而唯一的174號,前面似乎還有很多數字,但是大家都叫我74號。
我跟在那個士兵後面一瘸一拐地走路的時候,腦子裡一直在思考我要怎麼自殺,是搶過那個士兵身上的槍自殺還是假裝逃跑然後被發現最後被擊斃,或者直接在廁所里嘔吐至死,更或者我可以絕食把自己給餓死,一頭撞在這牆上把自己給撞死,挖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坑把自己悶死……
25號將袖子捋了上去,露出了她蛇身的青色紋身,說:「你可別以為能逃得過去,總之,這個是非喝不可的,我看你細皮嫩肉的,可不是能受得了皮肉之苦的。」
我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然後下床,在床底找到我的鞋子,然後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我不知道林沐怎麼會想到這些的,她甚至拿出了在我們那裡看病的記錄,跟她說的全部符合,用的記錄紙也是我們診所的。我不得不相信,這是她本來就策劃好的,說不定那個什麼我跟曹客的合同也是她弄出來的。她既然有我們診所的診斷書,弄合同蓋章應該都是容易的。至於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我不知道,我已經有太長時間沒有去過診所了。
我想她大概還在想著自己從這裏出去以後再嫁給她為之頂罪的男朋友好好地過日子,她所有美好的夢停留在她的十五歲。二十年後,她會不會失望?她會為鏡子里自己根本不年輕的容顏失望,還是會為那個兌現不了的愛情失望?
李律師的話雖然有股官方腔,但終究還是給了我一線希望,我知道他們在努力。可是,也給了我絕望。我想在林沐出庭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這是林沐的圈套,既然是林沐,那就沒有了迴旋的餘地了。
一陣混亂的毆打之後,一切又平靜了。
睡覺的感覺也是不真實的,似乎周圍的所有的東西都還能感知,總是猛然睜開眼睛,然後覺得上一秒我剛睜開過眼睛,似乎我從未睡去,可是又好像睡著了。
「氣死號!氣死號!有人來看你!」25號大聲地在我耳邊喊著,並且用力拍著我的肩膀。
但是我又醒了,並且好好地站在那裡。
她紅了臉,低著頭,說:「我十八了,進來已經三年了。三年前,我殺了人。」
我疼的幾乎昏迷,但是最後還是將眼睛睜開了。但是我已經完全不能支撐著自己蹲著了,我癱在地上,手捂著小腹,想叫喊,可是我疼的連一絲力氣都沒有。
我斷斷續續地吐了兩個多小時,一直吐到天黑,肚子里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再吐出來的東西不過是些唾液之類的粘液,可是我依然在反胃,依然在不間斷地吐著。
所有人都抬頭看我了,那個25號走了過來,對女教官敬禮,然後微笑著說:「您放心,交給我吧!」
錢總和周楊所花費的力氣不過是能讓我在這一系列的過程中不會受到額外的傷害。而最終的結果,他們不能扭轉。
我站了起來,轉身看著她們,像是沒有被打一樣地說:「還打不打?不打了?真不打了?」
我索性不反抗,因為我越是用力身上就越疼。
我盡量讓自己睡著,可是又不斷地被疼痛弄醒,最後一直到晨曦的亮光漸漸充斥著這個陰冷的房間的時候我才開始真正地進入睡眠。
按著我兩隻胳膊的人也鬆了手,有人聽話里幫我搬床鋪,可是在進入廁所的時候她們猶豫了,有一個說:「萬一她夜裡吐個不停吵我們睡不著怎麼辦?」
周楊在那一刻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拉著周楊的手,激動地說:「快!快一點,我怕晚了就來不及了,我會死在這裏的,我一定會死在這裏的。」
這時候所有人又都開始做自己的事了,用一副冷漠的背影對著我。
活了這麼大,我從來不知道世上有一種疼痛是這樣的,是真的撕扯著心的,是真的能叫你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的。
我想,假如我被打得只剩半口氣了,或者被打死了,他們會怎麼辦?
我捏著拳頭,想了又想,心急如焚,這樣的場面,我也是害怕的,可是我卻什麼都做不了。我一想到要喝那些「水」,我心裏就又犯著噁心了。
那天的晚霞較之我剛來的時候更加美麗,天藍得透骨,一抬頭,就會忘記自己身處的世界。
「是啊!這是我們這裏的規矩,你問問,誰沒喝過?還有那些早就從這裏出去的,也全都喝過!」25號得意地指了指那些看熱鬧的女人,女人們紛紛點頭回應。
25號非常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根本沒跟我搭話。
「那我們兩邊,你選一個。」25號挑著下巴說。
那天晚上我就搬了宿舍,像周楊說的,搬到了一個只有我一個人的宿舍里,但是並沒有醫生來看我的傷勢,大概這樣的事在這裏已經稀鬆平常了,另外,誰也不想把這種現象張揚出去。
杯子里濃重的尿液味撲鼻而來,我看著25號,而25號和所有人都微笑地看著我。
對於監獄,我像是一個剛剛進入社會的孩子,充滿正義的幻想。
我開始排斥進入耳朵的聲音,不去想他們都說了什麼,這樣就聽不見律師們爭論的話和一些明顯的譴責我的話語。我什麼都不想聽了,我現在只想趕緊結束,然後回到牢籠裏面去,安安靜靜地生活。
她抿著嘴說:「給過很多人,凡是出去的我都給過,我想,只要有一個人會幫我就夠了。」
最後我在法官宣判完畢之後抬了下頭,然後我看見了林沐輕蔑的微笑,她的微笑里還是帶著恨意。她大概是對法官判我的十年監禁很不滿意,她應該是希望我被關一輩子的,或者說,被槍決,馬上執行。
「我說氣死號,我們這個宿舍里有多少人你數數看。」只有25號一個人理我,我想她大概是這個屋裡的小頭目。
最後我在恐懼里顫抖著睡去。
李律師略略想想,又點點頭。
我無奈地點著頭,附和著說:「嗯,還年輕,沒什麼的。」
他的聲音微小而低沉,而在迷糊狀態的我卻聽的異常清晰。
這也許就是她的人生。
她們打人的時候真有意思,一句話都不說,我想,她們大概是怕發出聲音的話會被我記住,以後萬一我再報復總歸是不好的。
我進宿舍的時候,宿舍里其他的女犯人都在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沒有一個人理睬我。
當然,我們每天都有任務做,那些機械的勞https://www.hetubook.com.com作也是發獃的一部分,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麼,抬的是石頭還是木頭?手裡拿的是鐵杴還是鋤頭?誰知道呢?反正就這麼用著力,就這麼一下一下地打下去。
另外除了25號那幫人以外,還有一幫人找過我,她們明確表示她們會幫我對付25號,只要我能夠加入她們。
搬了宿舍之後,我得了兩天的安靜,25號那幫人也沒有找我麻煩。可是我好像是犯了嘔吐的毛病了,不知道是不是進來第一天的事在我心裏留了陰影,無論我怎麼努力控制,空氣里怪異的氣味還是能被我捕捉的到,然後就是翻江倒海的嘔吐。
可是現在呢?什麼都沒有了,連說無所謂的笑話時還留在心裏的期待都消失了,這張床還有這裏的污濁的氣味是真的,我將要在這裏度過十年也是真的,可是這真的叫我覺得不真實。
「你有事求我?」我問道。
25號看了走過來的那個女人一眼,說:「別打岔,我的問題她還沒回答呢。」
我還是死死地拉著周楊的手,聽周楊這麼一說,把頭癱在桌子上放聲哭起來。
我接過紙條,看了看,問道:「這樣的紙條你給過別人嗎?」
接著是曹客,曹客乖乖地認罪,不過他說我跟他沒有關係,一切都是他自己乾的。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的眼睛很大,這樣撲閃撲閃地望著你的時候,真叫你心軟。
那一刻,我忽然很感激,原來這個地方也是美的,因為這裡有這樣美的晚霞,這個地方給我的光亮是通紅的霞光,而不是我先前所想的高而刺眼的探照燈。
誰會信呢?
25號用帶著不滿又略有驚訝的眼光看我,沒想到我一個人弄得她們六個不得安寧。
我驚訝地看著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怎麼會有殺人的勇氣?
我搬宿舍的時候是有教官跟著的,所以宿舍里包括25號都沒有說一句話。我昂著頭面對她們嫉妒的目光,心裏真是爽快。
他走了好一會,忽然發現有什麼不對勁,轉回頭看我,又皺了下眉,然後站在那裡等我。
其實我動作的範圍很小,我被她們團團圍著,我只是在拚死掙扎,能打到一下是一下。
法官問曹客為什麼要這麼做的時候,曹客的回答非常簡單,他說:「我發現我自己是個催眠天才,這應該是上帝賜予我的,我想我應該好好利用起來。一開始,我從沒想過要這樣做,我也是個對生活和愛情充滿無限嚮往的人。可是,我談了好幾個女朋友,她們最後都跟別人結婚了,有的跟我都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結果告訴我她有了別人的孩子,她要跟孩子的爸爸結婚。我恨這世上有美好婚姻的女人也恨有美好愛情的女人。我不想自己這麼孤獨,我想要這世界上不能跟我在一起的女人都為我生孩子,我有好多好多的孩子,我就不是孤獨的了。我開始研究怎麼做這件事,最後我成功了。」
我當時問了句:「怎麼樣就算加入你們了?」
我搖頭,說不知道。
一陣疼痛瞬間從肩膀傳開,我皺著眉頭異常清醒地睜開了眼睛。
我幾乎不能動彈,稍一動彈就會有巨大的疼痛傳遍全身。
最後周楊點頭答應我,他說:「我去托關係,我去送禮,不管怎樣,我都要給你想個辦法!」
「怎麼會這樣?你們怎麼下手這麼狠?」這聲音是25號,這聲音就算我死了我也分辨的出,我恨這聲音。
我想周楊應該沒有想到,才一天沒見,我竟成了這個樣子。
其實那不過是一杯尿,我不知道此時我怎麼會產生這麼大的反感,並且有股巨大的噁心從胃裡翻滾著上來,在25號還沒把東西倒進我嘴裏的時候,我便開始了劇烈的嘔吐。
這一頓之後我沒有再喊那一句叫她們憤怒的話,這倒不是因為我學乖了,而是我真的沒有力氣去喊了。我疼的癱倒在床上,背上的骨頭每一節都在發出疼痛的要命的信號,我真想此刻讓自己的神經末梢壞死,那麼我就可以抵擋的住這錐心刺骨的疼了。
我看她站在那裡的樣子很拘謹,便拉她坐在床邊,問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就不怕她們也對付你?」
「那我要是就不喝呢?」我冷笑著回應她。我想我冷艷這輩子最不怕的事大概就是被人要挾,更不怕被一群女人要挾,而且是在監獄里,上面管事的多的很,我就一定要屈服於她們嗎?
25號想了想,說:「那就放廁所門口吧!」
曹客的話聽得我毛骨悚然,他身上竟然帶著如此深的罪孽,這罪孽讓所有的人都不能原諒他,那麼,所有的人也就不會想要原諒我。
「我繼父。他打我媽媽,打我弟弟,還……還對我動手動腳,我受不了了,那時候我有男朋友了,我男朋友為了替我出氣,打了他一頓。其實我沒有想要殺他,我想,只要給他點教訓就行了。我們打完他,看他躺在地上,我最後又給了他一巴掌就逃跑了。結果他死了。」
「74號,這裏就是你的宿舍。」
「74號,這是你的用具。」
在這裏的日子乏味而冷清,我發現大多數人跟我一樣在絕大多數的時間里發獃或者思考,思考什麼呢?也許和我一樣,一個問題能從早上想到晚上,然後想到睡著,如果第二天還能想到那個問題是什麼的話,還會接著想,如果忘記了那個問題,那就想個新的來想。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她不是叫我74號,而是叫我氣死號。
這個女孩叫我在感慨的同時有些釋然,然而這釋然只存在了一夜,也就是說,只有那一夜我沒有為自己的冤屈覺得恨和無助。到了第二天睜開眼睛,我更加恨,恨這世上為什麼有那麼多不應該存在的事實,恨真相為什麼可以被堂而皇之地掩蓋,恨善良為什麼這麼脆弱。
那個味道離我越來越近了,我簡直不能呼吸。
不止一根棍子,不,不是棍子,我聽見金屬碰在一起的響聲,那應該是鋼鐵。可和-圖-書是我被重重地壓在被子下面,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姐姐,我是來告訴你她們不會放過你的!還有,昨天晚上我沒有用力打你,我就是做做樣子,你不要怪我。你以後要小心。」那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小丫頭的笑容很燦爛,跟這個監獄的氛圍格格不入。
然後我聽見這聲音靠近我,問我怎麼了,再然後,我覺得我被人抱了起來,再然後,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為什麼?你殺了誰?」我繼續問。
周楊坐在我對面,我們之間隔著很寬的桌子,他抬起手,摸不到我的臉。
我猶豫了,問:「一定要進行你們規定的儀式嗎?」
我一抬頭,看見他流下了眼淚。
後來我答應如果我出去了會幫她照顧她的弟弟和男朋友,她便開心地走了。
「我告訴你,有種別告訴教官,咱們看誰厲害!不過,其實就算告訴了也沒什麼,他們巴不得我替他們收拾你這些社會渣子!」25號這麼對我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嘔吐,我覺得我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這種噁心的感覺來得洶湧而持久,並且像是要吞噬我一般,我覺得能打倒我的不是25號以及她手下的姐妹,而是這噁心和這嘔吐。
我的頭腦隨著林沐的話開始嗡嗡作響,最後林沐用滿是恨意的目光看向我並且指著我說我是個毒蝎心腸的女人的時候,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在監獄里生活其實沒什麼不好,不用交房租,還有人供飯,哪裡有這樣好的事?
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敲門,我以為是教官,開門一看,門口卻是一個小丫頭。
就在我渾身疼痛的時候,我還在想著這些根本不沾邊的事。
最後,我還是強忍著疼痛從被窩裡鑽出頭來,然後用儘力氣對她們喊:「一群沒種的娘兒們!」
她點點頭。然後又笑了,說:「是誤殺,我只要二十年就可以出去了,我還年輕,我出去的時候也還年輕,沒什麼的。」
於是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我動了動脖子,說:「沒死,還能再打會。」
我對她點頭笑笑,沒說什麼。
於是我抓著周楊的手,無奈地說:「有沒有其他辦法?其他的辦法?就是不是洗清冤情那一類的辦法,走後門?送禮?托關係?都沒有嗎?一點辦法也沒有嗎?我真的後悔,我之前太不積極了,其實那時候我根本沒想過我會真的進來這裏,我沒想過。周楊,這裡有多麼可怕你想象不到,我要瘋了,才一夜,我就要瘋了。」
林沐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懵了,好像心也僵了,我開始顫抖著心祈禱,祈禱這跟林沐無關。
給我安排了床鋪之後那個女教官就走了。
「然後你就認了罪?」
然而這些我都沒有意識到,我更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使得她們覺得顏面掃地了,就因為誰家的「水」我都沒有喝。
這晚霞叫我安心。
從見到周楊開始到現在,我的眼淚一刻沒停,我從來沒在周楊面前流過這麼多眼淚,這眼淚大概看得周楊無所適從了。
沒有人出聲,25號也沒出聲。
「不怕,她們不會知道的,我平時很聽25號的話的,如果她們知道了,我就服個軟就沒事了。我之所以來告訴你,是有原因的。」她撲閃著眼睛看著我。
十年……
她真的恨我入骨了,我看的出來,我想跟她說,如果這樣你會舒服的話,那就當是我還給你的吧!
除了在警局的時候跟那個爛女人打過仗以外我還真沒動過手,那時候我跟那個爛女人打,覺得自己是個打仗的好手,現在這感覺更甚。這倒不是因為我打得多麼漂亮,或者說我把她們都打到在地了,而是因為我連一點點膽怯的思想都沒有,只想著,打吧,使勁打!
「才剛進來就有人來探監!」25號陰陽怪氣的語氣里滿是嫉妒。
「沒打死吧,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這是25號質疑的聲音,「可不能第一天就被打死了。」
我在心裏一遍遍地掂量這十年的分量,十年後,我是不是人老珠黃?十年後,我是不是彎腰駝背的出來?十年後,我會不會兩鬢斑白?有這樣的十年時間,我原本是可以好好地找個人愛一場的啊,可以找個人好好地結婚生子……我還沒結婚沒有孩子呢,怎麼可以就這樣耗掉自己的十年?
據那個一直幫助我的小姑娘說,這兩幫人以前所未有的團結的姿態站在了我的對立面上,她們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傷害,這口氣已經到了不得不出的地步了。
我默許了她們叫我氣死號的權利,然後四下看了看,說:「人不全,不知道有多少人。」
我覺得我要死了。
當然,我不知道周楊為了能給我換宿舍做了什麼,又送了多少禮,現在我都不想管,我只是感激這世上有後門這個東西,有人際關係這個東西,這個我以前所鄙夷的東西現在卻救了我。
這件事這麼轟動了嗎?整個法庭里記者和站著的坐著的民眾擠在一起,但是卻不發出聲音。
我看著她純凈的面龐,一點不能跟犯人聯繫到一起,加上她看起來又那麼年輕。
她羞澀地笑笑,說:「我看姐姐才剛來就能換了宿舍,而且昨晚那麼強硬,我就想,姐姐一定是有背景的,過不了多久一定能從這裏出去,我希望姐姐出去以後幫我照顧一下我弟弟,還有我男朋友,我在這裏邊待著,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樣。」
曹客對我沒有一點愧疚的心理,他看我的時候仍舊和以前一樣的目光,那麼平靜。我想到他以前常說的話,他總是那麼自信滿滿地說不在話下,誰會想到原來他是一個變態狂。
我心跳的厲害,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什麼,有種恐慌的感覺,我覺得她們是真的會把我打死的。
我吐出的污穢髒了25號一身,還有兩個在掰我嘴巴的女人,也沾了點光。
我什麼都沒說,只聽砰的一聲響,我的世界進入了陰暗潮濕安靜的的狹小空間。
也許是被打怕了,25號那幫人對我的「教育」多少m.hetubook.com.com起到了一點作用。
所有人對我把被子拿到床上這一舉動都沒有發出意見或者聲音,我根本也不理會。我心裏想的是,大不了就是一死,與其要在這個鬼地方待上十年不如一死。然而自殺那樣的事我不是不會做的,我沒有自殺的勇氣,可是如果她們能成全了我,那到也是不錯。
幸虧我之前是做過訓練的,和那個爛女人。不過現在我一樣當成是訓練,只不過較之以前升級了,原來是單挑,現在是群毆。
群毆最後在我又開始的無休止的嘔吐里結束,並且,她們也都累了。
發獃和「思考」是我們必須要學會的本領,否則,你很難在這種無聊的長天白日里度過你生命里隨便拿來揮霍的時光。
我走的時候還聽見她在我身後說:「跟25號的不一樣,只是我吐了唾沫的。你別不識抬舉……」
從一進那個宿舍到今天早上我都沒有哭,我被她們打的渾身是傷我也沒有哭,我對這裏充滿絕望想要自殺的時候我也沒有哭,可是現在我看見周楊,我摸到他的手,我彷彿看見希望和出路,我抑制不住地哭了。
法官問我有沒有事,我搖搖頭說沒事。
她們的頭說:「我們很人道,你只要喝一碗水就可以了。」
25號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她身後就是她平時呼來喝去的姐妹,現在我還是一樣在她面前硬著,她瞪著眼睛,嘴巴里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然後狠狠地對著我的小腹就是一腳。
25號一聽,咦了一聲,說:「氣死號好聰明啊!我們這裏來了一個聰明的!哈哈!我告訴你吧,一共7個!你就是第7個。還有,這裏歸我管,因為我還有30年才能出去,你們全部比我出去的早,所以呢,你以後也得聽我的,明白嗎?」
一整天都很平靜,這平靜來得叫人心驚膽戰,最後我心一橫,不過就是一頓打,有什麼了不起。
「不喝?」25號陰冷地笑著,說,「那可就不客氣了!姐妹們!灌!」
「你是叫我喝這個東西?」我不敢相信地確認了一遍。
我停頓了一下,然後猛地對著25號就揮起了拳頭,嘴裏發著狠說:「不打了就該我打了!」
種種的想法在我見到周楊的那一刻全部崩塌,我很丟人地在看見周楊的時候流了淚,然後邊哭邊說:「求求你,救我出去!救我出去!我不要死在這裏,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家裡的床上,救我出去吧!」
我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態。
「25號,這是74號,以後就住在你們這裏,大家要互相幫助,好好改造!」送我來的女教官大聲對宿舍里的人說著。
彷彿走了很遠的路,這期間我一直在沉睡,我旁邊的看著我的警察用詫異的口吻說:「這個時候還有心思睡!」
就在我再次進入迷糊狀態的時候,忽然感覺自己被什麼蒙了起來,然後身上很重很重,我掙脫不開,接著就是清楚的疼痛感。那種很重的棍子打在身上的疼痛叫我徹底清醒了。
今天依然是晴天,今天依然會有像昨天我剛到時候一樣的晚霞,可是這樣美好的天空是個假象,這裏不但不美,而且醜惡到我想自殺。我真的想自殺,想結束這一切,我不知道今晚或者明晚,或者更多個晚上她們會怎麼對我,她們也許還有更惡毒的招數,然後叫我生不如死。
不一會,那個女人從衛生間里出來了,手裡端著一個杯子,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說:「還熱著呢,趕緊的。」
就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停下了,過了好一會,我聽見有人喊了一聲血,然後所有的人都散開了,就在一瞬間,她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仗著自己住在單獨的宿舍又不識了一回抬舉。
25號冷笑一聲,說:「那是當然,不然,你以為這些規矩都是吃屎的啊?」
有句話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嘔吐稍稍消停了,我顫抖著坐在床上,對25號說:「有種別一起上,一個一個來!」
我不再躲了,因為我發現她們能做的不過是些小把戲,她們也都是可憐的,假如沒有我,她們的生活該少了多少樂趣啊!我的反叛成了她們目前最大的興趣所在,她們每天都在討論如何把我收服了,每天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該用什麼辦法恐嚇我,每天都在和我過招。
我很茫然。這種茫然和不真實感以及一會有一會無的恨意結合在一起,使我的心像被火燒一樣的恐懼。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們爭什麼。」我快速地解釋。
周楊看了看李律師,說:「不能拖了,盡量今天晚上就給她換宿舍,讓她一個人一間,另外讓醫生看看有沒有傷到哪裡。」
我的反抗還是收到了一定的成效的,至少,她們沒有再把我的被褥搬到廁所門口去。
群毆顯然沒有單挑具有技術含量,單挑有時候還講點技巧,現在這種群毆就更靠近於潑婦不可理喻地撒潑放賴了。
曹客被判了終身監禁,這個結果仍叫一些人唏噓不已,他們像林沐希望我死一樣希望曹客立刻死。我覺得我跟曹客至少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我們都被人恨著,並且是希望我們死一樣地恨著。曹客是有目的性地殺害別人的孩子,而我是無意識地殺害了別人的孩子。我們都是罪人。
「你叫什麼?」
那天一大早我就收到消息了,所以也是時刻關注著動向。那個小姑娘在告訴我消息地時候還詳細解釋了她們會如此對我的原因。她說因為我的強勢和不屈服,使得很多長期受壓迫的姐妹們對我心生敬仰之情,甚至有要投靠到我門下的趨勢,面對這樣的局面,她們是不會再對我仁慈的。
不過我不能要求過高,給我換了宿舍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我的意識漸漸開始稀薄,我的眼睛看得越來越模糊,這世界上似乎除了疼痛再沒有其他的事了。
「你多大了?怎麼會在這裏?」
我剛剛一抬頭,忽然感覺無數的刺眼的光線朝我射過來,我用手擋了擋,然後眯著眼睛去看,才發現來了很多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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