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節

押班道:「官家剛從文德殿回來,國子祭酒進獻了一本印冊,甚得官家歡心。眼下官家正在偏殿,聖人請稍待,容臣入內通傳。」
春渥無奈地笑,她知道要樹立皇后的風範,這很好,只是抹殺了天性有些可惜罷了。
穠華辭出來,福寧宮離寶慈宮很近,兩宮在同一條橫向的線上。不過福寧宮正殿略比寶慈宮超前些,從后西門進入,便可看見寬闊的丹墀。正殿殿門洞開,兩掖侍立黃門,一派煌煌氣象。
她笑的時候眼角微揚,那樣由衷快樂的表情出現在皇后臉上,似乎有極大的可信度。如果一個人不是那麼乏味平庸,即便懷著另一種目的,也可以一面讓人防備,一面又讓人生出有待觀察的錯覺來。
他大概不屑同她談論這麼高深的學問,不聲不響把帖收起來,裝進了木匣子里。她也不氣餒,繼續攀搭道:「我要去柔儀殿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孃孃說曬龍袍時官家也需在場,圖個好口彩。你就在邊上看著我,尚宮們把話傳到孃孃耳朵里,她老人家會很高興的。」
她在前面昂首挺胸走,涌金殿的隨侍在後面亦步亦趨跟著。她今天穿了件桃花雲霧羅衫,流蘇髻上簪珠花,束寶帶。天貺本是主婦勞作的日子,如果金翠插滿頭,反倒顯得不合時宜了。年輕就是本錢,即便只戴一把梳篦,也顯得生動美麗。
她有點尷尬,步子放緩些,一點點往前騰挪。她們終於跟上來了,她掖起兩手愈發自矜,入寶慈宮,進殿納福。
探頭看,那帖上章子形狀各異,字體迥然,收集了古今諸多文人墨客的落款。她仔細分辨,因為年代久遠,有的有些斑駁了,只從中認出幾個來。比方陸機、謝安、歐陽詢。
眾人沉默行禮,卻行退出了福寧殿。
大婚才沒幾天,就要勸丈夫去別人閣中過夜,皇后這份差m.hetubook.com.com事果然不好當。所幸她本來就意興闌珊,所以盡可以很大度,應道:「昨天梁娘子來我殿里,我也和她說起過,請她稍安勿躁。過一會兒我去福寧宮,若是官家在,今日便同他說吧!」
宮中歲月靜好,娘子們逢到節日才有正大光明尋樂的理由。內苑有條小河,是從活泉泉眼上開鑿出來的,不甚大,但迂迴雅緻。一大清早各閣分就端盆佔好了位置,待太陽升起來,宮婢們打上傘,她們就躲在傘下替貓狗洗澡。
「孃孃說在花園設了宴,禁內娘子們悉數都到,請官家一同前往。」她轉出去,隔著屏風招招手,「官家來。」
徐尚宮俯首領命,穠華心裏明白太醫請脈的意思,起身福了福,紅著臉說:「孃孃的話我記在心上了,今後一定多去福寧宮走動,請孃孃放心。」
太后剛打完坐從內殿出來,解下法服交給邊上尚宮,笑道:「你來了?六月六曬龍袍,以往都由賢妃主持,這次總算真神歸位了。今日外庭休沐,大臣們都回去過節了,官家也有空。我命人在花園裡設了宴,你去邀官家一同前往。一來你們夫妻多些相處,二來也讓後宮娘子們有個盼頭。」盥了手抬起來,皇后捧巾櫛伺候她擦凈,她笑了笑,攜她在矮榻上坐下來。
穠華去寶慈宮時路過金橋,遠遠站著看了好久。春渥在旁侍立,見她臉上露出羡慕的神色,低聲問:「聖人想參加么?」
穠華眼前一黑,反正太后不得皇孫不罷休。人多機會便多,實在發展不起來,有她至少是條退路。
今上終於抬起眼,依舊帶著沉鬱,略掃了她一下,「如今到我手裡,就要想辦法補救起來。」
她回過神,很快整了整臉色,「我才不想參加,我又不是來鉞國戲水的。」
宮中押班見和-圖-書她來了,匆匆上前揖手,「與聖人見禮。後殿的冠服臣等已經籌備好了,只等聖人下令便開箱。」
她驕傲地一揚脖子,斂裙下了橋堍。她有她的職責,給太后請過了安,要去福寧宮為官家曬龍袍,忙得狠呢,哪裡有空玩那些玩意兒!
穠華提裙上丹陛,問:「官家何在?」
今上面前誰都不敢放肆,他不喜人親近,連貼身的內官都侯在門外。穠華進門來,拿眼睛詢問押班,押班往東邊的閣內指了指。她微頷首,襝衽站在檻外等候,只聽押班入內低低叫了聲官家,「今日是六月初六,聖人奉太后慈命來為官家曬龍袍。」再細細聽,他嗯了一聲,便無下文了。
龍鳳落地罩後面支了一張屏風,不是玉石,也不是牙雕,似乎是一張打磨過的巨大牛皮。皮子韌性好,綳得極緊,呈半透明。對面一排檻窗開著,有光從外面照過來,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今上側坐的身影。
持盈幾趟碰了軟釘子,有些左右不是,她替她簪花,一來顯得親厚,二來頗有賠罪的意思。她掙回一點面子,心裏畢竟還是懊惱,勉強說笑幾句,便起身告辭了。
太后無奈笑了笑,「我是病急亂投醫,還望你體諒則個。目下你和官家正值燕爾新婚,多多走動,千萬不能涼下來。頭三天我可以強行把你們關在一起,以後不能故技重施,要惹人笑話的,所以靠你自己。皇后是懂事的孩子,將來生了儲君克承大統,地位便愈發穩固,你懂我的意思么?」太后在她手上拍了拍,轉頭吩咐徐尚宮,「聖人性善,初登后位,你要仔細留意,時刻提點,別叫娘子們亂了規矩。再傳口諭,命太醫局初一十五入涌金殿請脈。聖人身強體健,是官家之福,也是我大鉞之福。」
太后笑著頷首,「皇后大度,是禁中女子的福氣。我想m.hetubook.com.com皇后心裏應該也有些委屈,怨孃孃太性急,初二你才和官家大婚,初六便讓你把他推到別人房中去。」
太後點頭道好,「時候也差不多了,我料官家在殿里,你去吧。別耽擱太久,我先過花園,同娘子們說說話。」
徐尚宮殷勤攙她回殿內,含笑道:「聖人面嫩,惡人還是讓婢子來做。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趁著剛起頭,做出規矩來,以後就好辦了。貴妃雖是烏戎公主,受官家冊封后就是禁中的人了。拿外庭的比方來說,聖人是君,她是臣,君臣有道,不可混淆。」
穠華送她出門,回過身來看了徐尚宮一眼,「貴妃是烏戎公主,又入宮不久,媽媽太嚴苛了,叫她心裏不好受。」
他燕居時不戴冠,隨意束髮導玉簪,發跡磊落,鬢角刀裁一般。穿一身圓領大袖的羅衣,斜倚憑几,姿態閑適舒展。穠華臉上堆砌出微笑來,繞過屏風,暖暖叫了聲官家,「你在忙么?」
每年的六月初六,不管禁庭還是民間,都過天貺節。這個習俗是從唐朝流傳下來的,佛教謂之翻經節。據說玄奘法師過海時弄濕了經書,於六月初六晾曬,後來這天就被定為了吉日。天貺節有諸多講究,比方出嫁的女兒可以在這天回門,家家戶戶晒衣曬書,人畜沐浴。
穠華抬眼一笑,「官家事忙,我差人去問安,官家說得了閑就來看我。孃孃不用為我們煩惱,我和官家……挺好的。」
她還是一臉恬淡,佛哥送鬧娥(婦女的一種頭飾,用烏金紙剪成蝶形,以朱粉點染)來給她看,她低頭挑了兩枚遞給她,又問明天怎麼打扮,「我來大鉞才聽說,最近有種緞子尤其貴重,取了個有意思的名字,叫天下樂暈,專賞一等公侯。我還當什麼稀奇樣子,原來就是燈籠紋錦,鉞人取名真雅緻。」
今上負手踱出去,太陽www.hetubook.com.com漸高,光線強烈。湛藍的天幕上流雲浮動,六月初六,風和日麗。
她唔了聲,又挨近點兒,「做拓片么?好些認不全了,還怎麼補救?」一根纖縴手指點在一枚半殘的陰刻上,「只剩下隱約的幾筆了,你能猜出來是誰的印?」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回話,不過看樣子不像要發怒。時照說他生氣的時候會捻動手指,她留意了下,並不見有什麼反常,便壯了膽子挨到他坐榻旁。
她挽著畫帛回身吩咐,「你們先過柔儀殿,把箱子搬到丹墀上,我隨後就來。」
她一說挺好太后就放了大半的心,鬆快嘆口氣,臉上頗有欣慰之色,「如此甚好,對我來說祈盼大鉞風調雨順倒是其次,你和官家夫妻敦睦,我心裏的大石頭就落地了。官家自小脾氣與人不同,以後需你多開導他,政務再忙,也要分出些心來。皇嗣關乎社稷,後宮那麼多的御妾,不能放著做擺設。還有貴妃,她和你一起入禁庭,到底是烏戎的公主,不可慢待了人家。你尋著機會在官家面前提一提,找個好日子,去她的宜聖閣坐坐吧!」
太陽升起不多時,空氣里還有微微的涼意,人在其中,分外的清明。穠華腳下輕快,聽鳥在枝頭鳴唱,微偏了身說:「讓人給我弄兩隻鸚鵡罷,我要教它們說話。」說完沒人應她,不解地回頭,才發現徐尚宮領著一幫人,已經落下十來步遠了。
穠華忙道:「我並沒有怨怪孃孃的意思,官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官家,是這禁庭所有娘子的官家。我雖年輕,大事上卻也不糊塗。只是我諫言,怕官家未必肯聽,究竟願不願意御幸,還得依官家自己的意思。」
她覺得可惜,「這麼好的印帖,沒有妥為收藏,再過幾年就毀了。」
持盈笑道:「鉞人還喜歡戴花,用絹做成一年四季的花插滿冠子,叫一年景。朝廷官吏也有戴花的和-圖-書,男人髻上插支芍藥,很是時興。」
相處三天,多少也窺出些端倪來,他是那種從來不懂得主動的人,有時甚至你進一步他退兩步。如果傻等,只怕永遠也等不來機會,須得她先起個頭。也許他會覺得不耐煩,但是漸漸成了習慣,哪怕再防備,總有鬆懈的時候。
「皇后昨日和官家見過面么?」太后仔細審視她神情,「我聽聞從柔儀殿出去就沒有往來?」
他不答,提筆在白折上勾畫,筆尖遊走,勾出個篆體的孫過庭。
恰巧這時阿茸捧著一盆新培植的月季進殿,穠華招她過來,剪了一朵,牽起大袖替持盈簪在高髻上,「貴妃今天穿黃衣,戴紅花最相配。」
這就是皇后的生活,一言一行有人監督。尚宮雖不能直言指正她,但給她做示範,委婉地表示她走得太快了,提醒她要從容,腳不能離地。
穠華也不過做樣子罷了,不想落個目中無人的名聲。慢悠悠踱到案前鋪排宣紙,蘸墨落筆,寫了個八面出鋒的天貺。
太后當然有苦衷,自己急不算,還要承受來自朝臣的重壓。大鉞皇嗣不興,官家是賢明的君主,然而至今膝下無子,這樣下去大寶豈不是要旁落?收個養子養在身邊,終究不是自己骨血,幾代之後,不知大鉞姓誰的姓呢!
太后靠著榻圍子,慢慢拍打著膝頭說:「這我知道,不會因為他不去別人閣里而遷怒你。我是他母親,從他十六歲起就日日在操心這件事,花了七年,還不是油鹽不進!總不能你一來,把責任全推給你,那我這做婆母的也太不通了。我是說,你能勸則勸,官家若聽最好,若是不聽,你就莫管他人瓦上霜,先圖自己要緊。」
他聽了不置可否,但分明有鬆動,站起身,把那木匣擱到了一旁。
穠華上下比對,果真和殘餘的痕迹合得上,便嘖嘖讚歎道:「官家學道深山,臣妾佩服得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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