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門變得尖而利，扣著門框道：「你可曾問過我的意思？誰答應同你去廬山了？放我下車，我要回禁中。」
也許剛開始她不能接受，沒關係，他有耐心慢慢感化她。畢竟他們之間有十余年的感情積淀，哪怕僅僅是止乎禮的師生情，總比陌生人相處要好得多。
行至回龍峪的時候，到底碰上了盤查的禁軍。攔下他們，咋咋呼呼問車上何人。他壓著嗓子說：「是渾家。只因吃外甥的百日酒，路上受了風寒，現正欲趕回家請郎中看病，不敢耽擱。」
那婦人忙道好，「后間正好有空房，本來是預備給我兄弟路過留宿的，恰好他今年生意忙，要過兩日才來。褥子都是新的，昨日才換上的，小娘子隨我來。」
他說得理所當然，「我的幸福就在你身上，用不著找，現在這樣就夠了。」漸漸走近村落，正是傍晚時分，炊煙四起。這是個真正平和的地方，家家戶戶門上貼著嶄新的大紅對子，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除夕的歡樂。他揚鞭往前一指，「那家怎麼樣？這村子遠離汴梁，不知道禁中發生的事，要借住的人家也必定是老實巴交的尋常人……你會留神自己的言行么？若是泄漏了行蹤，我為求自保，可能會殺人滅口的。」
她明白過來，這老翁是他喬裝的。真奇怪，他竟然這樣深不可測，像堆疊起來的高塔，幾乎讓她看不清真面目。她憤然瞪著他，「你究竟想怎麼樣？」
她氣得打顫，「你憑什麼決定我的人生？我有郎君，我早就為人婦了，你為什麼不去找自己的幸福？」
領頭的回身看，那生兵頷首示意，想來是沒錯的了。便清了清嗓門問：「路上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或是見過一位絕色的娘子？」
那主婆熱情往家裡引，門內縱出兩個孩子來，梳著鬏發，手裡提著橘燈，看見有客來，大睜著兩眼仔細打量他們。
他根本不把她的憤怒放在眼裡，坐下倒了一杯茶，門又篤篤敲響，是家主送熱水進來。
穠華見他們可愛，從袖裡掏出兩個遊戲用的金棋子，悄悄分給他們。那婦人見狀連連讓孩子道謝，復引進屋裡來，男人盛好了熱湯熱飯放在他們面前，笑道；「沒什麼好的款待兩位，將就用些和*圖*書
吧！」
崔竹筳怕她詢問太多漏了底，拱手對家主婆道：「還要勞煩阿嫂準備一間卧房，今日趕了一天的路，實在有些乏累了。」
他牽她進門，大袖掩蓋下的兩隻手使勁纏鬥，她想掙脫，無奈被他攥得更緊，將她五指捏得生疼。她面上不好有異，乾乾擠出個笑容向家主婆納了個福，「大過節的，叨擾阿嫂了。」
穠華道了謝跟她往後，崔竹筳在她身旁，他對外宣稱夫妻，看來今夜要同她睡一間房了。她心裏煩躁，忌憚他先前同她知會過，不敢給人家招來厄運，唯有忍氣吞聲。待那婦人走後，她才對他怒目相向。
他的情路和別人不一樣，一直隱忍著，從她與雲觀青梅竹馬開始，然後嫁入禁庭，成為別人的妻子，他要花多大的耐心才能坐看這一切發生？無盡的折磨堆積起來，到了一定的程度終究要爆發。現在他不想等了，再等下去他的一輩子就要到頭了。他看淡了名利，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拿青春去消耗。他今年二十七了，比她大了十歲，從今天起好好地過，置幾畝良田，養幾個孩子，一心一意地愛她寵她，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
他眼神冷冷的，手裡鞭子敲了敲車轅，聲音卻還是原來那個聲音，「餓了么？前面有個村落，找戶人家借宿。」
她恨得咬牙，十年後物是人非，會是怎樣的境況，誰能說得清？再深的愛情也經不起十載光陰的消耗，她狠狠格開他的手，「我看你是瘋了！」
他不應她，慢吞吞解開頸上的圍領，將那個傷口袒露給她看，「看見了么？這傷還未痊癒，是你留下的。我九死一生回來，不為別的，都是為了你。我說過不要錢財權利，我想過普通人的日子，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我知道你恨我不擇手段，可我如何才能挽回你？我是身不由己，我為烏戎隱姓埋名，做了十年的硬探，其實並非我所願。大鉞遲早要吞併烏戎，我早就看清了，越早脫離越安全。所以御龍直來襲時，我情願演一場戲，騙過殷重元和靖帝，天下之大，豈無我容身之所？」他眼裡浮起笑意來，捏住她尖尖的下巴，「一個人太寂寞，我想找個人做伴。我教導你十年，你也陪我十hｔtｐs://ｗｗw.ｈｅｔubｏoｋ.ｃｏm•com年如何？若十年後殷重元還要你，你就回他身邊去，我絕不加以阻攔。」
他撕脫面具笑了笑，「我一直是這樣的人，只是你從未留意過我罷了。」
她搖了搖頭，她和官家一直盼著，請了幾次脈都說未到時候。現在分開了，但願肚子里有一個，對她也算是個慰藉。她不敢唐突，細聲打聽，「阿嫂，這裏離汴梁有多遠？」才問完，招致崔竹筳一個凌厲的眼風。
她瞠大了眼睛，「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主婦嘖嘖搖頭，「天寒地凍，找不見人最是煩心。」一面舀了野菜湯送到穠華手裡，「別客氣，嘗嘗我們的湯。波棱和松蕈在我們這裡是年菜，家家戶戶要預備，外面可找不到。」
穠華低頭看，碧清的湯麵上飄著幾朵油花，呷了口，清香溢滿齒頰。她贊了聲好，「多謝阿嫂款待，阿嫂的手藝真好。」
她只是覺得難以置信，「那天御龍直分明刺穿了你的身體，我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我那一簪沒能要你的命，難道劍是假的么？」
穠華醒來已經將近日暮了，嗅多了麻沸散，腦子裡渾渾噩噩，鼻腔也酸得難受。她睜著眼，過了很久才逐漸能夠控制自己的手腳。勉力坐起來，挑簾往外看，四野籠罩在一層霧氣里，茫茫的，像行走在異世。
一群人上馬，抽著響鞭走遠了。他上車駕轅，繼續朝他既定的方向前進。
他替她蓋好褥子，各自蒙上了人皮面具，重新驅車上路。輾轉往東，他們曾經約好去廬山隱居的，這個計劃不該有變。馬車跑動起來，震蕩他肋下的刀傷，依舊隱隱作痛。他緊了緊氅衣上的狐領，小心把傷口遮蓋好。不時回頭看，心裏裝得滿滿的，即便這個人是他搶來的，現在也屬於他。
他說是，「我的確是瘋了，從那一簪子扎進來的時候起，我就已經瘋了。我看透了，你對我沒有半點情義，我卻對你念念不忘，何其不公？就算是地獄，我也不願意孤身前往，必邀你同行。穠華，你這一生都擺脫不了我了，這是宿命。」
崔竹筳道：「原本是去汴京投靠親友的，不想人不在，撲了個空，只得回老家去。」
在農戶人家過年，是有生以來第一和*圖*書次。以前在建安，雖不顯貴，繁文縟節很多，逢年過節的菜色也有講究。不似村野里，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
他回過身去，淡然道：「以前約定好的，帶你去廬山，到那裡過悠閑的日子。」
穠華看著他上前敲門，斯斯文文地作揖說明來意，「路趕得急了，以為前面有集市，誰知走了三十里也未遇上。眼看天黑了，我家娘子膽小，不敢在野外過夜，只得登門叨擾了。」
那婦人沒察覺，轉頭問男人，「約莫有六七十里罷？」
他將車趕進村子，在村口的那戶人家屋前停了下來，重換了張人皮面具替她仔細粘好。樣貌太出眾的人容易識別，像先前的禁軍那樣，只要問及絕色，輕易就能打聽到。他不得不小心防備，待一切都布置好了方下車去。
家主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平平常常的農戶人家，過年穿著簇新的褙子和窄袖衣。穠華見她邁出了門檻往外看，燈籠底下映照出一張樸實的笑臉，點頭道：「今日是大年初一，節下趕路實在辛苦。若不嫌棄就請進來罷，家中正要開飯，請娘子下車，熱騰騰用些飯菜。」一壁說，一壁將門大敞開來。
他死遁，不單是為了隱瞞殷重元，更是為了徹底脫離烏戎。老師肖想弟子，曾經確實令他有負罪感，但現在已經蒸發得一乾二淨了。他留在李宅是奉命，並不是出於真心，他教導她，也是為了等她長大。如今她對他來說，只是令他牽腸掛肚的女人，他不再是她的先生，以前的種種都隨那一次死裡逃生終結了。現在的他是全新的，什麼都不用顧忌，怎麼想，就怎麼去做。
男人點頭道：「差不多，我們趕集都去仙都郡城，汴京太遠了，一日回不來。」
卸了擔子，人就輕快起來，即便後有追兵，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人越少目標越小，不像上次受烏戎挾制，幾十個死士和硬探里不全是他的人。所以藉助御龍直的力量把他們全部殲滅，是件一舉兩得的好事。
他搖頭說沒有，「絕色娘子未見到，就看見城中粉食店裡賣人乳粥，現擠現熬。」
他聽了蹙眉，「御龍直幾千人，我少不得要安插上一兩個心腹，他們承辦，下手自然留七分。劍未命中要害，至多傷人罷m.hetubook.com.com了。再說我有個醫術精湛的摯友，即便到了閻王殿前，也有辦法將人救回來。」他說完看天色，起身道，「再有什麼話，咱們路上慢慢說。已經沒有時間了，好不容易把你救出來，這次不能再落入他們手中了。」
他這樣，純粹是顛倒黑白的說法。他哪裡是要搭救她，說得好聽罷了。他存著什麼私心，他自己心裏清楚。
那婦人發笑，驅趕道：「去、去，別處玩去！人來瘋，莫給他們好臉色。小娘子可有孩子？」
他很生氣，扭住她的手臂推向床鋪，「你不是個狠心的人，你對雲觀有情、對阿茸有情、對春渥有情，甚至只要我真的死了，你對我也會有情。因此外面那一家人，你不會坐看他們慘遭屠戮。」他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小聲一些，被他們聽見隻言片語，他們就活不成了。」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說這話是為了警告她。以前的崔先生完全消失了，現在的他陰狠狡詐，哪裡還有半點儒士的風骨！她感覺厭棄，但又不敢妄動。好好的一家人正共享天倫，別因為她招致橫禍，所以只得按捺，即便要逃跑，也要另選時候。
她奮力反抗，尖叫著「官家是我郎君，我不要同他分開」。他不願聽她說那些，扼住她的雙手抱起她，走向一駕平頭馬車，將她安置進了車廂里，「從今日起，我就是你的郎君。把殷重元忘了，他的世界里不缺一個你。而我為了你，已經把整個世界都放棄了。」那塊浸了麻沸散的巾帕重又覆在她臉上，她安靜下來，就像她心甘情願跟隨他去天涯海角一樣。
他把氈子壓實，點頭哈腰道：「從禹王台來，往新封去。」
如果同她在一起的是官家多好，想起來鼻子就發酸，慌忙別開了臉。如今流落在外，心裏惦記皇城中的他，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遍尋她不得，一定急斷了肝腸吧！她一路昏睡，連方向都辯認不清了，想回去，怎麼回去呢？
崔竹筳道了謝，回馬車前攙扶她，低低道：「莊戶人家心正，可以放心。」
她懼怕，站起身便要往外走，「我不想陪著一個瘋子，我要回去！」
她不接，扭身轉向別處，平淡無奇的臉，與那風華萬千的身姿極不相稱。只慍怒道：「先生以和圖書為之前的事都過去了，可對於我來說卻是永生難忘的。乳娘死在你手裡，你怎麼有臉再來見我？就算僥倖活下來，不是應該去別處么？躲得遠遠的，一輩子不要再見面才好。」
臉上被什麼蒙住了，牽絆著很難受。她抬手一摸，那臉不是自己的臉。她嚇了一跳，慌忙撕扯，撕下來一層皮，悚然扔得老遠。想起白天的事來，掙著身往前揭門帘，簾外的人好整以暇趕著馬車，姿態宏雅。發現身後有動靜，轉過頭看她。她跌坐回去，望著這張陌生的臉，驚慌道：「你是什麼人？」
他說：「姓唐，他家產婦姓吳，正是老漢的女兒。」
為首的禁軍挑起門上厚氈往裡看，一個滿臉褶皺的老嫗卧在那裡不動彈，看樣子是昏死過去了。他嫌晦氣，大過年的怕沾染了病氣，把手收了回來，粗聲問：「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他帶了點嘲諷的味道，「禁庭就當作是上輩子的記憶吧，你回不去了，浮華漸遠，以後要與我做伴。」
家主好客，殷勤請他們吃喝，隨口問起，「兩位是從何處來？怎麼走在年裡呢？」
崔竹筳同他們客套往來，穠華轉頭四下看，家裡不過一對夫婦帶著兩個孩子，擺設也極簡單。牆頭未經粉刷，一塊一塊的青磚裸|露在外，看上去灰濛濛的。
禁軍中一個生兵道：「禹王台邊上是有戶人家孩子滿百日，可說得上那戶人家姓氏？」
他怒火漸起，扣著她的手腕道：「寧願回去，在勾心鬥角里度過一生么？殷重元有什麼好，為了江山可以廢你，將你貶到瑤華宮入道。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華陽教主還未做膩么？你是我的弟子，從你六歲起就在我身邊，我知道你的秉性。榮華富貴和權勢都不是你渴望的，何不跟我出世，我們去做一對神仙眷侶。」
那些禁軍呸了一聲，「好個老漢老不修，還愛看產婦擠人乳，怎不去看你女兒？」
他來攙她，被她揚手掙開了，「我不管你是怎麼死而復生的，都不與我相干。你讓我回去，我要找官家。」
家主的孩子在院子里笑鬧，偶爾進門來看看她，她看見孩子倒很喜歡。他們折了一枝臘梅來，她摘了兩朵，替他們戴在丱發上。
「洗洗么？」他把巾櫛泡在水裡，擰了一把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