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我的緣分只有那麼一點點,消耗完了就應該分開。

第一節

「你究竟要我怎麼樣?」他幾乎失去耐心了,一整天的糾纏,令他疲憊不堪。他把她扔在床上,難以壓抑自己的怒氣,高聲道,「我說了很多次,苗內人不是我殺的,你只遵從自己的感覺,為什麼從來不肯相信我?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以前說過的那些話都忘了么?還是當作過眼雲煙,從來未進你的腦子裡?」
她淚眼模糊看不清前路,卷著袖子狠狠地擦。春渥在時她還可以得過且過,現在呢?她應該怎麼辦?
他捉住了她的腳腕子,「你聽我說,我們應該談談。」
她拒絕和他對話,也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他央求她,不顧她的捶打掣住了她的兩臂,她尖叫起來,奮力掙脫后赤足躍下了床。她說:「你不走我走。」當真奔過去打開門,一股寒風席捲而來,吹得她幾乎打噎。外面冰天雪地,冷得出奇,她要邁出去時,被他攔腰抱了回來。
雪紛紛揚揚,就著溫暖的燭光,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墜落時優美的身段。她腦子裡迷茫地想,如果站在城樓上跳下去,一定也是這樣乾乾淨淨,無牽無掛的。其實人活一世是為了什麼?為了來享受有限的富貴,無限的痛苦么?春渥死了,雲觀死了,爹爹也不在了,她在這敵對的國家沒有親人。原本以為他是可以依靠的,偏偏他和他們的死有牽連,她沒辦法信任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他摸摸自己的臉,有點自嘲的味道。他這輩子,從落地到現在,沒有被人這樣打過。以前太傅教書,字寫得不好,拿竹板抽手心無妨,但不能碰臉。臉是最皇族最金貴的地方,打一下,足可以誅人九族,但是發怒的女人沒有理智,怎麼同她講道理?她犯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丈夫,懼內,夫綱不振,只要她能泄憤,打了就打了。現在想來心裏還有淡淡的委屈,若不是真的愛她,哪裡能容她這樣放肆。
她撐著身子站起來,眼淚已經流光了,只是兇狠盯住他,「我就是覺得自己瞎了眼才會愛你,你說乳娘不是你殺的,你向我證明,把元兇https://www.hetubook.com•com抓起來呀!你只當我沒想過么,不是你就是貴妃,你去拿她,將她凌遲處死,你能做到么?」她看他緊抿了唇,突然覺得可笑至極。一手拽著床上紗帳,一手指向他,「你們沆瀣一氣,本來就是半斤對八兩,少在我面前裝無辜!你想冊封貴妃,好讓烏戎助你攻打我的母國,你有這心思何不同我說,我成全你。你偏要作踐我的感情,也作踐你自己!乳娘從我入宮那天起就在勸我,她希望我與官家舉案齊眉,相攜白首。如今可好,被你親手打破了,你還來要求我什麼?」
她昏沉沉躬起身,臉上表情痛楚。被褥下面靠近小腿的地方有動靜,應該是走了太多的路,開始脹痛了。
他嘆了口氣,抬起頭,聽外間呼嘯的風聲,心裏還在盤算怎麼調動大軍,怎麼排兵布陣。戰爭開始,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這次事件的幕後元兇必是烏戎,可惜暫時不能奈何貴妃,不能因一時的意氣導致腹背受敵。烏戎雖不可怕,緊要關頭倒戈一擊,也夠大鉞耗費一番精力的。所以暫且掩蓋過去,把賬記下,留待天下大定后再慢慢清算。
「別再跟著我了。」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繼續前行。一個打傘的孩子走出來,到她面前,把傘遞給了她。她怔了下,視線追隨過去,街邊一位婦人含笑牽起孩子的手,轉身往巷子深處去了。
她看到這幕愈發的難以自持,手裡捏著傘柄,艱難地蹲踞下來。想起小時候和瓦坊里的其他孩子一道玩,春渥怕她吃虧時時護著她。張開兩臂將她罩在腋下,常被那些孩子取笑,背後管她叫雞簽。
不敢回憶,越憶越傷痛。手腳凍得沒有了知覺,略緩一緩,再站起來,發現他擋在了她面前。
他皺了皺眉,崔竹筳隨穠華入宮后他覺得有可疑,便一直派人盯著他。如果真的有備而來,不與外人接觸是不可能的。然而六個月平平淡淡毫無蛛絲馬跡,若不是盯錯了人,就是太強大,能夠逃過暗哨的眼睛。
他搖了搖頭,「到后省挑幾www.hetubook.com•com個精幹人,即日起控制貴妃的行動。暫時不能將她怎麼樣,卻也不能讓她那麼逍遙。」想了想又問,「崔竹筳近來可有動靜?」
幾乎很快打定了主意,她們都是綏國人,再留在敵國的土地上,對不起滿腔的熱血。去別處呢,烏戎的口音和她們不同,只怕會被烏戎人當俘虜抓起來。還是回綏國,與故國共存亡,死也死得其所。
他被她指責得氣哽,「我若打算封誰為後,用得著繞這麼大的圈子么?我再三同你說過,我的皇后永遠只有你一人,為什麼你不肯相信?我承認大戰時期需要拉攏烏戎,廢后雖有我的目的,卻也是為了你好。若你還在後位上,不管朝中還是禁中,你會成為眾矢之的。你問問你自己,沒有我,你有沒有能力保護你自己?」
闔上門扉時看見今上氣苦的臉,金姑頓了下,還是插上了門閂。佛哥給她擦洗換衣裳,捧了手爐給她暖在懷裡,追問:「怎麼現在回來?春媽媽呢?」
他不聲不響把手伸進去,摸到那細細的腿肚,耐著性子替她揉壓。她受用了些,神色不那麼焦躁了,微微偏過頭,偶爾兩聲抽泣,像受了欺負的孩子,夢裡儘是傷嗟和凄涼。
四個人相依為命,突然缺失一個,頓時沒有了主張。佛哥哭起來,「怎麼死了呢,為什麼會死?早知這樣,那日拼了性命也不能讓他們把人帶走。春媽媽……官家怎麼這麼狠心,春媽媽沒有作姦犯科,為什麼要這樣待她。」
他們依舊落後幾步跟著,她在一片風雪裡,身影淺淡,需集中注意看緊,否則眨眼便會消失似的。
三個人抱頭痛哭,似乎這樣才能溫暖寒夜裡冰冷的心。
計劃要進行,得一步一步來。可能要靜待兩日,官家若不走,她們就無法脫身。穠華道:「你們回去歇息吧,不要想其他。暫且按捺,等這裏防守鬆懈了再圖出路。」
她們一問,她凍僵的腦子又活過來,眼淚簌簌往下落,悲聲說:「沒有了……春媽媽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不輕不重的揉捏的力道,除了乳娘沒有別人了。她忽和*圖*書然一個激靈醒過來,倉皇叫了聲娘,可是發現是他,立刻憤然踢了過去,「你為什麼在這裏?你給我滾!」
她聽了失笑,「當初你立我為後,不就是看中了我身後沒有勢力么。」
班直將瑤華宮團團圍了起來,風裡隱約傳來柴禾燃燒的嗶啵聲響,金姑子透過窗上間隙往外看,官家還站在檐下,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沖她們比了個手勢,金姑子站起來道:「索性取他首級,給春媽媽報仇!」
他現在腦中一團亂麻,好多事情顧不上。戰事吃緊,因為入了冬,南方陰雨連連,人馬被困,糧草和藥物緊缺,朝廷面臨不少困難。現在她這裏又出了事,其他一切都好應對,唯獨她,簡直讓他心力交瘁。這種時候她聽不進他的話,他心裏也清楚。她難過,讓她發泄,總有冷靜下來的時候。但她對他的怨恨只怕不會減少了,他確實有錯在先,如果沒有讓她出居瑤華宮,乳娘便不會在宮外遇害。太多的巧合促成這個結局,冥冥中註定了,悔之晚矣。
他按著胸口頻頻咳嗽,剛才那下撞得不輕,險些撞碎他的心肺。錄景在一旁替他打傘,攙住了他,又不好多說什麼,反正看穿了情字苦,連官家這樣的人都難以倖免。
如果沿著城牆根走,從皇城到艮岳是一片無人的清靜地。可是她害怕孤單,從晨暉門出去,穿過染院橋,那裡是大片的夜市,有高懸的彩燈,和喧鬧的人群。但今日因為下雪的緣故,行人稀少。間或看見幾個孩子戴著虎頭帽,舉著撲土木粉捏成的小象跑過去,身後留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錄景道:「這人奇怪得很,圈子狹小,與同僚也沒有什麼交集。每日上值便上值,下值回去,半路上買些酒菜獨自吃喝,到家倒頭就睡,平常連登門拜訪的人都沒半個。自他入汴梁到今日,整整六個月了,未發現可疑行蹤,想來不過是個恃才傲物的書生罷了。」
他站在那裡,感覺心在顫抖,試圖去壓制,忍不住又咳嗽起來。怕吵醒她,捂住嘴,在壁腳的玫瑰椅里坐了下來。
茫然走在漆黑的夜裡,身後遠遠有火光和_圖_書,她沒有回頭,知道是他帶領班直跟著。天上飄起了雪,今冬的第一場雪。她閉了閉酸澀的眼睛,雪沫子落在眼睫上,瞬間融化,彷彿建安城裡漫天紛飛的柳絮,掠過她的臉,停在她心上。
金姑子手裡的茶盞一個閃失打得粉碎,「死了?」
「夠了。」他試圖去碰觸她,「跟我回去,我們再也不分開。不管發生了多少不愉快,都忘了,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錄景撐著傘轉頭望了眼,低聲道:「天寒地凍的,官家回宮去吧,這裡有臣,臣來護送聖人。」
他終於入了她的寢殿,瑤華宮沒有禁中錦繡成堆的氣象,這裏簡陋,甚至是寒酸。殿里一桌一椅一立櫃,垂掛的簾幔都顯得暮氣沉沉。他怕她沒睡著,看見了他又要鬧,便在外間站了一會兒。對於自己這樣委曲求全的姿態,以前幾乎是無法想像的,可是到了這步,身不由己。如果愛情說得清,也許就不能稱之為愛情了。他開始細細品味,多少的辛酸,從那原本就不太豐沛的感情世界里流淌出來,幾乎要了他半條命。然而想起和她的過往,點點滴滴湧上心頭,他好像已經忘記之前怎樣恨她了。她自戮,是為了保護自己,香珠的毒就算是她下的,他也不願意再追究了。他希望看見她依舊是快樂的,會同她撒嬌,會抬起兩臂說「官家抱抱」。
可是都成了記憶,他現在連接近她的勇氣都沒有。他覺得害怕,怕她就此同他陌路了,靜妃也好,悟真也好,都無法捆綁她的心。她決定放棄的時候,他卻沒有,痛苦就註定要他一個人承受。
她苦笑了下,「忘得了么?何必自欺欺人!你我的緣分只有那麼一點點,消耗完了就應該分開。」
從這裏可以看見她的臉,她是累極了,好像已經睡著了。他等了片刻走過去,輕手輕腳挨在她床沿,她臉上猶有淚痕,眉尖若蹙,睡得很不安穩。他只能看著,連碰她一下都不敢。也許等她睡醒了吧,睡醒了再好好談一談。就算要吵,也讓她養足精神。
她恍若未聞,他低頭站在那裡,清楚看見自己的眼淚落下來,落進了積雪裡m.hetubook•com•com
「談什麼?」她把引枕砸向他,「我不想看到你,你現在就給我走!」
這場變故是她的災難,對他來說何嘗不是?看不見的對手挑選了最好的時機,選在冬至當口,罪行淹沒在笙簫金翠下。他幾乎馬上就能反應過來是離間,與綏交戰,烏戎是第三方,貴妃想登后位,才會使出這樣狠辣的招數。
穠華自然不許她們這麼干,「死了一個又一個,都保重自己吧!你們未必能要他的命,反倒會招來班直撲殺,太危險了。」她躺下來,把被子包在懷裡,喃喃說,「我很想回建安,那裡有我的家。既然兩國已經開戰了,我留在這裏也沒有價值。」
也許因為她身後的陣仗嚇壞了百姓,那些臨街的商鋪前原本有人,見她來了頓時一鬨而散。雪漸漸大起來,落得她滿頭滿臉。她回過身看,看見他穿著冕服,兩肩積滿了雪,不覺得難過,依舊滿心的憤怒。
她現在不能思考,滿腦子春渥的臉。乳娘再也不能對她笑、再也不會同她說軟軟的話,睡覺蹬了被子,也沒人一夜多少次的摸索她了。她同春渥的感情,十個郭太后都難以相比。可是她死了,她是為了給她加菜,出去買螃蟹和羊肉的,去了就沒有再回來。
終於進了山門,金姑子和佛哥在殿里等候,見她回來忙迎上去。她腿腳酥軟,幾乎站立不住。她們將她扶進寢殿,她唯恐再看見他,囑咐她們把門關好。
疲勞過度,小腿那種痛是綿綿的,無止盡的。說劇烈,談不上劇烈,但足以叫人不耐煩。
她格開他的的手重新上路,背後傳來他扭曲的聲音,凄楚喊她皇后。
「那我們就回去。」金姑子說,「不要留在這裏任人魚肉了,公主還年輕,難道遵他的旨意,做一輩子道姑么?」
她要找些事做,所以步行回瑤華宮。
金姑子和佛哥頷首應了,從殿里退了出去。迎面遇上官家,他還在那裡,泥塑木雕一樣。她們勉強納了個福回身闔門,佛哥轉到一旁,掀起窗要拉動門栓上系著的繩索,被他一個眼風嚇退了。金姑子見勢忙搡她一下,佛哥無奈,只得放下繩索,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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