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見到我，悄悄地說，「別惹小葉，她心情不好。」

「我害怕警察。」

他嚇了一跳：「我好像沒問你的年齡，你為什麼要問我的名字？」

「我在國外讀的書。」

他的笑容中有一絲捉弄：「I thought you prefer me to speak English…」（譯：我以為你願意我說英語……）

「師大的國經系也很強啊。」「他剛上高三的時候，託福就考了六百分。」「哦！」我肅然起敬。

「我爺爺、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說，北平人。」他說，「你在北京沒有一個親戚朋友？」

「你住的地方離門口遠嗎？」

「上車，我送你一程。」他說，接著車門打開了。

不遠處就是車站，夜班車每小時一趟，我又錯過了十二點的那一班，這意味著我要在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待五十分鐘，才會等到下一班。我曾經打算買一輛自行車。小童警告我，說像我這樣的女孩，深夜乘公汽要遠比騎自行車安全。

「好吧。」

「嗯，這話聽上去像是美國人說的。」

「你叫他馮老師就行了。」

「我不是北京人。」

他將老人引到了臨窗的座位，放下自己的包，又過來排隊。

「What?!」小童低吼。

「瀝川！」老人一面笑，一面走進門來，和他握手。

我想起了那個常常空著的殘障車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上下車時，他的左腿的確行動不方便，但他好像已經習慣了。雖然有些笨拙，很多動作一瞬間就完成了。「你還有問題要問嗎？」他轉過頭，用一種奇怪地眼光看著我。

他大約改變了作息，晚上不再來咖啡館了。小葉於是便和早班的人換了班。就在她換班的那天晚上，我又看見了那個青年。

「一共三十七塊。」我終於改口中文。

「哦。那為什麼你又回來？據我所知，這裏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國。」

「沒有。」

「那我就算少數人。」

「謝謝你。」我小聲說。

「我爸也是老師，教中學。」我說。

「好哦。」

「怎麼了？」

「嗯。」

「不耽誤你晨練，課堂上見！」看見我一臉欽佩，馮靜兒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是我們高中的高考冠軍。」馮靜兒甜蜜蜜地看著他，「明明可以上北大，卻偏要到師大來。他這人，根本不把大學當回事兒。」

站了幾秒鐘，他忽然疾步和_圖_書向另一道門走去。

「你來過這裏？」我問。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顧，我受寵若驚，連連擺手。

我漸漸有些擔心，懷疑那人的消失與我不小心將咖啡潑到他身上有關。有可能因為我的粗心，導致他不再喜歡這家咖啡館。北京的咖啡館成百上千，就是這附近也有十幾家，價格更貴，服務更好。他大可不必每次都來這裏。

小童配飲料神速。我把他要的東西放在托盤上，他一手拿著托盤，一手拄著手杖，徑直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我覺得他跛得比往常厲害，擔心走不到一半咖啡就會全溢出來。對腿不方便的人來說，端飲料實在是個危險的動作。可是他總算把咖啡平安地端上了桌子。

「Hi. Could I hav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whipped cream, w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 and 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 」（譯：能否給我來杯大號冰拿鐵，加上生奶油，上灑一點肉桂粉？此外還要一杯大號無糖黑咖啡。）

「你爸是幹什麼的？」她忽然問。

「英文系一年級。」我說，「該我問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遞給我一百塊錢。我將零錢找給他。

「以前她的心上人天天都是五點半來，偏偏今天沒有來。」

——生活中常能見到這種人，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比她更聰明，只有人比她更刻苦。何必戳破？我只好點頭：「我們那裡的高中，就是這樣。」

「為什麼？難道我看上去很有學問？」

「那人非常準時的。每次來的時候都正好五點半。」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這裏，而你走著走著突然失蹤了。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我就是第一號嫌疑。」

「還行。」

他笑了，放慢車速。開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我們學校的大門口。門口有門衛，任何車輛不能入內。

他笑了起來。

他低聲複述了一遍，我終於聽清：「Got it, thanks.（譯：明白了，謝謝。）」我轉頭對小童道：「大號冰拿鐵一杯，上放奶油和少許肉桂粉；還要一杯大號黑咖啡，無糖。」

「神經！」我心中暗m•ｈetｕｂooｋ•cｏm•cｏm想，就因為潑了一次咖啡，犯得著這麼整我嗎？

我這學期一共選了五門課，基本上每天都有課。尤其是周二，上午一門，下午一門。上完課已經四點了。我匆匆吃過晚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咖啡館。

「可是，你一定上過大學，對吧？」我又問。

「現在還不到六點。」

我系了半天，系不上去，只好問：「怎麼系？」

「是嗎？我問了兩個問題？」

兩人在窗邊低聲地聊了約三十分鐘，老人站起身來告辭。那個叫「瀝川」的青年依舊陪他走到門口，替他拉開門，目送他離去。然後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工作。

七點過後是咖啡館最忙的時段，有七八個人排隊買咖啡。西裝青年沒有像往常那樣徑直走到臨窗的座位坐下來，而是規規矩矩地排在了隊伍的最後。他知道何時應當享受特殊服務，何時不應當。——在這樣繁忙的時刻，他顯然不想打擾到我們。

「九十五。」我說。

「I am sorry, what's your order again?（譯：對不起，您要的是什麼？再說一遍？）」

「沒有了。」我兩手一攤。

怕弄出更多聲響，我不敢洗臉，不敢刷牙，悄悄爬到上鋪，鑽進被子。睡不著，為著即將到來的未知開銷、為了存摺上寥寥無幾的生活費。值得慶幸的是咖啡館月中發薪。我只用再干兩個禮拜，就可以拿到第一份工資了。

「我爸就在英文系。」她說，「他不教精讀。四年級的時候，你可以選他的『當代英國小說』。他主要帶研究生的課。」

他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點頭。

「謝謝你，停在這裏就可以了。」我連忙道。

「馮教授是博導。」男生更正。

整個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魚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兩杯Latte，直到我下班，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沒有幹完。

「你好！」我說。他的臉像一道陽光照射過來，我嗓音不自覺地有些發顫。

我突然意識到他為什麼會喜歡這裏。他的生活一定很孤獨，孤獨的人會願意待在有人的地方，特別是像咖啡館這種看似人多，卻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地方。

「你呢？」

接下來的兩周，西裝青年還是沒有出現。小葉的情緒漸漸由魂不守舍變成焦躁不安。她成了小童夜晚的主要談資。

「我是成年人，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

她怔了一下，隨即「哦」了一聲，把我拉進門，問道：「不夠錢用啊？」

「哦，不要。無糖黑咖啡。」

我愉快地笑了：「你剛問了我兩個問題，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

原來他的名字叫「瀝川」。

純正的美式英文，我傻眼了。

「你喜歡北京嗎？」

「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我說，「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嗎？」

「這位是路捷。道路的路，捷徑的捷。」

他找了個地方停車，然後下了車，道：「不介意的話，我能送你到宿舍門口嗎？現在太晚，就是學校裏面也不一定安全。」這話若是別人說，便顯得得殷勤做作，而他卻說得既誠摯又坦然，一副十足的紳士派頭。

他目送我走進大門，然後轉身離去。我知道他還要獨自走至少半個多小時才能走到校門口。我突然有一種想要陪著他走回去的衝動。但我克制住了。

他將一張錢還給我：「多找了十塊。」

我不禁啞然。

「我是外鄉人。我不喜歡北京人。」

「對不起。」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到操場上跑步、背單詞。看見馮靜兒也在操場上，身邊站著一個高個子男生。

「不客氣。」他發動車，在街上行進。

跑步路過她們時，那男生向我「Hi」了一聲。他穿著一件白背心，露出結實的胸肌，看上去英俊健碩，像是體育系的。

「我沒貪玩。我剛找了一份工，要干到十二點才下班。」我心裏有些委曲，眼淚便在眼眶裡打轉，但臉上仍是硬硬的，嘴也綳得緊緊地，不肯讓她看出來。

「你好。請問你是哪個系的？」

「你住哪裡？」

「因為……」他想了想，「停車很方便。」

我不能看他的臉，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張既充滿個性、又無可挑剔的臉。即便是側影也是那樣完美，可以用來鑄成金幣。

「是嗎？你爸是教授？」我瞪大眼睛。

「您的咖啡需要放牛奶嗎？」

「你說的是北京話。」

「那麼，你的家人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地生活嗎？」

「聽說你們那裡的高中每天都有考試。從入學的第一天就開始應付高考。沒有音樂課、沒有圖畫課、也沒有體育課。和圖書」

小童在一旁低聲問，「他要的是什麼？」

他打開車門，拿著手杖跳下車，來到後座俯下身幫我找到銜口，當地一聲系好，然後又走回駕駛座。

北京的深夜寒冷乾燥，我的家鄉卻溫暖濕潤。面臨太多人生變化的人常常會忽略氣候的轉變，就像今天，北京人一定會記得帶上件外套吧，而我卻只能抱緊胳膊走在昏黃的街燈下。

下班的時候我收好工作服，換了件尋常穿的短袖衫，走出咖啡館。

「國經系。」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真誠道謝。

她依然冷著臉：「難道你沒聽說這樓里去年發生過強|奸案？門不反鎖，出了事怎麼辦？如果以後你非要玩到十點之後才回校，就索性第二天早上再回來。」我自覺理虧，深更半夜的也不想大聲爭辯，只好實話實說：

「S師大宿舍。」

「挺好。」

「你呢？」他打量著他，神色慈祥。

「小秋，今天的精讀課你去嗎？」見我過來，馮靜兒沒話找話。

「沒有。祖宗八代都沒有。」

「好啊。」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舒服啊！真皮的坐椅，車內很寬敞。

「門反鎖了。」

「你高考外語是多少分？」她忽然問。

「王瀝川，」他說，「你是哪裡人？」

好在我可以背單詞。除了洗臉刷牙上廁所，我利用所有的時間背單詞。掏出單詞本，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我開始念念有詞。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這些問題對於一個初次相識的人來說，都不合適。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

美男在側，我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氣。有五分鐘的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她臉色微變，懷疑地看著我：「真的？」

我抿著嘴，沒有回答。

「不遠，走走就到了。」 我不想多麻煩他。

「繫上安全帶。」

「你害怕高速？」

他走得其實並不慢，但顯然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他說得不錯。整整一個晚上，西裝青年都沒有露面。小葉心不在焉，小童只好讓她擦桌子、掃地、煮咖啡。不敢讓她配飲料，更不敢讓她收錢。小葉也不介意，便時時機械地擦桌子，把所有的桌子都擦得鏡子般閃亮。

「好久不見。你父親好嗎？」

「龔先生。」他的神色顯得非常尊敬。

「你對陌生人的好奇心就只有這麼多嗎？」

沿著他走去的方向，我看見玻璃門外有一位精神矍鑠、滿面紅光的老者，如他一樣穿一身筆挺的西裝和_圖_書，正健步向咖啡館走來。西裝青年及時地趕到門邊，替他拉開了門。

「為什麼你特別喜歡來這個咖啡館？」

沒過幾分鐘，一輛車忽然停在我面前。一個人探出頭來，向我「Hi」了一聲。是那個「瀝川」。

「是啊。」

走了幾步，他又說：「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很快就到。可是這條路看上去很黑，兩邊都是樹林。我寧願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我希望這條路十分漫長，能讓我們不停地走下去。可惜，宿舍已經到了。

他排了大約三分鐘的隊，終於來到我面前。

「晚安。」他淡淡地說。

「公平起見。」

我看著他，無聲地笑了。

為什麼這個人總是這麼客氣呢？我大聲說：「當然不介意。」

他仍然穿一身純黑色的西裝，製作和裁剪都極度合體；仍然攜一隻黑色的手杖，斜背一個看似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

「Of Course.（譯：當然）」我保持鎮定，「Please have a seat.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譯：請稍坐，我會把咖啡端給您。）」

「也挺好。能請您喝杯咖啡嗎？」

「只有這麼多。對不起，」我不得不指出來：「你一直在超速。」

周末，小葉因感冒請了一天假，次日接班時，早班的人告訴她，她們在早上的時候看見了西裝青年。

「唉，」她看了我一眼，嘆了一聲，「去睡吧。以後我告訴她們晚上別反鎖了。」

「去啊。」

「Hi.」我回了一聲。

下班回到寢室，已經十二點半了。聽說學校十點整準時熄燈，我上樓的時候，樓道上還有人走動。等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寢室門口，卻發現門已經被反鎖了。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無人理會。敲了近一分鐘，門猛然開了，寧安安穿著睡裙，冷冷地盯著我：「為什麼敲門？難道你沒鑰匙？」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請往這邊來。——我知道臨窗有個位置很安靜。」

「你是英文系的嗎？」他終於問。

我大腦一片空白，紅著臉說：「太複雜，一時不記得了。」

「No need, take your time.I'll stay here waiting.（譯：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這裏等著。）」他鍥而不捨，一定要看到我的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