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節

秦讓雙手接過來,呵腰道是,「聖人放心,交給臣,臣一定辦得妥妥噹噹。聖人入殿吧,今夜春媽媽她們恐怕回不來,聖人還需自己照顧自己。汴梁秋日短,夜裡風大,聖人千萬別受涼。」
他應該拿什麼態度來面對她,他思考了三天,沒有答案。以前有多珍惜她,現在失望就有多甚。皇帝也是人,經不住一次次似是而非的背叛。今天來見她,該說的話說清楚,然後就得有個了斷了。
她還在苦守著,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是怎樣的命運。不過對於她來說,沒有什麼懲罰比失去他更重的了。她就這樣坐在院子里的梨樹下,面朝大門,眼巴巴地盼著、聽著夾道里的動靜。可是從早到晚,只有嗚咽的風聲從宮門上呼嘯而過。她希望他還能來,至少再讓她辯解兩句,然而他似乎決意冷落她了,人不來,也沒有消息。她又開始擔心他身上的毒,醫官說出了汗就會好的,除了那個珠串,應該沒有別的埋伏了。她只盼他快些痊癒,想起他前幾日病病歪歪的樣子,又尋不到病症的出處,都懷疑他染了風寒。可是治又治不好,實在令人焦急。
秦讓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很覺得可憐,安撫道:「聖人放心吧,官家一定會去看你的。如今真相還未大白,官家又在病中,突然得知了這樣的消息,一時沒有對策。」
他精神看上去不錯,想是沒有妨礙了。只是他未作答,直截了當道:「慶寧宮的內人由我逐個審問,連壓燈洒掃的都沒有疏漏……查了三天,毫無頭緒。內寢除了你近身的幾個人,再沒有外人敢出入,阿茸那幾日忙著做木樨花蜜和瓏纏果子,並未獨自留在涌金殿里過。金姑子和佛哥,她們是你從綏國帶來的,審得比別人更仔細。但她們聲稱之前已經被你調出了寢殿,又有尚宮監督著,根本沒有機會動手腳。剩下的只和-圖-書有你那乳娘,大約是離得太近了,時時與你在一起,完全說不出所以然來。」
只要他想辦……若是他不想辦呢?她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除了聽天由命沒有別的辦法。
她慢慢往回走,走在宮牆間的夾道里,天是長長的一溜,通向遠方。過了迎陽門就可以看見西挾灰蒼蒼的屋脊,她喃喃說:「我沒有必要那麼做……我是無辜的……」
瘸腿黃門依舊給她送飯,她不願意挪動,他就搬兩張胡床並排放著,把飯菜搬到她面前。宮裡眼下被毒怕了,不論什麼食物,都要再三再四地驗,黃門把銀針取出來,要擱進菜里的時候她抬手阻止了,「沒人會給我下毒的,以後用不著驗了。」
他似笑非笑看著她,「所以就說不清了,你和她都有嫌疑,誰又能替誰作證呢!」
秦讓看她頹敗,心裏替她惋惜。當初意氣風發的皇后,稚氣嬌憨,同官家吵起嘴來不要命,那時也是仗著官家疼愛吧!如今忽然從雲端落到地上,就像開了米瓮舀米,卻發現連最後一餐也做不成了,該是怎樣凄愴的一種心境!自己是得她提攜才高陞的,雖然屬於歪打正著,但照樣心存感激。不能為她做什麼,唯有多勸慰她兩句,搜腸刮肚道:「聖人且不要憂慮,官家心中也不確定,所以剛才拉榮國長公主湊局,是為了在太後面前為聖人開脫。眼下官家還未大安,聖人按捺一兩日,等官家病愈了,什麼樣的事他看不透呢!」說著一笑,「真的,臣從未佩服過什麼人,可自打入了福寧宮,對官家真是五體投地。官家極聰明,不聲不響的,無論多棘手的事,只要他想辦,必定能辦成。聖人是官家心愛的人,遭受了不白之冤,他定會為你洗刷冤屈的……」
她到了殿前,站在檐下慢慢點頭,「勞煩你了,我如今失勢,還蒙你不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慢慢穿好了罩衣,轉過屏風,見他在殿里靜坐著。她吸了口氣過去,「官家身上都好了么?」
「官家……」她往前兩步,可是他的眼睛里再也沒有過去的溫情了,一旦彼此間有了芥蒂,便自動楚河漢界劃分開來。她想迎上去,突然怯懦,腳下頓住了,彷彿隔著宇宙洪荒,無法靠近,只能遠遠眺望。
其後三天,她一個人孤零零在西挾度日,春渥她們一直不回來,官家也沒有出現。
她是起兵的關鍵,死了就沒有由頭了。如今不管是禁中的人也好,烏戎的人也好,沒有人希望這件事擱置下來,所以誰的碗里都可能有毒,只有她的是最安全的。當然如果真有毒,毒死了也是樁好事。她不懼死,蒙受不白之冤才是最可怕的。
她起先心裏有一捧火,然而他的話像冷水,兜頭潑下來,把希望都澆滅了。她的臉色變得蒼白,翕動著嘴唇道:「我說過,我沒有在香珠里下毒。」
他沒有理睬他,背手往殿里去了。
轉過屏風,見她在榻前更衣,褪了褙子,穿得有些單薄,肩頭看上去十分羸弱。她這兩日又瘦了,細細的頸項,大一些的動靜就會震斷似的。他走過去,烏舄無聲,在屏風的邊框上敲了敲。她回過身來,看見他,忘了手上的動作,衣帶半扣,臉上表情哀致。
她心頭一片悲涼,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望著他說:「官家,我寧願一死,也絕不受屈。」語畢不再看他臉上表情,掖著廣袖退出了文德殿。
惙怛著轉身,猛看見個人影,嚇了老大一跳。待看明白了,嗬了聲忙長揖,「與官家請安。」
她下了台階茫然四顧,春渥和金姑子她們不見了。站了會兒才想起來,她們又被帶走了,可能去了殿前司大牢。
她搖搖頭,「沒那麼嚴重,換件衣裳就好了。」
和圖書他么?不恨,她可以體諒他。他是真心實意待她的,恨只恨自己,沒有自保的能力,讓他陷入這樣巨大的痛苦。又是只差一點點,他的命是撿回來的。幸虧是在文德殿里議政,幸虧身邊有人,若是無人發現,麻痹窒息了,真就無聲無息地死了。
瘸黃門說:「今早都知訓話時提起官家的政命,料想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吧!聖人吃些東西,這三日來只進糰子大的飯食,身體要撐不住的。」說著瞥見她胸前凝結的血污,遲疑道:「聖人的傷勢還未好,這樣下去不成的。臣去太醫局請大夫來給聖人看傷,萬一傷口化了膿,那可是要累及性命的。」
秦讓嘆了口氣,「殿前司趙指揮使親自驗的屍,寧王是飲金酒自盡,配方配得好,不會有太大的痛苦。據說死時神態安詳,也許對他來說結束就意味著解脫,也沒什麼不好。他這一輩子難,誰還沒點血性呢!只是遇上了官家……不過有手腕者得天下,自古就是這樣,要怨就怨命。」他引她入西挾甬道,一面問,「聖人心裏放不下吧?臣知道聖人和寧王是至交,臣託人去打聽殿下落葬的地方,帝陵是進不去了,但也不會埋得太遠,臣探到了消息就來回稟聖人。」
他嘲訕道:「信就信,不信就罷了,是這個意思嗎?你放心,我會查證,涌金殿中侍立的所有宮人,還有你近身的那幾個,會審問,甚至嚴刑拷打。如果找到下毒的人,我不會冤枉你,但如果找不到……」
之前為了看護她,他在西挾也住過兩日。這地方原本是延義閣舊址,皇帝講讀之所,英宗時期改為囚禁李妃之用。據說李妃倨傲,常常衝撞英宗。也是愛而不得吧,英宗未將她送進永巷,退了一步,畫地為牢,李妃便在這裏生活了將近十年。
想起剛才是秦讓傳了東宮的消息給她,她惦記雲觀,又害怕問起,猶豫了很久和*圖*書才道:「寧王如今……」
他走出去,她心裏惶惶的,他不來時盼著他來,如今他來了,為什麼她反而覺得更難過了?是那種絕望的難過,她有預感,恐怕事情無法轉圜,他的愛已經被她耗盡了。雖然她什麼都沒有做,但有時候不作為也是一種罪過。
他儘力開解她,無奈她高興不起來,前途後路想了又想,似乎只剩酸楚了。她抬手從頭上摘了支步搖交給他,「拿到質庫(當鋪)換些錢,替我準備紙車紙馬捎給他,別讓他在下面缺人使喚。」
她怔了怔,有種無處申告的困頓感。春渥以為這麼做就能保全她么?即便留住性命,也會變得不人不鬼了。她腦子裡一團亂麻,氣衝上來,要哭只能勉強忍住了,「官家睿智,知道她是為了替我承擔罪責才不得不承認。」
她把筷子舉起來,實在沒什麼胃口,又放了回去,「你在外面聽到官家的消息了么?他的毒解得怎麼樣了?」
她下床找火摺子點燈,小小的一簇燃起來,只能照亮殿角一隅。拖了張圓凳坐下,定定看著火光發獃,如果點了帷幔會怎麼樣?恩怨情仇是不是可以在烈火里消散……
「我從來沒有害過你。」她撐著書案垂下頭,因為周身疼痛,不得不喘上兩口氣,「先前說的也都是實話,我俯仰無愧。」
黃門看她起身回殿,心道換了衣裳不過掩住表面,裡頭還在流血,治標不治本的,有什麼用呢!
秦讓上來接應她,「臣送聖人回西挾。」
找不到將會怎樣,他沒想好,也說不出來。眼下腦子裡混亂,無數的錯覺混雜,害怕自己一時下錯了令,做出難以補救的事來。略頓了頓,揮手道:「回去吧,回西挾去,會有旨意給你的。」
殿宇深闊,天冷下來,日照不溫暖,殿里光線朦朧,伴著微微飄拂的紗幔,像個悲傷的夢。
「你沒有,那就只有苗內人了。」他站起身和*圖*書,在門前的光帶里緩步來去,邊踱邊道,「皇后算是個運氣不錯的人,珠串有毒是事實,找不到下毒的人,便難辭其咎。好在眼下有人願意替你頂罪,苗內人供認了,她說毒是她下的,與皇后無關。」
人和人其實有很大的區別,有的人對禁庭的生活無師自通,有的人花費一輩子,也參不透其中奧義。遊刃有餘者不見得成功,不得其門而入,也未必就是失敗。他的皇后呢?屬於哪一種,他也不知道。
她獃滯地轉頭看他,「供奉官,你說官家還會見我么?」
反正她自己不要緊的,就是傷口有些痛。大概顛躓得太厲害了,重新滲出血來,把褙子都染紅了。她無心處理這些,那晚是花了大力氣才克制住沒有去點燃帷幔,如果最後死於失血過多,也算是個正當的死法。
秦讓道:「聖人別這麼說,臣雖是微末之人,也懂得知恩圖報。以前聖人鼎盛如日當空,臣不能報效,如今遇見個小坎坷,臣正好趁這機會逢迎拍馬,待聖人渡了劫,臣也好跟著得道升仙。」
他又回到她初入禁庭那天見到的樣子,錦衣華服,眼神冷冽。他說:「穿好衣裳,我在外間等你。」
奇怪她那麼年輕,卻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厭世了。
她的心往深淵里墜,拉都拉不住地墜下去。
她回到殿里,又是一殿的死寂,反正不是第一次,已經習慣了。她坐下來,看著滿眼箱籠鋪陳,突然失了興緻。上床去,卧在綿軟的被褥里,昏昏欲睡。不知躺了多久,似乎很悠長,錦繡繁華未能入夢來,睜開眼時天光還有些微亮,但殿內已經暮靄沉沉了。
官家貼身侍候的人都知道,那串香珠是皇後送的,官家珍愛異常,連上朝都必需掛在腰上。如今出了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她心頭狠狠一震,「那天我在迎陽門上等你,乳娘一直和我在一起。」
穠華頷首,他長長一揖,回身往外去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