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四節

有些酥麻脹痛,她咕噥了聲,「你幹什麼?」
她緊緊揪住了身下錦被,看樣子視死如歸。他放輕了手腳去揭,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再用藥酒擦拭,那傷處逐漸顯露出來,她是細嫩至極的皮膚,這樣血肉模糊的一個刀口,看著觸目驚心。他凝視有頃,不知為什麼蹙起眉頭,眉間有種探究的神氣。穠華畢竟心虛,問官家怎麼了,他回了神,忙道沒什麼。小心翼翼上好葯,取新紗布,替她纏裹了起來。
他不語,啃過了一邊再啃另一邊,然後心滿意足地欣賞一番,重新仰回了引枕上,「去吧,最後一次了,叫他死得瞑目。」
他接過黃門手上的托盤,姿態優雅地上了階陛。她只覺恐懼,眼睜睜看著他死么?她驚惶叫了聲雲觀,他回過身來抬手一揮,廣袖飄拂,然後入殿內,緩緩關上了直欞門。
她心裏緊緊攥起來,春渥上前扶她,她忍不住落淚,「娘,剛才我希望他不要來的,可他還是來了。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後依舊無力回天,倒不如在外流浪,至少能活命。」
「寬呢?」
錄景豎起兩根手指比了比,「也就半分。」
他聽了咳嗽一聲,含糊說沒有,隨手拿個藥瓶過來。銀匙探進去舀了一勺藥,待要敷上去,忽然發現包紮的棉紗布還未拆,不得不將銀匙重新塞了回去。
她心裏難過極了,邁不開步子,只得停在宮牆下調息。遠遠看見一個內侍壓著幞頭飛快地奔來,到她面前叉手一揖,慌張道:「回稟聖人,錄都知傳話出來,說官家染病,適才暈厥于文德殿。情勢萬分危急,聖人快去看看吧!」
他沒有囚禁在殿里,可以走出來。她抬眼一顧,他站在檐下,穿著隆重的親王冠服,長身玉和圖書立,俊秀英特。提袍下台階來,嘴角含著笑,目光溫暖地流淌過她的臉,「我以為你不會來。」
今上隔了很久方出現,怕把殺戮后的死亡氣息帶進西挾,在福寧殿梳洗過了才來。進門未說話,脫下燕服上床,在她邊上躺了下來。
她說:「雲觀被送進東宮了,官家打算怎麼處置他?」
她猶豫了再三,最終還是去了。
他閉上眼,抬手蓋住了前額,「刀子、麻繩、毒酒,任選一樣。」
她躺回床上,腦子裡亂得厲害。以前的種種重新翻出來,一幀一幀在眼前掠過。
她哭得躬下腰,泣不成聲。春渥和金姑子忙上前攙她,「聖人已經盡了心,各人有各人的命。讓雲觀公子安心去吧,莫叫他挂念。」一面說,一面匆匆把她攙出了東宮的腰門。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吧!穠華掩口而泣,透過眼淚看他的臉,實在太年輕,他才二十歲。她心裏終歸不舍,可是怎麼辦呢,若去求官家,他能不能免他一死?她想同他說,然而他已經下決心到此為止了,含笑說:「回去吧,我該走了。」
春渥看著那叢烈烈的火光,嘆息道:「人有執念,索性沒有擁有過,也就不會計較得失了。他以前是這個國家的太子,他應該坐在紫宸殿號令天下的,誰知道命運弄人,最後登極的不是他。權力的鬥爭從古到今就沒有停息過,這回是讓你親眼見證了,這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忽然睜開眼,翻身撐在她上方,耽耽望著她道:「他想見你,是臨終最後一個要求。」
他沉了嘴角,眼中暮靄漸起,悵然收回手,緩步往福寧宮去了。
他坐著,撫膝道:「我看和_圖_書你精神好些了,痛得沒有那麼厲害了吧?」
他為她掖好被子,負手出得殿來,錄景在檐下鵠立,見了他即刻迎上前。他慢慢往外踱,走了幾步問:「那把行兇的剪子是什麼樣的?」
她幽幽嘆了口氣,看他臉色頹敗,撫摩他的心口問:「累了么?」
她站在日光下,天放了晴,秋日的太陽失了力道,照在身上也不見暖和。但是光線很好,照亮她的面容,還有娉婷的身姿。他的目光掠過她頸間,又是一笑,「他能善待你,我也就沒有什麼牽挂了。但是你要聽我一句話,愛情在江山面前不堪一擊。如果他選擇放棄你,不要留戀,一定要走。你身後沒有依仗,莫做別人刀俎上的魚肉,可記住了?」
如今想想,多大的怨恨都淡了。雲觀是命運不濟,恰好十年前大鉞國力不如大綏、恰好崇帝有嫡長為質子的苛刻條件、恰好先帝體弱,大權握在官家手上……他回來面對的一切都是空的,無處可去,必須在禁中面對這樣一個功高震主的兄弟。一連串的巧合註定了他的悲劇,即使捲土重來依舊沒有勝算,反而跌得更狠。
穠華歇了一天,到酉正前後心裏著急,勉強坐了起來。側耳聽外間動靜,唯聞幾聲鳥鳴,問春渥,「還有多久宮門下鑰?」
穠華心頭一悸,「想見我……見我做什麼呢,還嫌害我不夠么?」她只是不好說出口,雖然將福寧宮下毒的事栽贓給貴妃,其實她心裏知道,崔竹筳那天也說過,毒是雲觀唆使阿茸下的。她今天身在西挾,完全是拜他所賜。
她熬得一身汗,塵埃落定,心裏卻泛起巨大的悲涼。蹣跚著往殿內去,喃喃道:「結束了……這下子安生了。」
春渥回身www.hetubook.com.com看蓮花漏,「再過一炷香時候便差不多了。」見她掙紮下地,忙上去阻止,「這是做什麼?身上還沒好,下地來可是不要命了?男人的事聖人不要參与,如今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雲觀死活再不與你相干了。」
她說:「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剛才來的殿前司和步軍司的指揮么?可都靠得住?萬一早被雲觀買通,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天地間混沌一色,她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有震蕩的動靜,腳下隱隱感覺得到。前朝方向燃起了火把,是成千上萬的火把,才能將半邊宮闕都照亮了。
她委屈地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是好些了,畢竟是剪子,換了匕首,大概要去掉半條命。」
她如今也懂得處處用心,他欣慰于看到她的成長,只是成長得過於快,又讓人有種不舍的感覺。他抿唇一笑,「你放心,這些人是我的親兵,從我十六歲起就跟著我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手上,不敢造次的。」
東宮她是第二次來,上回正逢他的祭日,她在殿里痛哭流涕。這回的心情更勝上次,她看見官家派來行刑的黃門就在外面候著,大約到了時候就要送他上路的吧!
他見她語窒,更加擴大了笑容,「臨別的話,確實不怎麼好說。我想見你,是因為聽說你遇刺,心裏放不下。昨日倉促起事,也是希望能攻進大內,儘早見到你。如今你無恙,我就放心了。」
東宮是他以前的寢宮,自他失蹤后一直空關。今上將他送回去,多少有點善始善終的意思罷。
她搖搖頭,「你不應該這麼做,我從來不希望你走上這條路,可惜你不聽我的勸。」
她點了點頭,「如此甚好。」
身上的傷經過兩天休養已經好和-圖-書多了,至少能走動,不去觸碰它,痛得不那麼鑽心。她在院里看那棵花樹,樹下仍舊垂掛著鞦韆,被風一吹,前後輕輕擺動。
他捋捋她的發,在她額上吻了下,「會慢慢好起來的……你休息吧,我那裡還有些瑣事要料理,去去再來。」
他停頓了很久才道:「因為不甘心,總要試一次。今日請你來,只是想同你說句話。」他低頭踢足前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滾到破敗的花壇邊上,倒在一顆枯草底下。他茫然看著,緩緩說,「十五那日,我劫你到郊外,中途放下你,我心裏的痛,你不會明白。我在想,如果那天帶你走了,到天涯海角去,也許明年我們會有一個孩子,過上男耕女織的平凡日子……現在一切都晚了,我希望你不要恨我。」他抬起手,怕冒犯了她,動作放得很慢很慢,捋了捋她的頭髮,平靜笑道,「我只想告訴你,其實那天我並未走遠。我把馬放了,讓它吸引班直的注意,我就在離那個土坡不遠的地方,一直看著你。我承認自己利用你,我本想忍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以後盡量補償你,但是來不及了。」
到了如今,他反倒有種超脫的姿態,不再是急躁的,似乎又回到當初在建安時的樣子,從容疏闊,眉眼間有安貧樂道的豁達。
她靜靜看他,「我聽你的。」
她往外看,戾氣衝天。呼喊和刀劍交錯混雜,描繪出一場血腥的戰役。她用力扣住門框,不知過了多久,那股聲浪漸次平息下來,時照從宮門上快步進來,打了個拱道:「回稟聖人,謀反的班直如數清剿了。寧王欲自盡,被御龍直指揮奪了劍,眼下押往東宮了。」
錄景呵腰道:「普通的銀剪,四寸來長,刀尖和把手各半。」
話雖這麼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個結果,她心裏總歸不寧。出不得西挾,便挨在門上聽,天色慢慢暗下來,她向東眺望,宮牆高,什麼都看不見。細雨紛飛,真是個惱人的傍晚。她壓著傷口倚門而立,不時回望漏箭,終於指向酉正了,彷彿聽見風裡夾帶了瀟瀟的嗚咽。
也就半分……皇后胸前的傷口的確只有半分。他突然回身,空手作勢向錄景胸前襲去。皇后的身高與貴妃差不多,那麼……
她在脖子上抹了兩下,腹誹他幼稚的毛病又發作了,這麼乾和孩子劃地為王有什麼區別!可是去見雲觀,她不知道該以怎樣一種態度,就算再狠的心,恐怕也難免傷情。
暴露在他眼前,實在很難為情。她抬手掩住了,低聲嗔道:「官家眼睛不老實!」
「那你究竟去不去見他?」
春渥托著托盤進門,趨身道:「官家,聖人該換藥了。」
他微微別開臉,「你忍著點,恐怕傷口上的血同紗布粘連在一起,揭開會有些痛。」
他的眼神起先生冷,到底軟化了,低頭吻吻她的唇,然後挪下去,落在她脖子上。
他伸手接了過來,瓶瓶罐罐一樣一樣鋪排好,略猶豫了下,去解她身側的衣結。昨天她身上沾了血污,當時不能多觸動,今早才換了件桃紅的寢衣。為了方便換藥,連抹胸都未穿,年輕的女孩子,胸型美好,即便躺著,也高高聳立。他心頭驟跳,故作深沉,不緊不慢打開她的交領,可是衣下的景象不由讓他血脈噴張。
錄景嚇了一跳,不敢抵擋,直挺挺站著,戰戰兢兢道:「官家怎麼了?」
他越是歸真,她越是覺得難過,先前的恩怨可以一筆勾銷,他仍舊是疼愛她的雲觀哥哥。她眼裡含著淚,臉上隨他微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說什麼都不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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