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三節

他嗡噥了聲,「別亂動。」
夢裡果然又見到了春渥,還是臨出門時候的樣子,臉上帶著笑,手裡提著一個竹編的簍子。她說:「我去買羔兒肉,給你燉湯補身子。冬天吃羊肉好,吃了手腳不發冷。」
男人陽氣盛,他又常練武,暖和得像個湯婆子。她漸漸緩過來,有些昏昏欲睡,朦朧里無意識地摸了摸,摸見他壁壘分明的腹肌,一塊一塊,堅硬得像石頭。
然後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里,他揉揉她的臉,「做噩夢了?」
他閉著眼睛,眉心緊蹙,大概從未像今天這樣心情大起大落過。她也乏透了,還想為明天考慮,可是腦子裡模糊一片,側過去,昏昏便睡著了。
他是打算她到哪裡,就把涌金殿搬到哪裡,這份心倒是真切的。可她不能受,低頭說:「有金姑子和佛哥照顧我,不用麻煩秦讓了。他在你身邊伺候慣了,到這裏來也是受苦。我眼下過得不錯,就是天冷,讓人多送些炭吧。至於鋪陳,這裡是清靜地,妝裹得太隆重了不像話,就算了。」
佛哥說:「是很巧,春媽媽原想去大錄士巷的,沒曾想崔先生居然就在鬼市。」
「我自會妥善應對的。」他說著,轉頭四下打量,「命秦讓過來侍候你吧,這裏的坐卧鋪陳也要換,像西挾一樣,照著涌金殿的樣子布置。」
她嚇了一跳,想把手抽出來,卻被他制止了。他低下頭,和她靠得很近很近,睫毛刮在她鼻樑上,夢囈似的說:「把不愉快都忘了,至少今夜忘了。」
她輕輕一笑,「我來這裏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要出事早就出了,何必等到現在!hetubook•com•com倒是你回去,只怕要面對諸多盤詰。這是入罪宮妃修道的地方,在這裏過夜,會掀起軒然大|波。」
可他總要為她做些什麼的,想了想道:「我得了閑就來。」
秦讓諾諾應了,又說:「官家很是惦念聖人,幾次想來,最後都因事耽擱了。臣臨出宮,他囑咐臣帶話給聖人,請聖人一定照顧好自己的身子,除夕那日就接聖人回宮,請聖人暫且按捺。」
佛哥道:「初五……信是崔先生送來的么?」
她捧著茶盞,手心裏一陣辣辣的燙。低頭飲了口,調轉視線看別處。那天放火,燒毀了柴房和毗鄰的半邊無量宮,天一晴就要開始著手修繕。瑤華宮和外面不同,運送磚頭木料都靠坊間婦人,男子是不得入宮的。她倚著抱柱算計,待過兩天,禁軍放鬆了警惕,也許可以混在她們中間出去。
她把信遞給了她,她看后也有些意外,「崔先生果真料事如神,知道我們想離開瑤華宮。」
她還陷在夢魘里,哭個不休,他只得盡量安慰她。她繃緊了身子,抽泣著說:「我錯了,不吃羊肉了,也不吃洗手蟹了……到底是誰害了你……」
她抱著膝頭看天,天是湛藍的,一場風雪后,把天幕都洗刷乾淨了。人心如果也是這樣多好,可惜不由自己。今天加一點快樂,明天加一點悲傷,再加一點攀比和慾望,最後就成了笸籮里的亂線團。
他聽來很覺得凄涼,她們在這裏過得艱辛,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一個人的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狠心,可以把西挾布置成涌金殿,為和_圖_書什麼放任她在瑤華宮裡自生自滅。原想再等上一陣子,誰知等著等著,等出了紕漏。
佛哥有些哀傷,只是覺得她和以前不同了,現在很怕給人添麻煩,遇見了困難都要自己扛。原先她們和她算不得一條心,她們奉太后之命,除了保護她,更要督促她。但是現在局勢變了,最近發生的種種,促使她們更加團結緊密。無論如何都要相攜著回到綏國去,哪怕戰火連天,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國土上。
她不說話,可憐兮兮地點了點頭。
她慢慢平靜下來,他替她抹了眼淚,她蒙蒙看他一眼,把身子背轉了過去。她還是抗拒他的,肩頭顫抖,大概在偷偷地哭吧!春渥的死會成為她心頭的刺,拔不出來,永遠是個暗傷。
「最好能同那些做活兒的婦人攀上交情。」她說,「收買一個,請她給我弄身衣裳。你們藉著採買先出去,我一個人好辦。」
她低頭捋了捋掌中的幼兔,這麼小,不知道滿月沒有,離開母親只怕不能活。她起身回寢殿,找了個烏木的盒子,底下墊了厚厚的棉絮和稻草,給它做了個窩。結果不知怎麼回事,這兔子一直拉稀,到第三天就死了。
連著下了三天雪,到第四天才放晴。穠華裹著道袍坐在檐下曬太陽,陽光融融的,沒有風的時候曬在身上,很暖和。院子里積雪兩尺厚了,小道姑們拿鍬和簸箕來鏟,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正是玩性濃的時候。起先忌諱她在不敢放肆,後來看她和顏悅色,便打鬧起來,雪球來去,一片笑聲。
他被她說得一怔,不知她怎麼想起這個來。營妓是最下等的妓https://m.hetubook•com.com女,他不覆國,怎麼叫皇后做營妓?
她匆忙走過去想拉住她,她一晃眼已經站在院里的梧桐樹下了,遙遙沖她回手,「進去吧,進去吧,別凍著了。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緣分盡了,想留也留不住。記著我的話,不要為別人活,要為你自己。人生苦短,再長不過百年,別叫自己留下遺憾。我很好,你別惦記我。就是今年新添了個孫兒,昨晚做夢夢見他喊我,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她說著,垂頭喪氣往宮門上去了。
她搖了搖頭,「讓他安穩當他的直學士吧,他和我們沒牽連,官家也不會難為他。等他知道我們走了,自然也會離開的,到時候就天各一方吧,其實也很好。像春媽媽說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他教導我十來年也盡夠了,往後的路我要自己走,不想再依靠任何人了。」
佛哥給她送了一杯紅棗茶,「公主有打算了么?」
她沉吟了下,「鬼市大么?」
佛哥說大,「比咱們建安的大多了。」
他再要說話,她到門前探出身去,招呼錄景道:「時候差不多,請官家移駕罷。」
他皺了皺眉,「我怕你不安全。」
「可惜春媽媽回不去了。」佛哥背靠著抱柱喃喃,「她是捨不得你,如果那天不是為了出去找崔先生,她也不會死。」
至清說:「是坊間一個小孩讓我們帶給仙師的,這兒還有一封信……」一壁回話,一壁把信送過去,「說仙師看了就知道。」
斜對面的山門上進來兩個小道姑,在亂糟糟的人堆里穿行,冷不防腿上被雪砸了下,唉喲www.hetubook.com.com一聲。也沒停下,對插著袖子到她面前拱手做了一揖,「仙師有禮。」
他腳下踟躕,又怕再耽擱下去來不及視朝,只得橫下心往宮門上去。走了幾步回頭看,隔著風雪,她道袍翩翩站在殿前,清冷孤寂的樣子,有種遺世獨立的出塵況味。他突然忘了挪步,可她略略停頓了一會兒,轉身回殿中去了。
正惆悵,前殿傳來一陣磬和雲鑼的聲響。這幾天在替春渥超度,她不能披麻戴孝發送她,只得請了牌位安放在瑤華宮裡。
因為她的再三堅持,他勉強答應不往瑤華宮增派戍衛。
她抬眼看他,碧瑩瑩的一雙妙目,勉強笑道:「還是規避些,免得讓人說閑話。你常來,太後知道了必定要發怒,到時候將我貶去做營妓,那就全完了。」
佛哥聽了說好,「世上沒有錢做不成的事,交給婢子,婢子去辦。」頓了頓問,「我們走,可要知會崔先生一聲?」
「官家身子可好?」她說,「又有好幾日沒有見他了,如今沒法陪在他身邊,一切要靠你們了。」
她嘆了口氣,畢竟在他門下這麼多年,她的脾氣秉性他最了解。本來不想驚動他,可他既然已經準備妥當了,那就等他號令吧!
她嘆了口氣,扭頭擦了眼淚說:「都怪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和親就不該帶她來。」說著遲疑了下,「那天在鬼市恰好遇見崔先生了么?怎麼這麼巧?」
她點頭道好,拇指輕輕撫摩鸞形玉佩的紋理,那是冬至那天他親手給她結在衣襟上的,她天天盤弄,玉帶了她的體溫,愛不釋手。
她急得沒法,啞聲哭起來,「娘,你別走……」
次日清和_圖_書早起身,她還和以前一樣恭勤替他穿戴。他看她精神不濟,攙著她的手肘道:「跟我回去吧,不要留在這裏了。」
她略頷首,她們嘻笑著鬆開兩手,小袖底下竟掖了只小野兔。合起雙手往上呈獻,小兔子伏在掌心翕動著鼻子,模樣很惹人喜愛。她咦了聲接過來,「哪來的小兔子?」
穠華把信接過來,筆跡一看就是崔竹筳的。內容很簡單,「初九申正,靜待」。她怔了下,把兩個小道姑打發了,回頭問佛哥,「今天是初幾?」
他把她的腳勾過來,讓她踩在他小腿肚上,那腳真像冷水裡撈出來的一樣,把他凍得一激靈。他抽了口氣,又去摸她的手。手也不暖和,便揭開自己的中衣塞了進去。
她哦了聲,「可能就是巧合吧,要是早一點遇上,崔先生睿智,說不定能拆穿那些御龍直。」
她很難過,在梧桐樹下挖了個坑,把它埋了。金姑子說野兔不像家兔,不習慣被豢養,有時候並不是照顧得不好,是它自己轉不過彎來,把自己耽誤死了。所以兔子也甚有骨氣,她受了啟發,開始稱病閉門不出。期間秦讓來過一次,給她送了好多東西。她道了謝,委婉表示不必把她的境況傳到官家跟前。只是受了寒,小病小災沒什麼大不了。官家目下正忙於應對戰局,讓他分了心不好。
她搖了搖頭,「我現在回去,會叫官家難做人的。所以再等等,有了好時機再回去不遲。」她往外看了眼,雪依舊在下,潑潑洒洒,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她替他整了整大帶道,「把班直也撤走吧,原本就有幾十個禁軍把守著,再加上班直,真把瑤華宮弄得牢房一樣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