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我要像花兒一樣,永遠簪在官家的通天冠上。

第一節

她歡歡喜喜跟他出去,兩個人在迴廊的欄杆上坐了下來。他把肉一片一片割好了喂她,「這種炙烤的東西少吃些,吃多了不消化。」
她怔怔看他,「你是在隱射我爹爹么?我爹爹又沒有做錯什麼。」
他的領中有幽香,是蘇合的味道,聞著簡直犯困。她半寐半醒間感覺他上了台階,烏舄的鞋底擦過金磚,有清脆短促的聲響。到殿中把她安置在榻上,她聽見錄景叫了聲官家,然後就沒有聲響了,想是他怕吵醒她,上前殿說話去了。
她說不要緊,「反正吃完了會吐。」
她坐在廊上,笑得眼睛彎如新月,踢踏著雙腳看他演講。一代霸主,即便白日夢,做起來也像模像樣。她在一旁附和著,「說得對,我們的菡萏會定鼎中原,開創萬世基業!」
他在高家母子眼裡到底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雖然他們面上不敢表露,暗中不知怎麼咒罵他呢!他也不甚在意,負手對郭太后道:「論理,朕應當隨皇后叫你一聲孃孃,只是礙於法度,不能像百姓那樣隨意罷了。朕回殿中,得知消息后立時趕了過來,皇後身上不適,剛才吐得厲害,朕沒讓她知道。」他頓下來,看了建帝一眼,「二位寬懷,皇后今天的話,也是朕的意思,朕若要將你們如何,用不著等到現在。朕也沒有哄騙皇后,再同你們秋後算賬的準備。天下三分,到了該合併的時候了,朕不動,焉知綏國不動,烏戎不動?戰局上先發制人乃用兵之策,還請莫怪。皇后重情義,若你們有個三長兩短,豈不辜負了她的心意?所和*圖*書以還望各自珍重,靠別人開解無用,自己想通最好。究竟是活著重要,還是虛名重要,可做個取捨。至於虛名,綏國已然國破了,就算殉國,名聲也好聽不到哪裡去,何必白搭上一條性命呢。我言盡於此,三思吧!」
他忙道:「那是我胡亂編的,因為一直不相信有愛情,常常感到很悲觀。」
她連連點頭,「官家真是全才,會釣魚,還會做炙肉。」想起那次延福宮捧回來的長生,便問還在不在,有沒有被人吃了。
兩個人一吹一唱,覺得盛世就在眼前,彷彿看見菡萏穿著冕服泰山封禪的樣子,滿足異常,一生別無所求了。
果然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他把通條抽出來,拿刀削了外面一層焦炭,裏面的肉是極鮮美的,滋滋流著油。他說:「上外頭去吧,裏面煙多,別嗆著了。」
她唔了聲,抽不出空回應他,翹起油膩的嘴,示意他來親親。
他白了她一眼,「說什麼渾話!你爹娘同太后相識時你多大?」
她微笑看著他,「我也很高興,只是希望回到汴梁不會再有什麼變故,平平安安讓我生下孩子,天天和你在一起。」
她不依了,渾身扭動起來,扭得像蛇一樣,「哪裡來的謬論,我不相信!我只是忘了,一心在炙肉上罷了。」一壁說,一壁探過頭來看,「噯呀好了沒有?你到底會不會烤!」
這種事本來就很難為他,他是皇帝,又不是廚子。過去的二十多年幾乎是衣來伸手,比她好不了多少。現在懷著孕的娘子要吃這要吃那,這個剛https://m.hetubook.com.com剛經受過戰火的地方沒有現成的,不得不撈起袖子親自下廚罷了,她還那麼嫌棄他。他心裏有點酸澀,嘴上應著:「快好了……上輩子欠你的。」
錄景道沒有,「幸好發現及時,被人救下來了。」
錄景忙卻行退到殿門前,「臣傳元將軍來,陪官家一同前往。」
郭太后抖出來的這段往事,確實令兩個人很覺詫異。今上蹲在灶前,通條上叉著肉,烤了一會兒便回頭看她,「娘子?」
他突然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可也為此更加的感激她。別人孕吐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只有她,吐歸吐,吃還是要吃的。大概心裏也知道孩子之前受了不少罪,現在一心要作養他吧!
她這才想起來,長長哦了聲,「我險些忘了……」
在廚司蹉跎了半日,傍晚時分才回乾和殿。果然像先前說的那樣,她蹲在道旁吐了個乾淨。吐過之後就不行了,人怏怏的,賴在他背上,讓他背回了前朝。
他往後殿看了眼,「皇后睡下了,別驚醒她。你在寢宮伺候,我過去看看。」
她坐在灶膛前,火光掬了滿懷,看他一眼,慢吞吞道:「我爹爹和孃孃以前行走禁庭,專為宮中妃嬪調製香料。彼時結識了太后,生出許多恩怨糾葛來……熟了罷?」
畢竟是她同母的弟弟,出了事不能不過問。他去了,到那裡時天將黑,入殿看,建帝卧在床上,面色灰敗,兩眼無神。郭太后坐在他床沿,一條手絹抹得稀濕。見了他,瞬間顯得很畏懼,忐忑不安地站起來,一副心驚膽戰和_圖_書的模樣。
她說:「我在我孃孃肚子里,和菡萏一樣。」她給孩子取了個乳名叫菡萏,自認為男女都可用。官家嫌棄菡萏太女氣,萬一是男孩,怕皇嗣以後覺得丟面子,她卻不以為然,難道都像他一樣叫得意才好么?反正孩子在她肚子里,她做主。幾天下來他發現無力扭轉,只得默認了。
他這人愛乾淨,左看右看,那紅艷艷的嘴唇在太陽底下油光可鑒。勉強下嘴親了一口,她捏起一片肉,霸道塞了過去。
他說宅子還在,「已經命人打探過了,重寫了塊匾額,改稱李皇后宅。眼下大局剛定,人心浮動,貿然出去恐怕有危險,所以到了家門前也回不去。」
他替她擦了擦嘴角,「好吃么?」
錄景愁眉苦臉,壓聲道:「適才選德殿傳話來,建帝懸樑了。」
他終於逮住了機會以牙還牙,「所以懷孕的女人都會變笨,這話說得沒錯。」
「可能是宿命。」他空泛地笑著,轉過視線來看她,「太后對你爹爹有情,如今我又對你有情,一定是上天註定的。還好我沒有錯過,有你在我身邊,我比太后幸運。」
他偏過頭問殿前班直,「傳醫官了么?」
她嗯了聲,坐在杌子上舔唇苦等,「熟了罷?」
他沒有逗留,說完就走。一心想死的人,無論如何都勸不回來。越是哄著,他越覺得生無可戀。倒不如醍醐灌頂,在痛處奮力一擊,治好了,一輩子都不會再犯。
「同菡萏一樣?兩個月大?」他以一種無藥可救的眼神打量她,「我比你大了七歲,我出生時太后和你爹爹還未相識,和-圖-書你說會不會是兄妹?」
「那眼下呢?」她矮著身子湊到他胸前,抬頭仰望他,「現在還會悲觀么?」
她現在犯饞,話也無心說,他只好大力扇起蒲扇來,把火苗撩得高高的。她看了拍掌,「這樣熟得快。」一面審視他的臉,笑著挨過去一些,「難道官家真的擔心你我是兄妹?」
她站在那裡,無限悵惘的樣子,「禁中有二三十位娘子,官家的病症好不了,她們就要可憐一輩子。你可想過將她們放出去?」
他猛然吃了一驚,「死了?」
他過來抱她,臉上泛著紅光,「皇后,我真高興。」
班直揖手道:「醫官說無大礙,開了些活血化瘀的葯便去了。」
他背著手踱步,廣袖飄飄拂過地面,有枯葉從頭頂飄下來,落在他肩上。快到宮門上時,聽見身後傳來嗚咽的悲鳴,他站住腳。元述祖側耳,「陛下聽……」
「當然不。」他捏著她尖尖的下巴,驕傲地挺了挺胸,「現在自信得很。我的命運靠自己把握,只要我願意,沒有辦不到的事。我要橫掃六合,俯治天下。然後擴建禁庭,為你造一座行宮。還要有兒有女,同你生很多孩子。」他站起來,揮了揮手,「我的兒子將來要令萬國來朝,他是守成之君,不必經歷戰火,但自有他的鐵腕。他儒雅謙和,有所有明君都具備的優點。他還會娶一位心愛的娘子,就同他爹爹一樣。」
他說不是,賠笑道:「我獨寵皇后一人,只怕那些嬪妃耐不住寂寞。」
她低下頭想了想,「回不去就回不去吧,有你的地方,就是我可以安居的家鄉。」言罷笑和圖書起來,「我們這一路走來,同我編的那出傀儡戲有些像,分開了,你又找到了我。如果照著你的故事來,現在應該到公主病故的橋段了罷?公主死了,死前未和單于再相見。單于獨活三十年,崩于山丘之上……真是個辛酸的故事。」
他吻她的額頭,「那麼多的風雨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波折難得倒我們?不過回宮后要整頓宮務,諸如那些香藥師之類的,全都攆出去。還有天章、寶文、龍圖三閣……宮牆加高,邊門封死,禁中只能留閹人,否則早晚要出事。」
「你的魚,誰敢吃?放心吧,秦讓伺候著呢,回去看,必定又肥一圈。」他手裡擺動著通條,放眼望遠方,還在回味先前的話。難怪那時他入建安,太后特意吩咐他去李宅探望,回去后又多番詢問她爹爹近況,原來是有舊情在。老輩里的故事也甚精彩,愛情這種東西真是個奇妙的存在,她愛著他,他又愛著她。得不到,心心念念惦記一輩子。
他說:「放出去她們就沒有活路了,皇帝的女人,誰敢再娶?到時候爹娘不親,兄弟排擠,最後只能入道。讓她們留在禁中吧,我也需要這些擋箭牌,免得眾臣再力諫擴充後宮,我沒有那個精力去應對他們。」
她又開始惆悵,鉞軍攻城時火器亂撞,不知李宅還在不在,「沒有機會回瓦坊,真可惜。那宅子是我公公(曾祖父)手裡傳下來的,已經有上百年了。」
他把肉抽出來,拿筷子捅了捅,「還差點火候,生肉吃壞肚子……你先前說太后與你爹爹如何?」
她很不服氣,「有本事你自己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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