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節

她該怎麼回答,早已經別無選擇了。在這禁庭里,什麼話能當得真?她說:「我自然喜歡官家,我同他拜了天地,是正正經經的夫妻。你是哪裡來的賊子,敢這樣同我說話!」
單于當然有他的道理,「胡笳焉能只在塞外迴響,匈奴兒郎頭可斷,鴻鵠之志不可喪。我要將這萬里江山贈予你,讓你俯視天下,富有萬邦。」
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不是瘋子是什麼?她想斥他,終究還是忍住了,「你就戴著面具來同我談情說愛么?你連長相都不願讓我看見,我知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跟你走?」
佛哥聽她一一指派完了,應個是,「我在外殿上夜,聖人要什麼便喊我。」交代完了退出去,反手關上了雕花門。
眾娘子應個是,紛紛落了坐。
於是日復一日地走訪,從春到夏,從秋到冬。終於有一天,在河畔找到了牧羊的公主,公主告訴他,「離開王庭,非我所願。他們將我驅逐,將我捆綁。我走過狼群肆虐的高原,翻過虎豹成群的深山,只為尋找你,我的夫郎。」
確實有些乏累了,應付一整天,笑得牙關發酸,回到自己宮裡,綳了很久的四肢總算可以放鬆下來了。卧在圍子床上,欲合眼,奇怪神思卻愈發清明起來。大概習慣了有春渥做伴,自己一個人睡,反倒不自在了。腦子裡走馬燈一樣,和後宮御妾們相處,總算搞清了每個人的五官和位分。又想起崔竹筳,人多眼雜,先前沒能說上幾句話,待過兩天找個由頭去三閣里挑書,藉機再和他詳談。
男人的世界不局限於小情小愛,充滿了鐵馬兵戈的豪邁。單于志在中原,即便公主和親,也沒能阻止他征伐的鐵蹄。雖有過短暫而快樂的新婚時光,但是稍縱即逝,匈奴還是起兵,攻破了漢室齏粉一樣的邊防。
穠華聽了哼笑,手腕被他捏得青紫,居然還敢說仰慕?她滿面不屑,「你不知道我是大鉞皇后么?深夜入我寢宮,口出狂言,我可以叫人拘拿你。說,你究竟是何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不敬,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子!」
她香腮半抬,狀似邀吻,今上俯身相就,相距不過一尺。這樣叫人想入非非的一幕赫然上演,娘子們都未經人事,彼此交換了眼色,面紅耳赤。就連一心盼著他們敦睦的太后也不由難堪,他們小夫妻恩愛固然好,可大庭廣眾下不知道避諱,豈不有失體統?欲出言制止,想想不合適,描紅的主意是她出的,官家執行得一絲不苟,沒什麼錯處;可要是不制止,這滿屋子嬪妃看他們蜜裡調油,終歸難掩凄涼。不臨幸也就算了,還往人家心上捅刀,于皇后也沒有好處。
屠耋閼氏進獻讒言,尖酸唱道:「草原奔騰的野馬https://www.hetubook.com.com踏碎她的心肝,天空高亢的鷹唳嚇得她終日惶惶。她必定是膽小,逃回了她的家鄉,單于莫再念她,莫管她的生死存亡。」
押班有些為難,僵立著一時不知怎麼應付。時照知道規矩,即便在禁庭之中,過了人定之後也不能再走動了。可終歸是事發緊急,龍圖閣時聖人還未受冊封,如今貴為皇后,寢宮之中再遭羞辱,這種事是萬不能姑息的。便壓低聲道:「適才聖人遇襲,事情大得很,六哥快去通傳官家知曉。」
穠華簡直有種無處申告的困頓感,他有這本事在守衛森嚴的禁庭自由來去,那麼要取人性命一定也不費吹灰之力。硬碰硬不是辦法,先探清他的目的再說。她冷靜下來,點了點頭。
「大鉞皇后……」他嗤笑起來,「官家似乎從來沒有把你當作皇后,大婚後一次都未踏足慶寧宮,皇后與官家貌合神離,我沒有猜錯罷!其實那頂鳳冠誰都戴得,並不一定是你李穠華,這點我清楚,皇后聰明人,也一定清楚。倒不如跟我走,咱們離開禁庭,做一對神仙眷屬,豈不比獨守空房要好?」
公主哭著質問單于,「你說胡漢結為友邦,永不興兵進犯。誓言尚在耳畔,為什麼轉眼就將它遺忘。」
翻來覆去睡不著,最懊惱的還是今天的比試,非但沒能慫恿官家去艮岳,自己還欠他一個條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越想越氣惱,屋裡隱約熱起來,便光著腳下地,到窗前捲起了竹簾。
穠華奮力掙紮起來,這人好大的膽子,上次只是在龍圖閣挑釁她,這次闖進她的涌金殿來,真當她這樣好欺負么?她橫了心,勢必要叫人活捉他,揭開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何許人。
她拉了杌子在窗前坐下,吸上兩口氣,心情逐漸舒展了些。現在還得再想辦法怎麼去接近殷重元,幾次交鋒下來都是鎩羽而歸,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有勝算了?邀他來慶寧宮他也不來,聽說今晚可能去貴妃的宜聖閣了,萬一他寵幸上了別人,她就算空佔個皇后的位置也是枉然。
她拖著長腔撒嬌:「我要睡了……」
穠華看他們排戲的時候也會感動,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現實已經很殘酷了,故事中可以有一個圓滿,也算是件幸事。看大家哭成這樣,她想她也許有贏的希望了。帶著三分得意瞥一眼今上,人家不以為然,抬了抬手,他宮裡黃門把傀儡搬上了場。
穠華心頭森然,他字裡行間隱約還有另一層含義,莫非知道些什麼?然而說不通,太不可思議了。為什麼他可以那樣隨意地出入宮掖?雲觀已經去世三年多了,還有誰會對他的事耿耿於懷?
時候到和_圖_書了亥正左右,今上大概已經安置了。她叩開福寧宮的門,內侍押班看見她大為驚訝,「聖人怎麼來了?」
穠華輸了,心裏有點難過,但不可否認,今上的故事更耐人尋味,她輸得也算心服口服。可惜艮岳之行,看來打了水漂,只有等以後了。
罷了,人家是皇后,高看一眼也是應當。再瞧貴妃,她的那一撇和她們沒什麼兩樣,頓時又煞了大半的性。這宮掖之中畢竟只有一位皇后,元后正妻,豈是她們這些人可比肩的。
她又羞又憤,心裏恨佛哥睡死了,裡間的動靜竟一點都聽不到。這人的儺面離她又近,幾乎臉貼著臉。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比上次更恐懼和無望。身上熱騰騰的,掙得渾身是汗,終於精疲力盡了,仰在那裡急促喘息。他還捂著她的嘴,她有一瞬覺得不能呼吸。他大概也察覺了,略鬆開一些,但並不把手移走,沉聲道:「想想你的乳娘,你帶來的人。如果要她們活命,就乖乖的,不許出聲。」
她的手勢很溫柔,穠華不覺得反感。她撫撫她的鬢髮,手指蜿蜒而下,點她的唇瓣。她勉強扯了下嘴角,想讓她別鬧,可是懶得張嘴,於是手指劃到她耳垂上,輕攏慢捻,得趣異常。
單于卻沒有聽屠耋閼氏的話,他在草原上不停徘徊,喃喃說著:「我六神無主,寢食難安。就算踏遍每一寸土地,也要尋回我心愛的姑娘。」
他不答她,一身黑衣鬼魅似的,逼近一步,重複問:「官家和雲觀,你更喜歡誰?」
所幸今上還算自省,失態也不過一刻,很快便收回筆來。眾人都看過去,但見皇后眉心花鈿精巧,那種一勾復一繞的匠心,不是她們眉梢潦草的一筆能比擬的。有了對照再看彼此,發現今上把她們的臉當成了朝臣的奏疏,倒掛的一彎新月,像極了隨手應付的批對。感覺有些屈辱,又有些心酸,卻不得不繼續把這幌子頂在臉上。
今上垂著兩眼搖頭,「故事到這裏便結束了,後面的我不知道。」
「好好的日子,引得大家流了這麼多眼淚,這是做什麼呢!」太后拿帕子掖眼睛,靠在椅背上長吁短嘆,「我喜歡皇后的那個結局,至少單于和公主在一起,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官家的那個結局,又叫我心疼得不行,兩個擺在一起,實在分不出勝負。這樣吧,讓黃門拿筆筒來,除卻帝后,咱們共有二十九人,一人投一支筷子,多者為勝,如何?」
他的這齣戲似乎在影射什麼,說不清楚,反正隱約有預兆似的。穠華說:「我覺得公主還活著,她只是不想再留在宮廷中了,也許找了個依山傍水的地方,過普通人的日子去了吧!」
平地一聲驚雷,驚醒了整個慶寧宮。內外當值m.hetubook•com.com的人衝進來一大片,金姑子和佛哥上前看她,見她胳膊上滿是紅痕,駭然問她怎麼了。她拂袖把她們推開,問時照,「官家如今在哪裡?有沒有留宿宜聖閣?」
終於紫蓋黃旗入長安,單于勝利了,然而贏得了天下,終究還是負了她。公主不能原諒單于,一病不起,一個深秋的早上鬱鬱而終,至死沒有再見單于。單于獨活了三十年,某一天回到草原,崩于初見公主的山丘上。子孫要將他們合葬,打開公主墓,發現墓里是具空棺,留下了一個千古的懸念,沒有答案。
外間小黃門搬架子搭幕帳,傀儡戲的戲台不需要多大,也就丈來寬,能容得下兩人一馬就夠了。穠華宮裡的侍女和高班先登場,依舊是她原先編寫的唱詞,咿咿呀呀地演繹下去,一直演到公主入匈奴王帳,與單于結秦晉之好。然後煙波突起,公主無子,遭其他閼氏排擠,單于口稱愛她,卻沒能保護她。一次單於征討叛亂的部落,回來后發現公主不見了,悲痛欲絕,四處尋找,不得所蹤。
她命人拿傘來,現在就去福寧宮。這件事需向他回稟,不管那鬼面人是不是他派來的,他要給她一個交代。
穠華看了今上一眼,「我和官家有賭約,輸贏對我們很要緊,請諸位秉公,萬萬不可有偏頗。」
佛哥關了窗,回身道:「聖人今天受累了,早些安置吧!春媽媽那裡不要擔心,太醫問過了脈,說是脾胃虛寒,已經吃了葯,睡下了。」
鬧不清自己現在在想些什麼,半是憤怒半是恐懼。剛才那樣的情況,所幸鬼面人沒有對她做出什麼事來,萬一有個好歹……實在叫人後怕得很。今上不是神通廣大嗎,也許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無論到底是否與他有關,事情已經出了,看他怎麼處置罷了。
她握著拳,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你究竟是誰?是誰!」
最後的結局當然是好的,公主回到單于身邊,害人的屠耋閼氏也得到了懲罰。只是過程有些曲折,娘子們看得淚濕衣衫。
「官家……」她突然鼻子發酸,跪在腳踏上探手拉住他的衣袖,細聲抽泣起來,「官家,我好害怕。」
她沒等他傳話,提裙往柔儀殿去了。
白天還是晴空萬里,入夜時就變了天。風乍起,吹動涌金殿內滿堂的簾幔,人不必出去,自有雨前的涼意灌入殿里來。
他並沒有直面她的問題,換了個方向,低聲問她,「你喜歡官家么?究竟是喜歡他,還是喜歡雲觀?」
他呵了聲,面具后的嗓音困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嗡嗡地,扭曲變形。他說:「皇后的美名天下皆知,我仰慕皇后多時,一直不得相見。如今你入禁庭,我心裏歡喜,歡喜難免成痴,難免慌了手腳。若有冒hetubook.com.com犯之處,還望恕罪。」
穠華悚然一驚,他怎麼會提起雲觀?這裏除了官家,還有別的人知道她和雲觀的感情么?
皇后也有些羞臊,但扭捏不過一瞬,旋即斂神,又恢復了以往神態。對太后笑道:「今日孃孃和諸娘子都在,我和官家編了兩出傀儡戲,想請眾位替我們分個高下,也給大家助個興。」
她不肯屈服,他明顯加大了鉗制的力量。殿內燈火投射出兩個互相撕扯的身影,氣咻咻地,以命相掙。她到底是女的,力氣沒有他大,混亂里他欺上身來,把她壓在底下。現在的月令穿得很薄,她又是睡時的衣裳,彼此糾纏在一起,隔著兩層衣料,可以感覺到他結實的肌肉和火熱的軀體。
「你編的故事你不知道?」太后詫然,問皇后,「你說呢?」
春渥午後起身上不舒服,歪在閣中臉色慘白,後來被帶回下處去了。穠華晚膳前去看過,一直憂心,再三地問:「不要緊吧?眼下還吐么?」
押班一聽出了大事,慌忙揖手道,「官家才歇下不久,在後面柔儀殿里。聖人且稍待……」
他鬆開手,她果然沒再呼喊,只是問他究竟是誰,深夜入慶寧宮又是為了什麼。
穠華腦子裡湧起千般想頭,計較他為什麼一直問這個問題?會不會是今上派他來的?又或者他和雲觀有牽扯,所以他一再試圖確認雲觀在她心裏的地位?可是雲觀已經死了,他為什麼還要追問?問明白了,又有什麼價值?
可是那撫觸沒有停,她漸漸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了,睜開眼一看,哪裡是春渥,一張呲目欲裂的鬼面,是那天龍圖閣對她無禮的人。
外面下那麼大的雨也顧不上,很奇怪,上次同樣是雨天,相隔不過半個多月罷了。這禁庭為什麼這樣叫人害怕?就算她已經是皇后,仍舊覺得這裏不是她可以依附的地方。
時照忙道:「先前在宜聖閣逗留了一炷香時候,如今早回福寧宮去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待尖叫,被他搶先一步捂住了嘴。他的笑聲從面具後面傳來,「皇后連官家都不怕,卻怕我么?」
帝后都說甚好,於是各自面前擺了個黃楊木筆筒,嬪妃們紛紛起身,競爭很激烈,你得一支我得一支,難分伯仲。穠華數了數,面前共有十四支筷子,最後一票在太後手上。太后呢,到底還是把筷子放進了今上的筆筒里,「皇后別覺得我偏心,好的結局雖是成人之美,但過後便忘了。官家的故事里,蓋世英雄有萬丈雄心,也有令人動容的百里柔情。公主死後單于多傷心啊,這樣活著,其實比死了更煎熬。我這支筷子是投給單于的。」太后問今上,「那個公主墓為什麼是空的?公主究竟有沒有死?抑或是成仙了,飛升了?」
大雨打濕了www.hetubook.com.com她的裙擺,她雖更了衣,形容仍有些狼狽。向殿里看了眼,問:「官家呢?他人在哪裡?」
外面雨下得極大,雨柱沖澆著瓦頂,彷彿近在耳畔。她越想越覺得懼怕,應該是殷重元的詭計,他又在挑撥什麼,在試探什麼。她退後一步,高聲喚人捉拿刺客。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從窗口躍了出去,騰身幾個起落,消失在茫茫雨霧裡。
這倒是稀奇的事,官家這人素來無趣得很,從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花心思。現在迎了一位皇后,有了這麼大的轉變,實在讓人驚訝。太后喜得面上放光,「今日有眼福了,倒要看看官家和皇后,誰的戲編得妙。」
佛哥笑道:「不要緊,已經安穩了,只是還很虛弱,讓聖人不要去看她,她歇一晚,明早再來伺候聖人。」
依舊輾轉反側,耗了很久,外面雨聲颯颯而起時,終於睡意襲來。朦朧間看見床頭站了個人,可能是春渥,也可能是金姑子吧!她困極了,掙不開眼睛,並沒有去理會。感覺那人在床沿坐下來,手指帶著濕意,輕輕落在她的眉上。
殿門不落閂,檐下只有幾個黃門侍立。她推門進去,先前在這殿里大婚,對這裏並不陌生。燈火杳杳的,腳下遍布陰影,內殿的燭火是無邊昏暗中唯一的亮。她尋著光源往前去,穿過空曠的殿堂到他床前,隔著低垂的帳幔,隱約看見他的臉,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外面倒是個清涼世界,天上雲層翻湧,一簇簇從頭頂狂奔過去,眼看要下雨了。天邊一彎上弦月孤苦無依地懸挂著,略微一晃,被流雲覆蓋住,泱泱宮掖在明與暗的交替里輪迴,有種玄妙的況味。
眾人收拾起心情,召新來的直學士入殿。崔竹筳對今上長揖,復對皇後行禮。今上調轉視線望向皇后,他的皇后對崔直學微微一笑,唇角線條別樣嫵媚。
可是怎麼辦?她志向雖然遠大,卻遠遠沒參透做一個妖后所要具備的能力和手腕。其實說難不難,什麼都捨出去,以色事人,惑亂君心,就那麼簡單。可是難題擺在面前,就算她自薦枕席,殷重元對她也不感興趣,那麼費儘力氣不是照樣無用功么!她的手指篤篤叩擊窗戶,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最後自己覺得甚無趣,把竹簾重新放下來,倒回了床上。
穠華點了點頭,「那便讓她好好睡吧,我去了還要擾得她不安寧。你去吩咐一聲,讓人替她準備些吃的,防著半夜裡餓。晚間沒什麼事了,你們也都歇吧。檐下燈籠讓人滅幾盞,風太大,留神火燭。」
太后無限惆悵,喃喃道:「這樣也好……」
他低下頭,然後瓮聲笑起來,「喜歡官家……真的么?雲觀聽了這話,不知做何感想。輸了天下,連青梅竹馬的戀人都背棄他,果然不死也無用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