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迪……布瓦先生。我是安妮。」

「有。」

我當著他們的面，隨手將整個塑料袋扔到旁邊的垃圾箱內。然後，我心平氣和地說：「王瀝川，你儘管開除我。看我會不會餓死。」 說完話，我兩眼一翻，揚長而去。

桌上的早點以西式為主，蛋糕、麵包之類。很多東西的名字我都不叫不出來。René 又對瀝川說：「Alex，Leo, 馬上要去現場b ，你們要不要先吃點草莓鬆餅墊墊肚子？」

「不能。」

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好啊。」

我睡著，是因為我相信瀝川臨睡之前一定會洗個澡。洗澡的水聲，一定會吵醒我。可是，那個水聲沒有吵醒我。我睡得很沉，還美美地做了一個夢。夢見瀝川把我抱到床上，然後輕輕吻了我一下。我抓住他的領子說：「不算，再來一次！」他先是不肯，然後又說：「你答應我戒煙，我就再來一次。」我很豪爽地拍了拍胸：「我答應你！」

「戒煙糖。」他加了一句，「吉祥通寶牌。」

無論唱機里放什麼歌，瀝川的表情都像是正在參加葬禮。對這種人，只好下殺手鐧。我搬出了極度煽情的Trisha Yearwood:

「我累了。」

「設計說明很長嗎？」我問。既然這是工作性的散步，我只好談工作。

……這都是群什麼人啊，我替瀝川鬱悶。

我和他握手：「您好，王先生。我是安妮，是瀝川先生的翻譯。」

我打算先打個盹，養養精神，等到半夜他睡了，再起來溜之大吉。我靠牆坐著，抱著他的襯衣，很快就睡著了。

我停步，轉身，然後，緩步向前。——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

「出門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轉，沿著那條『懷舊小街』走十五分鐘。有個很大的同濟堂。」

「可是，我不想聞到煙味，因為我不想得肺癌。」他冷冰冰地說，「為我工作，你必須戒煙。這是工作需要。」

席間，為了照顧我，大家都講英文。瀝川一聲不響地吃麵包。倒是霽川和René非常熱情，不停地和我說話。問雁盪山，問溫州的氣候，問人情風土，問地方新聞，法國人真是搭訕的高手。

「安妮，早飯在那邊，需要我替你端咖啡嗎？」法國人好殷勤。

「跟你的健康沒關係。你愛不愛抽煙不關我的事。」

一路無語，到了賓館，我看見霽川在門口和服務員聊天，見我們進來，笑道：「你們去哪兒了？說是去現場，害我在這裏白白地等。」

「交給我，我有辦法。上次Leo設計了一個瓜型的椅子都被我做出來了，是不是，Leo?」

「可以繼續散步嘛！」

這個時候，所有CGP的人都在會議室里開會。除了我，沒人ｈeｔuｂoｏｋ•ｃom•cｏm敢晚到。

「記住了。」

「欠你什麼？上次……還有……去年……還有……三年前……」

「隨便看看，有好的就買幾張。」

真是木頭人，沒戲！失敗！買單！一疊CD放進塑料袋裡，自己拎著。然後，我跟著他茫然地向前走，不到五分鐘，他忽然在一家店鋪的門口停下來。我抬頭一看，上面寫著「同濟堂」三個字。

「請問……這散步是什麼性質？工作性質？」「是的。你願意嗎？」

「瀝川你買葯啊？買什麼葯？告訴我我去買，你別認錯字了哦。」我拎起一個購物籃，發現這裏的藥店有點像超市，葯一排一排地碼整齊放在貨架里，居然還有化妝品。

王瀝川先生的床。

「衛生巾。」我趕緊把話說完。

「你自己不想去？」

「那我給你挑了啊。」

瀝川的床。

「等他的模型做得差不多了，你們就可以出發了。乘車去，兩天時間，夠了吧？」

我聽了聽門外，沒有動靜。The coast is clear。（譯：附近無人。）於是我坦然開門，坦然走回自己的房間。我乾乾淨淨地洗了個澡，重新打扮，換了件淡紫色的羊毛衫、一條灰格子短裙。然後去餐廳吃我到溫州來的第一次早餐。

瀝川的口味其實很挑剔，粗麥麵包肯定不想吃。他果然皺了皺眉，站起來，到旁邊沙拉台去盛了半碟水果。剛坐回來，René 就拿著叉子，把頭探過來，一面觀察盤子里的水果，一面搖頭：「嗯……這個不好，這個不好，這個你不要吃，還有這個葡萄，太甜。這個不行。這個KIWI好，維生素多。」他把瀝川碟子里水果叉了一半到自己口裡去了。

「不行，Leo 要幫我畫圖。你一個人干，我給你找了下手。」「那麼說好了，Alex，你欠我一個人情。」

René笑咪|咪地看著我：「安妮，你吃什麼？」

「老闆，還要這一張，鄭鈞。」

接下來，瀝川從旁邊的盤子里拿出一個小包子，剛要張口，被René眼疾手快地一把奪下：「上帝啊，這肯定是豬肉的！我檢查檢查。」說罷，將包子掰開，聞了聞，點頭：「果然是。 Alex，你從來不吃豬肉的。對不對？你喜歡吃包子，我去問問服務生，看有沒有蔬菜的那種。」

「那你記得把說明給我。」我公事公辦地說。

瀝川的骨子很傳統，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也許是在中國呆久了，他不喜歡用英文名字，總是自稱「瀝川」。所以我沒想到他還有個中間名。

中文他就能應付到這裏，接下來，René跟我說英文。他的英文流利自如，句法也很優雅，就是帶著明顯的法國口音。

迪布瓦，這名字很拗口。httｐs://m.ｈｅtuboｏk.coｍ•ｃｏm霽川的法文發音又快又輕，我有些緊張。

地點……

人物：謝小秋。

走過公園的草地，我們向左。左邊那條街因為有很多商鋪賣二手唱碟，成天放老歌，所以叫「懷舊小街。」

人物：謝小秋。

「There'd be no sun in my sky There would be no love in my life There would be no world left for me……」

「Alex？」

CD放進機子里，鄧麗君靡靡地唱道：「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

看這兩人一左一右地「圍剿」瀝川，我都要替他抓狂。第一，瀝川不是嬰兒。第二，瀝川能吃豬肉。那次他在我姨媽家吃了那麼多的豬肉餃子，還一個勁兒地說好吃呢。

哥兒倆長很像。不過，霽川的輪廓比瀝川要柔和，個子也比瀝川略高。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瀝川更好看，輪廓更分明，線條更剛硬。他比霽川多出了一點桀驁。

「哎，我是PhD.好嗎！」

會議剛剛結束，CGP的每個人都在餐廳里。

出了小賣部，瀝川對我說：「有沒有興趣陪我散步？」

「若是要得急，我下午翻完，晚上給你。」

我們各拎著一個籃子，進去，消失在人群中。我找到了想要的烏雞白鳳丸，外加一瓶潤膚霜、一瓶洗面奶，到前台交錢。瀝川跟在我身後，他的籃子里裝著好多黑盒子，每個盒子上都寫了一個大大的「NO」字。

這回，某人終於發話了，不冷不熱的英文：「Could you stop it?! (譯：你有完沒完？)」

「不長，十幾頁吧。」

我吃驚地看著他，盛情相邀啊！難道天上掉餡餅了？這不是瀝川的風格啊！

我愣住。

我保持職業的笑容：「雁盪山我也沒去過，很樂意和你一起去。聽說坐車的話，一個小時就能到。」

「沒問題。」

「不用了，」瀝川攔住他，拿起那片粗麥麵包，「我就吃這個，行了吧。」

「有厚度超過1.5厘米的紙嗎？」

倦意襲人。怎麼辦啊！這人沒有一點想睡的意思啊。可是我自己，卻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我掃了一眼他的腿，問：「你能散步嗎？」

René忽然把頭轉過來對我說：「安妮，你喜不喜歡玩紙頭？你來替我當下手，好不好？」

我沒說話，準備作罷。不料站在一邊的瀝川問道：「請問最近的藥店在哪裡？」

René將我送到桌邊，拉開椅子，我坐下來。——其實，每次外出吃飯，瀝川都幫我推門、脫外套、拉椅子。做了無數次我也不習慣。

我蜷和-圖-書縮在壁櫥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Roxette，聽了三遍多，昏昏欲睡。從門縫裡看去，瀝川坐在床上，開著電腦，開著兩個巨大的顯示屏，一面聽音樂，一面聚精會神地畫圖。

「一個療程六盒，八個星期之內你不用再來買了。一次兩顆，想抽煙了你就吃糖，然後，多喝水。」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後，我終於問：「你有沒有戒煙糖？」

「是這樣啊。那好。圖就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藍色的紙筒。我現在去現場，你自己去取吧。」我兩手一攤：「怎麼取？我沒房卡。」

「不是很遠的路。」

「不是很急，明天給我就可以了。」

「說到這事兒……你上次借我的錢還沒還呢。都幾年了啊？」

「這位是René Dubois先生。」霽川介紹說。

「那，你看我什麼時候陪René去雁盪山？」

我的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手裡還拿著他的那件襯衣——被揉皺了的白色襯衣上有我的口紅和眼影。我在床腳找到了我的襪子，翻身下床，四處偵察。房間里空無一人，很安靜。我尋找瀝川的電腦，想完成昨日未竟的事業，卻發現它已經不在了，瀝川把它帶走了。

出門往右就是公園。我們從公園中心穿過。公園裡面很熱鬧。有人舞劍、有人打拳、有人跳舞、有人練功、有人喝茶、有人遛鳥。大家都在享受生活。

不行，再來一次！

我不吭聲。

我心中苦笑。其實我的要求不高，瀝川陪我散步，哪怕一句話不說，我已心滿意足。

「跟我來。」他的臉已經陰沉得不能再陰沉了。

地點……地點……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到洗手間用熱水認真地洗了一把臉。瀝川走得並不久，他的牙刷還在往下滴水。浴室里的霧氣還沒散盡。我整理好衣服和頭髮，弄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樣子。又故意將兩本《溫州市志》抱在懷中，看看時間：八點過五分。

我無所謂，陪著他們聊，全當練口語。聊了半個多小時，意猶未盡，瀝川先站了起來，掏出自己的blackberry，檢查「to do list」：「霽川，陪我去現場。René，我已派人買了做模型的材料，裁紙刀、蠟燭、各種膠水和各種厚度的紙都是現成的。你有一個下手。對了，我的設計里，有幾道弧形牆，做起來可能有些麻煩，你打算怎麼做？」

「當然得吃點。鬆餅太甜，瀝川就不要吃了。」霽川說著，就把瀝川盤子里的一個鬆餅拿到自己那邊。隨手扔給他一片黑乎乎的麵包：「吃這個粗麥的，有營養。」

「Alex說你會帶我去雁盪山。」

我還想沒話找話，他卻不再開口，手杖點地，專心走路。

「不是說騎自行車嗎？」

「你是天才。就比瀝https://www.hetubook.com.com川笨一點點。」

「為什麼來這裏？想買唱碟？」

「搞建築的人，笨蛋才讀PhD.」這回，兄弟倆異口同聲。

作為記憶的瀝川在我的腦中充滿活力，任何時候都會跳出來，干擾我正常的生活。這是我六年來難以克服的困難。我沒有研究過弗洛依德，不明白為什麼有些記憶可以是死的，可以埋藏幾十年不浮出表面；有些記憶卻是活的，像油一樣浮在水面，怎麼攪動也沉不下去。……瀝川是我的泰坦尼克，又是我的冰山。他走著走著向天空扔去一塊石子，那石子就是我。

霽川的身邊站著一個栗發深眸的外國人，年紀和他相仿。我覺得，他長得不像法國人，倒像英國人，臉很瘦，很長，任何時候，胸挺得高高的，有點像《英國病人》裏面的那位毀容以前的伯爵。

「會呀。」

餐廳的門外就是小賣部。一想到今日工作繁重，我的煙癮又來了。

我揉眼睛、揉眼睛、再揉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沒時間。」

「謝謝，不需要。」

「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好說。對吧，瀝川？」霽川笑眯眯的拍了拍瀝川的肩。

他俯身下來，柔情蜜意地吻我，十指冰涼，觸摸在我臉上，很纏綿，很專註，很長時間，也不放開。之後他問，「夠不夠？」我禁不住伸手去抱他，他卻一把握住我的手，把它塞進毯子里，說：「好好睡吧。」我說，「我正睡著呢，我在做夢。」他笑了，笑容淡淡地，帶著一絲無奈：「那就，做個好夢吧。」

「我打不開CAD軟體，能給我列印件嗎？」

「我陪你去。」

「你的下手是繪圖部的小丁。」瀝川說，「安妮今天要翻譯我寫的設計說明。」

「等等，我去下小賣部。」

瀝川把一袋子戒煙糖交到我手中。

瀝川和兩位老總以及昨晚到的兩位客人正端著咖啡在吧台邊說話。

「不好吧，盯著屏幕看太久會眼睛疼。」——我的電腦藏有太多秘密，擔心瀝川會不會趁這當兒又把我的硬碟考貝了。

肯定是他的床。雖然賓館里的每個卧室看上去都差不多，但瀝川的房間規格很高。裏面的傢具雖少，但每樣都很奢侈。這若還不能說明問題，床的兩邊有兩個移動支架，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巨大的蘋果顯示器！

「挺願意的。誰不願意和老總套近乎？走哪邊？」「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懷舊小街』。」

「好吧，Alex，你不欠我人情。下回我去拉斯維加斯賭輸了，你借我錢就可以了。」

「是你關心我的健康，還是工作需要？」

「能不能不是弧形的？」 René在旁邊調侃和_圖_書。

某人向我怒目而視。

「這樣吧，把你的電腦拿來，我給你裝上CAD。」

「Leo說他替我還了。Leo，是不是？」

「你買你的，我買我的。」

他愣了愣，轉頭看瀝川。瀝川低頭喝咖啡，然後抬頭看我，半天，嘴裏吐出兩個字：「Middle name.（譯：中間名）」

「你好，安妮。」他的手心很熱，握手的時候很用力。

「已經發到你的郵箱了。」

「你會騎自行車嗎？」

令我緊張的還不是這個。我怕法國人的吻面禮。我是中國女人，不傳統，也不保守，但堅持原則，只對自己中意的男人大方。有一次我到同學家玩，她的男朋友是法國人，見面就在我的臉上啵啵了兩下，鬧了我一個大紅臉。

「這位是王霽川先生，王先生的哥哥。」

去取咖啡必然路過吧台。我禮貌地向客人們笑了笑，也不上去寒暄。倒好咖啡，正準備到旁邊的桌上取蛋糕，江總突然叫住我：「安妮，過來一下！」

「啊……安妮，你好！請叫我René，來自巴黎。所以，第二個e上面是第二聲。」他握手的樣子很親熱。不過手背上有很長的毛。他居然也能講中文。不過，結結巴巴，怪腔怪調。

「別聽他的。山路不安全，我讓司機送你們。」

他本已打算離開，又停下來，雙眉一挑：「沒有房卡？怎麼會？」我只好耍賴：「我怎麼會有你的房卡？」瀝川瞪了我一眼：「備用房卡也沒有？」「已經還了……」

我趕緊說：「粗麥麵包。」

「Without you

我連忙說：「太遠了，明天再說吧。要不，你先給我一包——」

我禮貌地笑笑。

他結賬出來，招來出租：「我們坐車回去。」

我結完賬，回頭看他：「這是什麼？」

整間房，除了Roxette，就是滑鼠的點擊聲。漸漸地，Roxette沒了，換成了輕音樂，Spa風格，帶著天然鳥叫和瀑布水聲的那種。

「那是因為我不差錢！這樣不好吧，你倆在一起就對付我，很不厚道喲。Leo不去現場了，留下來幫我吧。」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我被一陣鬧鐘吵醒。看手錶：時間：七點四十五。

「沒有。藥店才有賣。」

「騎自行車去怎麼樣？可以減少大氣污染。」

時間：七點四十六。

唱機里又熱熱鬧鬧地唱起來：「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讓你摸不著方向，其實她心理寂寞難當充滿歡樂夢想……」

兄弟倆也坐了過來，各人端了一個盤子。

我們路過一間小鋪，我選了一張鄧麗君：「老闆，這一張放放看，沒刮傷吧？」

瀝川硬跟著我，一直跟到小賣部的櫃檯前。那服務員每次都賣煙給我，跟我挺熟。「早！還是老牌子嗎？一包還是兩包？」

「別嚇我哈，這麼多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