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節

說起這個,他也很難過。一個人沒有執念的時候,可以兩袖清風。一旦求而不得,那就另當別論了。他低頭看她,悵然道:「怪這世道,怪我曾經受制於人,所以殷重元要統一天下,我覺得是件好事。中原需要一位稱雄的霸主,讓他高高在上坐鎮江山,我不與他為敵,我只要平靜的生活,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他笑了笑,「或許你會說我無恥,可是我放棄一切換一個你,難道很貪心么?」
他沉默下來,忖了忖道:「眼下城中與外面斷了往來,要進城只怕很難。不過我記得,以前同個城防官閑話時曾談及,據說在保安水門以南的潮湖寺里,有個便道直通望仙橋,或者可以到那裡一試。可是你要想清楚,孩子現在月令小,在馬上顛簸,只怕會累及他。你當真只想進城,不在乎孩子么?」
元述祖拱手道:「連只鳥都飛不進去,更別說人了。」
她簡直有些同情他了,「我已作他嫁,你奪人|妻房就是貪念。先生原本是多博學的一個人,君子有成人之美,先生如今還算得上君子么?」
他聽完,嘴角極難得地揚起了一絲笑意。是啊,她曾經稱自己工諂媚、善邀寵,某種程度上可算詭計多端。崔竹筳如果對她是真心,就一定會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有時想想,再如何了得的治國安邦之才,遇見了喜歡的女人都會分不清方向。他是這樣,崔竹筳也是這樣。不過他比較幸運,他愛的女人同樣也愛著他,所以不管經歷多少波折和磨難,他都不輸人半分,且信心滿滿。
她將兩手緊緊壓在小腹上,「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用不著吃藥。剛才大夫也說了,葯補不及食補,我好好吃東西,孩子不會有恙的。」
他未應她,只攙她回床上,含笑道:「怎麼下床來了?你現在身子虛,要好好靜養。那些事容后再議,剛才大夫在外面同我說,只怕坐胎不穩,連日的顛躓孩子有損傷,先開些安胎的葯調理好身子。這兩天在這裏住下,等穩妥了再走不遲。」他將手棲在肩頭,「穠華,你的孩子,我自當視如己出。所以不要再說找官家的話了,別叫我傷心。」
一路奔波,馬蹄在黃土道上揚起漫天的沙塵。待到建安城外,撫遠將軍與隨軍右僕射已接了密令在官道上守候多時了。見一隊人馬赫赫揚揚和-圖-書而來,眯眼遠眺許久,為首的人雖覆了罩面,那身形做派卻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忙撩袍跪下接駕,馬上的人翻身下來,解開腦後絲絛,將銀絲罩面隨手拋給了右僕射隆韶。
「圍城有幾日了?」
他說不必,「隨意準備個小營帳就是了,朕親臨的消息不能泄漏出去,令傳馬直指揮來見朕,朕有要事吩咐。」
所以從汴梁到池州,緊趕慢趕只用了八天。再從池州輾轉到建安,至多花上三四日罷了。這一路霜雪,風馳電騁連眼睛都睜不開,摔打慣的班直尚且有些受不住,官家卻不叫一聲苦。想來再苦,也沒有什麼比同皇後分開更苦的了,這種時候僅帶二十多人上路,是冒了極大風險的。想念一個人,能到捨身忘死的地步,且這種事還發生在官家身上,誰能想得到!
隆韶呵腰道:「回陛下的話,今日是第七日。」
看他的樣子很生氣,但究竟是擔心她的身體,還是因為她不肯喝葯,就不得而知了。
她沒有接,垂首看了眼,「這是什麼葯?」
錄景嘆了口氣,近來官家養成了習慣,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一個人形單影隻著,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在他心裏,除了皇后便再沒有別人值得交談了吧!他走過去,奉上了茶湯,低聲道:「更深露重,官家還請早些歇息。明日咱們直奔建安,與大軍匯合么?」
隆韶應了個是,「如今是破城無方,兵不厭詐么,既然強攻不得,只有另闢蹊徑了。餓肚子倒可以堅持兩日,人畜飲水卻一天也斷不得。城中供水有兩條途徑,一是水井,二是通渠。人飲井水,牲畜卻未必,可從通渠源頭下手,城中牲畜保不住,綏軍的糧倉便空了一半。再者以火器投擲霹靂火球、蒺藜球及煙球等,約定時間環城而發,城中必然大亂。」
他擰起眉,眼睛里憎惡的光一閃而過,寒聲道:「吃藥是為確保你肚裏孩子的安全,葯補之後食補才是上策,大夫也說了胎不穩,你如何不聽?」
「那崔竹筳呢?可會聽她的?」
他一瞬惱羞成怒,「你這是什麼意思?」
圓月一輪掛在天上,照得人心慌。
他站在那裡,被她揭開了假面具,有種狼狽不堪的感覺。她再也不是那個心思簡單的孩子了,她學得步步為營,果真為母則強。先前還在感慨他變和-圖-書了,如今她自己還不是一樣!
大夫長長哦了聲,只是可憐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命途這樣坎坷。終歸也是無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在這戰火連天的年月里,活得益發不易。他嘆了口氣,頷首道:「既這麼,那我就另開一副葯。只是打胎畢竟傷身,事後要好生將養著,否則再想懷上就難了。」
錄景想了想道:「會,就像官家疼愛聖人一樣,崔竹筳若是真愛聖人,必定不能拒絕她。」說著一笑,「官家是知道的,聖人就是有這本事讓人言聽計從。連官家都不能奈聖人何,崔竹筳大概更不能了。」
她踉蹌著重新回到床上,把手覆在肚子上。小腹平坦,才一個多月,與平常無異,但心裏卻是高興的。現在的她一無所有,只有這個孩子了,好好看護他,等見了官家,官家一定很歡喜……眼下不知他怎麼樣了,一日未拿下建安,他便要一日鎮守汴梁。人雖是活的,有時卻被這樣那樣的俗務牽絆。她甚至有些怕,怕一直尋不見她,他會放棄。如果是這樣,那她應當怎麼辦?同他分開,前後加起來有十幾日了,思念發作起來,是世上最難熬的酷刑。其實她多次想過要逃,然而丟失了春渥那回她從瑤華宮突圍,距皇城不過十里路,半道上就遇見了登徒子。如果擺脫崔竹筳后又落進別人手裡,後果更是不堪設想了。
錄景捧著茶盞惘惘的,知道他著急,只有城破之後才好與皇后匯合。照腳程來算,他們應當是趕在崔竹筳之前了,可都進不得城,都在外面打轉,人多,地方又廣,難免會有錯失之虞。所以還需早早攻下建安,攻下后城門大開,崔竹筳必料不到官家會放下汴梁趕到建安來。一旦張起了網,姓崔的就是插翅也難逃了。他們這些底下的人也日日求神拜佛,盼望官家早些把皇后找到,一來是解了官家的相思苦,二來太平了,大家也好過兩天安生日子。
至少現在他還沒有強迫她,這點倒是可以放心的。只是她依然覺得很害怕,今天不知道明天,一腳踏空,可能就萬劫不復了。
既然無人出入,證明皇后還未入城,也就不必忌諱那麼多了。他實在是著急,時間有限,要做到不傷城中百姓分毫,恐怕非等守上十天半個月不可。哪場滅國的戰爭能夠保證兩全?所以造和-圖-書成傷害在所難免,因道:「說說你們的對策。」
穠華見他走了方鬆口氣,掙扎著起身插上門,再回頭看那葯,端起來倒進了盆栽的土裡。存疑的東西最好不要去沾染,孩子在她肚子里,不去藉助那些藥物,即便出了差池也是命。但若是喝了葯,不明不白丟了孩子,那她怎麼對得起官家?
她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不過想要碰碰運氣罷了。可她實在不解,他怎麼成了這個樣子。以前那樣謙和儒雅的人,為什麼一夕變得面目全非了?她努力想找到崔先生的影子,可是沒有,找不見一絲一毫。他和她面對面而立,卻陌生得從未相識一樣。彷彿魂魄換了別人,皮囊仍舊是他,叫人從心底里升起寒意來。
眾人領命分頭去辦,馬直指揮來時,命他監察建安城周圍的情況,防著皇后突然到了,好早早得到消息。一切料理妥當了,心頭又空又懸,便痴痴立在帳前眺望。
她抿唇靠在床架上,別過臉道:「先生一定要我喝,也不是不可以,先取藥渣來讓我過目。」
隆韶與元述祖諾諾應了,揖手道:「陛下長途跋涉,一路上辛苦。臣等為陛下搭了營帳,請陛下帳中歇息。」
錄景看他模樣有些擔憂,上前壓聲道:「官家這十多天都未好好歇息,如今建安城近在眼前,官家總可以寬懷了。臣熏好被褥,官家睡兩個時辰。您瞧您瘦了一圈,聖人見了該心疼了。您不為自己,且為了聖人保重龍體吧!目下沒有什麼進展,官家守著也無用,小睡一會兒,有了消息臣立刻通稟官家。」
他腳下匆匆往前,隔河睥眼觀察城樓,城門緊閉,鐵索收起了巨大的弔橋,建安城就如同一座孤島,大軍想攻陷,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仔細思量過,就算回到建安,皇城還未破時她不能露面。母親和弟弟固然要救,但也不能讓丈夫左右為難。綏國的半壁江山已經淪陷了,再堅守,也不過是苟延殘喘。這個病入膏肓的軀體堅持不了多久,最後總歸是別人的盤中餐。她只盼官家快來,快來……就算她自私吧,她堅持不了多久了。
她說不,「先生定有辦法的,既然到了這裏,怎麼能半途而廢?騎馬便騎馬,我一定要去建安。」
她也不怕得罪他,直截了當告訴他,「我信不過先生,因為這是官家的孩子,先生怕和*圖*書是很難做到視如己出。」
他道好,「我心裏不忍,卻也無法。」說著見酒博士從廊下經過,招手託付他跟隨大夫去取葯,自己又轉身進了卧房裡。
他看了他一眼,「我如何等得到那時候?」飲了口茶湯,把盞遞了回去,轉身道,「明日五更就動身,到了軍中再作打算。」
身後篤篤傳來敲門聲,他回頭看,是店裡博士煎好了葯。他道了謝接過來,耐著性子替她吹涼,復遞到她面前說:「冷了更苦,趁熱喝吧,對孩子有好處。」
他有些為難,「再往前恐怕不能駕車了,要騎馬。你這樣的身體怎麼行動?鉞軍無法攻克建安,在外盤桓也不是辦法。或者聽我的,放棄吧,從這裏往東北便是廬山,改道還來得及。」
他把葯放在了案頭上,「實在不願意喝,我也不強迫你,只是孩子若有了閃失,到時候別怨天尤人。」說完拂袖而去。
他靜靜聽她控訴,聽完了,依舊沒有任何觸動,「我若不是君子,你現在也許早就認命了。」
他已經十來天未睡過囫圇覺了,常常一閉上眼就夢見她,然後驚醒,徹夜難眠。再找不到她,他一天一天萎靡下去,性命恐怕將不久矣。是該好好休息兩天了,養精蓄銳只等她來,來了便拴在腰上,一時也不讓她離開視線了。
元述祖驚惶不已,不敢向隆韶求救,只盯著足尖道是,「臣無能,請陛下責罰。但請陛下聽臣一言,建安護城河甚深,臣派人丈量過,約有三丈。眼下正值隆冬,南方水雖結冰,冰層太薄,伸手一戳便破,要渡河,委實是難。加上建安城樓比汴梁高出許多,城池易守難攻,因此幾次都被綏軍阻退……臣與隆相商議了幾個對策,可是礙於出征時陛下有聖命,唯恐傷及城中百姓,未敢貿然行事。如今陛下來了,還請陛下定奪。」
池州縣衙早前被鉞軍攻佔,前堂一片狼藉,所幸後院收拾收拾,將就還能用。
錄景道:「建安城中那麼多人,截斷了供給,料想也撐不了多久。到最後弄得人吃人,城便不攻自破了。」
她辯他深色,不喜不悲,很平常的模樣。若換做以前,她想都不想便會喝下去,現在不是了。她深知道這孩子的有多重要,她要保住他,直到回到官家身邊的那一天。
「以前疼愛我的先生去哪裡了?」她凄然道,「我的先生是www.hetubook.com•com最好的先生,以前我有心事都同他說,先生曾經是我最信任的人。可是現在……我已經不認得先生了。」
他扶了扶額,喃喃問錄景,「你說皇后如今在哪裡?」
錄景道:「左不過在往這裏趕。官家同聖人心有靈犀,既然曾經約定過,聖人必定會赴約的。何況建安城破,關乎郭太后與建帝性命,聖人重情義,無論如何都會鬧著讓崔竹筳帶她來建安的。」
錄景端著熱湯往前看,一人孑然立在階上,玄色的緞子在月色的映照下,發出藍而迴旋的光暈。風吹動冠上組纓,高高撩起來,婉轉飛揚。他在那裡,便如一座高塔,寫滿了滄桑和悲涼。
那廂小鎮上的歲月尚且靜好,歇了幾日,穠華自覺身上輕鬆了不少,大概懷孕初期的癥狀都過去了吧!雖然偶爾孕吐,精神卻旺了很多,也不發燒了,便央崔竹筳上路。
進門時她已經下了地,見了他迎上前兩步,哀聲道:「先生也聽到這個消息了,我如今懷了官家的孩子,不可能再與先生如何了。先生放我回去找官家吧,他是孩子的爹爹,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父親。」
若說夫妻,哪裡有做爹爹的不要自己孩子的,說不通,唯有另想說法,便道:「她是舍妹,婚後不久郎君身故,夫家又沒有長輩做主,家下爹娘與她說了門親,願令她再嫁。如果拖著孩子,婚事便難成了。趁著現在孩子還小,長痛不如短痛,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轉過眼一瞥上將軍元述祖,「攻了三次,均以失敗告終,你這大將軍當得好。」
「派人馬,方圓十里內探查,看看可有通城的密道。」他蹙眉指派,回身又問,「自圍城以來,可曾發現有人出入?」
他嗯了聲,「守城的那個孫膺倒是員勇將,需儘早解決他,才好一舉攻破建安。」
那濃稠的葯汁里倒映出他的臉,冷漠蒼白的。他略頓了下,「你坐胎不穩,需要安胎,這是安胎藥。」
他聽了頷首,「無可奈何,只得如此。」一壁指了指懸挂于城門之上的弔橋,「今晚命人潛水過去將那鐵索弄斷,打仗連門路都沒有,城中人死絕了都不知道。」
那大夫吃了一驚,添丁是闔家歡喜的好事,他卻寧願不要,實在匪夷所思。仔細打量他兩眼,拱手道:「恕我冒昧,敢問閣下與那小娘子是什麼關係?我看小娘子高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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