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三節

秦讓道:「因寧王還朝的緣故,那些有話要說的元老來了一撥又一撥,官家要應對他們,弄得頗為乏累。臣換班的時候官家還在忙,大約到亥正才歇下的。」
他站起來,「我還有些事要辦……」
穠華等到很晚,可是官家並沒有來。
其實和親后見故國的人不是什麼好事,牽涉到政治立場,弄得不好便落人口實。她不願意冒這個險,猶豫問他,「官家說我應當見么?」
她聽了也知道是天意,否則以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入紫宸殿。木已成舟,她與他也失了聯繫,再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了。
怎麼捨得打!他在她背上拍了拍,「罷了,我只是開玩笑,你還當真么?你的話我都記住了,眼下事忙,還有些公務要處置,你先回涌金殿,夜裡我得了空就過去。」
他仰起唇,唇角還帶著羞澀的味道。他沒有替誰畫過眉,不過雙手書寫得多了,左右對稱上有天然的敏感。一面勾描,一面道:「古來愛替女人畫眉的都是昏君,皇后要嫁畫眉郎?」
春渥說都好,「安安分分的,果真未出慶寧宮一步。」
穠華倒被她說得有點尷尬,打岔問她,「你上回收集的木樨花,可做成木樨花糖?」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他人高,她得踮起腳尖才能夠著他。就那麼掛在他身上,傻獃獃的樣子,眼睫沉沉,嘴唇豐澤。他含笑吻了她一下,「好,一切皇后做主。」
他越發覺得好笑了,「你有什麼道理?往我頭上插花,今天這麼劍拔弩張的場合,我還像女人一樣戴朵花,現在回想起來就一身冷汗。」
秦讓走後阿茸端盆伺候她和_圖_書盥洗,拿熱手巾包住她的手,又取香膏來反覆替她推揉,「雲觀公子回來了,聖人是希望官家贏呢,還是雲觀公子贏?」
她到了門前,再看他兩眼,這才逶迤下了階陛。
她哦了聲,「寧王今日也上朝了么?我昨日就在想,內城班直是否該整頓了,竟讓他入了朝堂。」
秦讓眯著眼,站得離殿門近,檐下一縷日光照進來,正打在他肩頭,曬久了有點暈乎乎的。皇后一樣一樣指派,花了很長時間,待一切都安頓妥當了,方揚聲喚他。他緊走幾步,上前叉手行禮,「紫宸殿殿頭適才傳話出來,綏使進宮面見官家,特意提到了聖人,說郭太后甚為思念聖人,托使節務必探望聖人。官家不好推辭,今晚在昇平樓設宴款待綏使,請聖人一同前往。」
她只知道吃,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大姐。穠華逗她,「這次你隨她們一道去吧,回去找個郎君,好好過日子。」
她嗔怪地看他一眼,「官家只替我畫了這一回,哪裡稱得上愛畫?」說著把一個白玉盒子遞過來,「既然畫眉是昏君,點口脂總不是了吧!」
實在睡不著,起身推窗眺望前面的柔儀殿,宮牆太高看不見,不知他睡了沒有。她撐在窗檯悵然了很久,想過去找他,又怕他正忙。再等等吧,也許忙過了今天,明天就好了。
她抬頭看他,總覺得他眼裡有些她看不透的東西。雲觀堂而皇之的出現,他心情不大好,面色漸漸變得沉鬱,她有些難過,拉他一下說:「官家,我們回去。」
她頰上嫣紅,輕聲道:「你別老是笑話我,和-圖-書我說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卧在床上側身靜躺著,把手伸過去,褥子微涼,沒有他在,心裏空落落的。枕頭並排擺了兩個,她撫摩那緞面,靠上去,聞見龍涎清冽的香,是他的味道。她是個依賴性極強的人,眷戀他,他在身旁便安心。一刻不見竟像被斬斷了根,開始變得惶惑無依。
她有她的考慮,她沒有忘記郭太后對她的囑託。那時她一心為雲觀報仇,反正同她的初衷不衝突,就答應了。可是現在不能了,她很愛殷得意,反倒雲觀的所作所為令她失望透頂。既然不再需要為雲觀報仇,郭太后的託付她也就做不到了。金姑子和佛哥在禁中終歸是個隱患,她也害怕,怕一個不小心疏於防範,讓她們做手腳害了今上。所以早早打發走,走了她就放心了。這回是個好機會,有了借口,也不至於惹人懷疑。
她平了平心緒問:「只宴請綏使么?還有誰作陪?」
她絮絮說話,她提不起精神來,看時候不早了,官家應當要來了。起身到鏡前敷粉,隨口道:「不能平白拿人東西,過節的時候準備些回禮。佛哥和金姑子近來怎麼樣?」
他忙道不敢,「我只是隨口一說,皇後有傾國傾城之貌,愈是滿臉寒毛,愈是顯得天真可愛。」
她愣了下,忙回身照鏡子,先前絞乾凈的汗毛的確又長出來了,她哀哀一嘆,「大約是太年輕了呵,上了些年紀毛就掉光了。」說著憤然蹬了蹬腿,「你可是嫌我么?幾根汗毛都要取笑我!」
她順勢去抱他的腰,「你不要不高興。」
她放開他,頷首道好,「我讓他們m.hetubook.com•com準備些吃的,別餓著了。我先回去,等你來看我。」
她如今歸了心,自然樣樣以他為先。然而不能和盤托出,郭太后再不夠格也還是她的生母,她只能略加提點,細聲細氣同他說,「年下使節多,都是外邦人,我心裏覺得沒底。官家要小心些,不要同他們靠得太近,宴請也須有班直在場。酒喝一杯就成了,貪杯誤事,知道么?」
秦讓掖手道:「聖人可知道登聞鼓?那鼓立在闕旁,非敵兵圍城、太子死等重大事由不得捶擊。鼓聲一響動八方,金掌奏告御史台,直呈官家。那時正值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場。寧王入殿,由太師太傅驗明身份。彼時太子薨時先帝還在位,因正身無法確定,本就是一宗懸案。如今既然起了勢,並非禁軍的罪過。」
她心頭微沉,頷首說知道了,「官家昨日忙到何時才安置?」
她輕輕搖頭,「我是皇后,和貴妃不同,萬一有什麼紕漏,怕損了官家顏面,還是不見了。不過我底下的佛哥和金姑子是綏國跟來服侍的,我憐她們在大鉞無親無故,打算讓她們隨特使回綏國,官家說可好?」
阿茸笑道:「早就做好了,我都吃過好幾回了……聖人要吃么?」
她依依不捨,弄得十八相送似的。走兩步叫一聲官家,他點點頭,「聽話,去吧!」
秦讓道:「朝中中書令並御史大夫及幾位宰執都要赴宴。」頓了頓補充,「據說還有寧王。」
她垂眼看她,「若是其中一個肯讓步,就皆大歡喜了。但我知道不可能,誰讓步誰就是死路一條,所以看造化吧!」
她心裏知道,雲觀回hetubook•com.com朝,他看似滿不在乎,那都是裝給別人看的。他也有隱憂,以前是暗地裡的,背著人可以用一切手段。現在不行了,要做得得體,需要隱忍,花更多的精力。
她悵然道:「其實有些對不起她們,她們跟我來大鉞受委屈了。過兩日綏國來人,讓她們隨綏使回去,給她們些錢,讓她們以後好生活。」
她心裏倒緊張了下,原本說好不見的,沒想到使節主動提及,不見反倒不好。不知怎麼總有些惶惶的,她和官家好不容易心無旁騖地相愛,這時候最怕生出事端來。一個雲觀已經夠讓人煩心的了,若郭太后再有什麼動靜,她真有些招架不住。
她閉上眼吟唱起來,「綉陌不逢攜手伴,綠窗誰是畫眉郎?」眼波一轉,憨傻發笑,「嫁女當嫁畫眉郎。」
她耍起賴來叫人沒辦法,他只得取玉搔頭蘸上一簇,慢慢在她唇瓣上暈染開。她仰臉在他面前,近得連臉上細細的絨毛都看得清。他咦了聲,「大婚那日沒有開臉么?怎麼像個猴子?」
她像個老婆子,他不由發笑,「知道了,聽娘子的不會錯。」
「我不知道雲觀會回來,叫你丟人了。」她把前額抵在他胸前,「你打我吧!」
她推開窗,將一隻手伸出去,粉撲上多餘的脂粉在晚風裡一抖,粉霧四下飛揚,連空氣里都帶了甜甜的香。回頭道:「官家為雲觀的事煩心,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我記得你做的花糖最好吃,給官家準備一份什錦蜜湯罷,他愛吃甜食。」
他笑了笑,「看你自己的意思。」
她臉上一紅,揉著衣角道:「聖人別拿我打趣,我無父無母的,連個做主的人都hetubook•com.com沒有,哪裡找郎君去!先前說好了要給聖人帶皇子的,如今皇子還沒生呢,我不走。」
回到涌金殿心思不寧,書看不進去,倚在憑几上綉荷包。春渥辦完了雜務進來,抖著七八張皮子道:「貴妃打發人送來的,我看過,毛是好毛。烏戎那地方天冷,林子里的狐狸毛比別處的厚實。回頭做成內襯納在褘衣里,冬至在外面,正好派得上用場。」
「我沒有不高興,只是眼下事情變得複雜了,得先解決那個大麻煩。過了中秋,各國使節會陸續到訪,內亂不是小事,可以自毀,也可能成為別國的利器。」他撫撫她的臉,「我聽聞綏國使節將入汴梁了,大約帶了你母親的口信吧!長公主出嫁近四個月,她必定挂念你。屆時可召使節進集英殿,皇后款待娘家人也是應當。」
阿茸抬眼望她,極慢地綻開一個笑,轉身往外去了。
第二日綏國使節入了汴梁,秦讓來傳話時,皇后正聽內諸司回稟各處用度,不好上前打斷,只在一旁候著。皇后經歷過一些事,比以前更有中宮作派了。以前心不在焉,有些糊塗混日子的意思。如今靜下心來,是個內當家的樣子了。
將到傍晚的時候,她們替她梳妝。宴請外邦使節需服鈿釵禮衣,她見了那火紅的一身便想起舍酒那日,搖頭讓換深藍的來。官家進殿時她還在穿戴,他無所事事,便在窗前看她打扮。阿茸為她畫眉,一邊眉峰總畫不好,他看得不稱意,把螺黛接了過來,自己親手替她描摹。
春渥點頭應了,阿茸恰好進來,咦了一聲道:「綏國也要來人了么?是不是也會像烏戎一樣,給聖人帶好些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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