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能依靠的,只有先生一人了。

第一節

宴春閣在宮掖一角,閣旁有湖,湖中有湖心亭。孫娘子帶她過花圃,往前一指笑道:「那是飛華亭,長公主閑來無事,去亭中觀魚是個好消遣。」
她褪了鞋,赤足走出來,輕輕叫了聲孃孃。
綏國的皇宮建在鳳山上,從中瓦子過清河坊,再往前就是和寧門。她的身份有些特殊,不能走麗正門,得繞個圈子從東便門進大內。黃土道雖平整,偶爾軋到瓦礫,車便狠狠一顛簸。她抓住圍子上的腰箍,手指用力嵌了進去。
可是他卻把手抽了回去,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冷漠姿態。她詫異抬頭看,那是張陌生的臉,兇狠獷悍,眉間隱隱有怒意,原來不是雲觀!
那是雲觀吧!是他嗎?她高興起來,揚聲喊他的名字。恍惚又回到十來歲的時光,牽著他的衣袖說:「你終於回來了!咱們去抓螞蚱吧,現在就去。」
郭太后把她抱進懷裡,眼淚落下來,打濕她臂上的畫帛。論感情真的沒有多少,為什麼要哭呢?她知道他們父女在建安,十五年連一封書信都沒有,為什麼要哭?可是沒來由的,穠華心頭鬱塞得厲害,一陣陣委屈翻湧如浪,遏制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太後點了點頭,「你爹爹過世了,讓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還是五哥想得周到,往後就在宮裡住下。請官家多留意,日後尋門良配風風光光嫁出去。女孩子家兒,總要有個靠得住的娘家,方不至於受人欺負。」言罷替她扶了扶髻上羊脂茉莉簪,「我兒今年十六了罷?你爹爹孝期也滿三年了,宮外有沒有如意的人?女大當嫁,沒什麼可害臊的。說出來著人去查一查,瞧瞧門戶怎麼樣。若過得去,定下也無不可。」
如果退縮,也許還來得及。可是不能,她要去鉞,要接近殷重元,身後就必須有綏國做後盾。她知道兩國正在聯姻之時,宗室之中已經沒有適婚的公主可嫁了,現在認親,必有他的妙處。他們所求,正是她想要的,錯過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車輪滾滾漸至門禁,她挑簾往外看,宮苑巍峨,那門樓高得令她無法想像。她曾經跟在爹爹身後遠望過,隔了幾重里坊,並沒有太直觀的感受。現在立在它面前,飛檐翹角、雕樑畫棟,無形中巨大的壓迫感笊籬似的倒扣下來,她心頭徒地一緊,連呼都變得異常沉重。
「我以為他會再娶,那時畢竟太年輕。」大袖掩住了半張臉,只露出光潔的額頭。也不過轉瞬,她又平靜下來,長嘆一聲道,「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誰對誰錯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眼下,你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曾向五哥提起過,他也知道你,說孃孃應當尋回阿和*圖*書姊,莫讓阿姊流落在鄉野。」
桐月中,今年的春分來得比往年都晚。閏二月的緣故,原本清明時節天還微涼,如今卻已經換上春衫了。
昨夜下過一場急雨,空氣里殘存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穠華推窗看,樓檯燈火,遠近笙歌,在晨曦中漸漸涼了下來。建安城中多楊柳,待得日上角樓,一陣醺風吹過,漫天都是紛揚的柳絮,寧靜而強大的,包裹住整個煌煌帝都。
果真和她設想的分毫不差,認過了親就該談論婚事了。但是說起那個如意的人,她心裏不免凄愴。她在幼小時曾有個極其要好的玩伴,他叫雲觀,是北鉞憫帝的嫡子。當今天下三分,北有鉞,西有烏戎,綏國的國力一度最為強盛,西北兩國迫於壓力,不得不將皇子送入建安。一般質子不用嫡長,崇帝是個刁鑽刻薄的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儲君長於他國,十幾年下來早就沒了鬥志,屆時再回朝繼位,不怕他掀起大浪花來。雲觀就是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
諸多的禮遇似乎可以沖淡彼此間的尷尬氣氛,她心裏安定下來,抿唇頷首,「多謝官家,我一向在民間,宮中規矩懂得不甚多,實在怕失了禮數。」
彼時兩家府邸離得很近,一雙小兒女來往頻繁,吟詩和曲,投壺打馬。雲觀於她來說,囊括了她對所有美好最質樸的嚮往。那個瘦長的身影,填塞滿了她整個的少女時期。
她含笑應了,孫娘子差人抬熏爐進來,熏罷了殿,客套兩句便辭出去了。
鉞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鉞,如今強盛不容小覷。所以綏國要聯姻,要送一個有封號的公主過去,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也沒有必要再保持得體的微笑,他們接她進宮,之前一定早就查探過了,若不是有她和雲觀那一層,太后未必會認她。至於高斐力排眾議,也不過是為這不甚可靠的親情加重砝碼罷了。言官為什麼要反對?憑空變出個公主來,送到敵國以維繫兩國關係,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她低了頭,微別過臉,「孃孃別問了,我是個沒有福氣的人。」
她伏身在地,一雙手探過來,微顫著扣住她的肩頭。太后難掩哀傷,哽聲道:「穠華……好孩子,快起來。」
郭太后和高斐對看了一眼,和煦道:「怎麼會呢!你回到孃孃身邊,又有官家為你做主,還要怎樣的福氣?你有心事不妨和孃孃說,咱們至親骨肉,大可不必避諱。」
穠華盈盈伏身跪拜,高斐忙虛扶一把,朗聲道:「阿姊不必多禮,外人看來天家威儀,其實身在其中的都知道,咱們和尋常人家沒什麼區別。阿姊在宮中只管從容,等行了冊禮便有了食邑俸m.hetubook.com.com祿,和宗室正統的公主沒什麼兩樣。」
相攜坐到榻上,再問她緣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什麼,做了個噩夢,唬著了。」
太后這麼多年在大內,早就練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聖母失態,叫左右看了總不好。她止住哭,牽穠華在屏風床上坐下,見她臉上猶有淚痕,卷著帕子替她掖了掖,溫聲道:「這是孃孃寢宮,自在些個,不要緊的。我已命人去請官家,你們姐弟還未見過,今日聚一聚,也了卻我多年的牽念。」說著又淚水瑩然,切切問她,「你好嗎?我幾次想出宮找你,可惜身不由己。大內強敵環伺,稍有差錯就會落得身首異處,你莫怨我。這麼多年熬過來,如今五哥御極,奉我為太后,才讓我盼到這個時機。穠兒,我知道你恨我,孃孃是沒有辦法……」
她嚇了一大跳,倒退好幾步,想逃,被他揪住衣領拎了起來。她太渺小,落進他手裡簡直像個傀儡。領口勒得她喘不上氣,她恐懼至極,慌忙去奪,推搡之間猛打個激靈醒過來,才發現滿身冷汗淋漓,濕透了背上的中衣。
太后眼中含淚,細細打量她,連聲說:「是真的……真好,我的孩子,孃孃每天都在想你。」
穠華俯身行禮,高斐讓了讓,笑得分外和暖,「你我手足,在後苑不必太拘謹。孃孃尋回阿姊是好事,我今早召了幾位大資(資政殿大學士)商議,阿姊在外萬萬不妥,終得接進宮來。然宮中無名無份不是道理,回頭放旨加封,對阿姊也是個補償。」
早前聽聞建安城中有美人,纖白明媚無人可及。高斐曾動過心思想收進宮內,沒想到遠兜遠轉,竟是同母異父的姐姐,難免叫人失望惆悵。再三再四看,這位阿姊長得真是好,楚腰衛鬢,峨眉婉轉,同她一比,禁苑之中頓無顏色。這樣的嬌俏人兒,歸心可賞心悅目,不歸心,等閑便可覆國矣。
崔竹筳眸中浮光隱現,欲勸她,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說:「我入不得大內,萬事需靠你自己。你要小心,宮中和外面不同,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要控制得當。」
太后聽了發笑,「夢都是假的,有什麼好怕的。」
郭太后失神良久,終於掩面哭泣。那鏡子是她的心愛之物,當初她離開李家時沒有帶走,誰知竟成了他所有的寄託。一個人不論爬到怎樣的高度,心裏某一處總有個柔軟的地方安放那些難忘的曾經。青梅尚小時的感情,富貴再滔天也浸淫不了。可惜已經沒法訴說了,唯有眼睜睜看著它腐爛。
高斐不以為然,「阿姊是我一母同胞,連個封號都討不得,豈不叫我面上無光?諫議大夫糾弾m•hetubook•com.com歸糾彈,不予理會就是了。我沒有兄弟,幾位姐妹都出降了,眼下阿姊是至親無盡的。我看阿姊封地不宜過遠,就尊壽春長公主,孃孃以為如何?」
窗台上積了厚厚一層白,恍惚下過春雪似的。她低頭一吹,柳絮身輕,佯佯墜下樓,隨風又飄開去了。
垂首進正殿,但見一片綉著鳳紋的裙角飄進視線,她襝衽叩拜下去,「小女穠華,恭請太后長樂無極。」
她依舊搖頭,「今天是好日子,女兒不想掃孃孃和官家的興。來日方長,有了機會再說也不遲。」
郭太后道:「她自己審慎,也是好的,回頭派兩位尚宮在旁稍作督促就是了。」一面說,一面握了她的手撫摩,「你爹爹替你請了先生么?是何方名士?」
她口中的五哥就是今上高斐,比她小一歲,今年十五。女人入宮,有了兒子才有底氣。先帝子嗣單薄,前頭幾位皇子相繼都薨了,到先帝晏駕時,只余這第五子,高斐便順理成章登上了御座。
郭太后雖然已是太后,但年紀並不大,不過三十齣頭,平日保養得宜,容色沒有半點衰退。穠華望著她,也許是天性使然,不覺得陌生,哪裡見到過似的。可是細一想又不免好笑,原來這份親厚不是源於別處,是出自她鏡中的倒影。母女那麼像,連滴血認親都不必了,真省了好些事。
殿外有位貼花鈿、點面靨的宮妝麗人過來引路,穠華向太后及官家道了萬福,便跟著出了慈福宮。
一個夢,讓她萎靡不振好久。太後來的時候初掌燈,穠華坐在幽暗的簾幔後面,看她左顧右盼尋人,身後跟著兩個手托紅漆盤的宮婢。
崔竹筳來時,折了枝新柳遞與她,「黃門已經在外候著,你準備好了嗎?」
她嗯了聲,忽而婉媚一笑:「汴梁離建安很遠,待我到時,先生會在那裡等我吧?」聲音漸次低下去,幾不可聞,「我能依靠的,只有先生一人了。」
母女兩個雖離心,坐在一處倒也有話說。不一會兒內侍通報,說官家駕臨,穠華忙起身退到一旁肅立,見檻外進來一人,穿雲龍紋絳色紗袍,壓方心曲領,腰束金玉帶,旁系佩綬,生得龍章鳳質一副好模樣。到太后榻前拱手見禮,「知道孃孃今天接阿姊入大內,我心裏著急,來不及換衣裳就趕到孃孃宮中了。」回身一顧,笑道,「想必這位就是了吧!」
太后一聽正了身子,面上卻有些為難,「好雖好,只恐諫官有疑義。」
她在他腕上一按,很快收回手,由女使攙扶下了台階。他怔了怔,那力道留不住,也當不得細品。回過神忙趕出去,她立在車前對來接應的黃門客氣道謝,「有勞中www.hetubook.com.com貴人了。」然後登車,兩邊垂簾放下來,駕車的拔轉馬頭,揚鞭朝銅雀大街方向去了。
她這才抬起頭,第一次正視這位同在一座都城,卻闊別了十五年的生母。
雲觀其人,人如其名,天生就是立在雲端上的人。他有大鉞最高貴的血統,母家一門顯貴,世無其二。她還記得他倚在樹下為她簪花的笑臉,他說待他即位,一定派遣使者來綏國求親,他要迎她入宮,讓她做他的皇后。
她黏人得厲害,枕在她肩頭喃喃,「是個很可怕的夢,很可怕……」
她按捺住了,勉力笑了笑,「我知道孃孃苦處,這些年爹爹教養我,你雖不在身邊,我過得也很好,孃孃無需自責。」
黃門取出魚符呈上去,「奉太后之命帶女郎入宮,請效用(宋軍中的高級軍士)放行。」
畢竟還是有些緊張,她用力掐緊兩手,待到慈福宮時提裙上丹陛,風從指間流淌過去,冰涼徹骨。
人都已經不在了,還在意那些做什麼呢!穠華心生鄙薄,卻很好地掩藏住了,只是灼灼望著她道:「爹爹每年帶我去城外的衣冠冢祭奠,說那是我母親的墓。現在看來,墓里埋葬的,不過是他的愛情。他臨終時已經說不出話了,手裡緊緊攥著一面鏡子,後來小殮拳不可開,就讓他帶去了。孃孃知道那面鏡子的來歷嗎?」
可是誰也沒料到,他回鉞的第二年就慘死在禁庭,據說面目模糊,身首異處。她得知消息,哭了整整三天,崔竹筳說他的死其實不是意外,是有人蓄謀奪嫡。憫帝有二子,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如同高斐一樣,登上皇位順理成章。她痛失所愛,可惜鞭長莫及。好在她是個有耐心有運氣的人,終讓她等到這一天,使把力,也許就能為他報仇了。
身在民間,血液中卻有天生的高貴與持重,這是一般人不能比擬的。高斐含笑望向太后,「我瞧阿姊進退有度,毫無不妥。」
她頷首,提裙邁出門檻,復回頭看他一眼,「先生,我此去必要達到目的。如今不是我需要他們,是他們需要我,對不對?」
太后回過身,見她慘白著臉,著實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臉色這樣難看!」忙擁進懷裡察看,這孩子生得漂亮,精神不足,反顯出羸弱可憐的美態來。
太后自然說好,面上喜形於色,引了她道:「聖上這樣恩典,穠兒快來謝過官家。」
沒有辦法,人人都有苦衷。她低著頭不說話,因為拿捏不準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說恨,畢竟血濃於水,恨得再凶她也是母親;說不恨,她爹爹長久以來的痛苦又怎麼清算?他被憤懣和壓抑拖垮,離世那年不過三十三歲。穠和*圖*書華想詰問她,然而不能。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難過時用得上,高興時同樣用得上,誰能猜透它真正的含義?
迷濛間做了個夢,自己在光影錯落的長廊上飛快奔跑,前面似乎有人在等她,也許是雲觀。她跑得氣喘吁吁,漸漸近了,一個高挑的身影就在眼前。那人穿銷金刺繡的緋色常服,領口端正襯著白紗中單,男人穿正紅不顯得俗媚,反倒有種高高在上的氣度。
有時候努力固然重要,運氣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先帝殯天前,后位一直懸空,於是郭氏母憑子貴,從小小的昭容一躍成了太后,也不枉她當年那份決絕了。
今天是清明,以前每年都要出城掃墓祭奠亡母,今年倒好,故去十幾年的母親突然活了,變成了當朝太后。想來過去一直是爹爹騙她,這秘密隱瞞了那麼久,在他過世兩年後終於還是捂不住了。也是很多的機緣促成,崇帝駕崩,改元太初,現在坐朝的是高斐,她同母異父的弟弟。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母親這些年是怎樣費盡心機遮掩的。她只是可憐爹爹,明明可以走得遠遠的,卻要忍受屈辱留在建安。造一座衣冠冢,碑上刻著愛妻,每天隔著望仙河遠眺禁苑高牆。這麼做,終究是割捨不下,爹爹是愛著她的。
太后臉色黯淡下來,低聲道:「你爹爹……我對不起他。他臨終可曾提起我?」
日頭漸高,站在檐下看鸝鳥在柳枝間穿梭,立久了有些暈眩。她踅身回殿內,舒袖在榻上躺下,兀自盤算起來——今天入夜太后應當會來,藉著母女間敘舊親近,必定有一番話要講。其實她不耐煩這樣的牽扯,早就遺忘的東西失而復得,並不值得歡欣雀躍。她抬臂遮住眉眼,指間盤弄一塊玦,玦口壓著掌心,嵌進肉里去也渾然不覺。心裏只餘下無邊的空洞,令人窒息。
因為被愛,所以拋夫棄女,有恃無恐。她不像爹爹那樣大度,她討厭那個所謂的母親,郭太后必定也不喜歡她。但因為這段血緣尚且存在利用的價值,彼此不得不隱忍罷了。
穠華略頓了下,含糊道:「府上是有位先生,算不得名士,學問卻很好。當初落魄,爹爹看他有才學,便留下做了西席。」
車前放了一張朱漆矮凳,小黃門擎起手臂讓她借力,她從車上下來,兩邊禁衛見狀攔阻,遙遙問話,「來者何人?」
太后哦了聲,「也是,忙了一早上,該當歇一歇了。」轉頭吩咐內侍,「叫孫娘子來,領長公主去宴春閣。」又對她笑道,「那地方景緻奇好,你且安頓下來。公主的冊禮要略作準備,一切等加了封再議罷!」
那效用驗過魚符揚手一揮,禁衛散開了,引路的黃門呵腰比了比,引她直往大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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