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曇奴躺在草地上計算,「我們已經走完了一千里,還有兩千六百里。駱駝慢,一天最多走二十里,換上馬,可以翻倍。這麼算來,兩個月後可以到長安。你說長安十月會不會下雪?」
兩個女孩子同行,即便是奔著報仇去的,也走得不慌不忙。路過酒泉夜市的時候四處逛逛,各選了一頂中原人稱作幕籬的帽子戴上。這種帽子的帽沿上綴有細紗,長及腳踝,可以遮擋風沙,比胡人眼睛部位開天窗的障面強多了。傍晚走在沙丘上,突然發現半空中有海市蜃樓,又駐足看了很久,看到鱗次櫛比的灰瓦屋舍,還有寬闊的大路和招展的酒旗,景緻與大漠不同。不知是哪裡,也許是神仙住的地方。
曇奴哦了聲,「難怪你那麼熱心陪我們來長安,原來是為了圓你的相思。」
曇奴說:「敦煌下雪時間太短,有時候還蓋不住沙丘。我曾聽宿衛說起,長安的雪下起來很大,有棉絮那麼大。下一夜,就能沒過小腿肚。」
有了轉轉,一路上再也用不著兜繞了。九月初進入關內道,走得不甚匆忙,一晃眼的功夫到了十月,長安便近在眼前了。
蓮燈回頭笑了笑,露出雪白的一口銀牙。
蓮燈摸了摸懷揣的木牌,原本不打算立刻去太上神宮的,眼下形勢逼人,長安不像大漠,恐怕不好糊弄。京畿遍地兵士,萬一起了衝突,只要他們聲張起來,勢必一呼百應。她們剛到這裏,還是大事化小為好,便揖手道:「路上匆忙,不慎將過所丟失了,正準備去補辦。我們從敦煌來,欲往太上神宮。」
這麼一說,果然是很有用處,能帶路,有人脈,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充當誘餌。蓮燈和曇奴笑起來,愉快地接受了她的加入。
馬上人哦了一聲,「從敦煌來……敦煌距此三千多里,水路關禁少說上百,竟能避開盤查抵達長安,不可思議。」
蓮燈抬頭看,那是位穿著明光鎧的年輕人,胸前護心鏡在陽光下亮得耀眼。他臉上似笑非笑,神情疏懶而雍容。視線與她相接,唇角笑意漸隱,「來長安什麼目的?城裡有沒有親友投靠?」
曇奴是急性子,見他們挑釁便要拔刀。虧得蓮燈了解她,搶先一步將她的手壓回去,掏出木牌讓府兵m.hetubook.com.com過目,「京畿重地,不敢有假話。請容我們去太上神宮,等見了國師,一切自有交代。」
喊聲是從龜茲人的營帳方向傳過來的,蓮燈伏在一處略微突起的土丘后,看見圈禁牲口的木柵欄里有兩個人正撕打。魁梧蠻狠的男人摔倒了女人,一腳踩住女人的裙角,獰笑著撕開了女人的衣襟。
蓮燈已經很久沒有和人打架了,上次還是在一年前,因為一隊波斯馬販子途經月牙泉,把死了的牲口扔進湖裡。乾旱地區的人都知道,水在沙漠里比金子還寶貴,周圍的人都靠月牙泉生存。腐壞的屍體污染了水源,簡直比挖墳掘墓更可恨。那天她恰好站在山頭往下看,然後匆匆趕去,馬隊有十幾個人,還有一條狗,全被她打趴下了。
轉轉眨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重申:「我是伎樂,不是樂妓!我出賣自己的歌舞,但是絕不出賣身體!你們要去中原么?我可以給你們帶路。我去過中原很多地方,江南、長安、洛陽……我還結交了一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你們帶上我,我很有用處,真的!」
蓮燈遲遲看她,「你有喜歡的人了?他在長安?」
可是曇奴沒想那麼多,抽刀便殺了過去。好在那裡偏僻,龜茲男人為避人耳目,特地選了遠離大帳的地方施暴。曇奴的身形矯捷得像頭豹子,只一個錯眼,那龜茲男人便無聲無息栽倒在了地上。
「那個豬玀是商隊的薩保,薩保就是首領的意思。我叫轉轉,是伎樂……伎樂懂么?」她兩手相接,波浪一樣環繞在艷麗的臉頰旁,在她們面前載歌載舞,「就是這個,舞樂。龜茲伎有很悠久的歷史,中原人喜歡看我們跳舞,也喜歡龜茲樂。我不能回商隊去了,你們殺了薩保,回去會被他們絞死的。我要跟著你們,我會賺錢,不用你們養活。」
那天初到,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徘徊在街市,迎面走來兩個身穿甲胄的府兵,單手一抬,攔住了她們的去路,「從何處來?到長安是投親還是靠友?可有過所?」
駱駝走得很慢,但卻是絲綢之路上最好的代步工具。河西走廊漫天風沙,換做馬,恐怕經受不住這樣的考驗。駱駝一搖三晃走過嘉https://www•hetubook.com.com峪關,向酒泉進發,敦煌離長安三千六百多里,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達。
「無論如何……」其中一人舔了舔唇道,「還是先隨我們回牙門。我等不敢擅作主張,須回稟上鋒,請上鋒定奪。」
蓮燈沒答話,翻身上駱駝,把曇奴也拉了上去。
正是暗流涌動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傳來噠噠的馬蹄,一人控韁停住,高聲質問:「出了什麼事?」
被剝出一身白肉的女人呼呼喘氣,卻沒有因為見了血大喊大叫。她合上衣襟站起身,扶了扶頭上簪環。用龜茲語咒罵著,狠狠在屍體上踹了兩腳。然後笨拙地翻出柵欄向前狂奔,一面回身招手,「別看啦,跑吧!」
蓮燈有點為難,「我們自己尚且前途未卜,帶上你不方便。」
府兵對她們的身份無從判斷,臉上神情顯得狐疑,「拜見國師?你們?」上下打量一番,似乎覺得不可信,惡聲惡氣道,「不管去何處,無公文私從關門過,徒一年。關不由門,津不由濟而度者,徒一年半。拿不出過所就押你們去見官,還有這龜茲女子,可是你們販賣來長安的?」
「所以我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不管遭遇多大的變故和挫折,哪怕目的不能達成,只要能轟轟烈烈愛一場,也算不虛此行。」轉轉見多識廣,年紀是她們之中最大的,滿腦子纏綿悱惻。蓮燈和曇奴對此一竅不通,她試圖引導她們,無奈再多感悟,也是對牛彈琴。
府兵們斜眼覷她,「滿嘴胡謅!先是國師,后是中書令。」沖曇奴一努嘴,「你呢?難道認得當今聖上?」
蓮燈控著駝繩,月亮的清輝在她眼裡灑下一層浮光,「聽說都護不是小官,要扳倒,總要廢一番工夫彈劾。我會想辦法打探,等確定了再動手。」
她和曇奴對視,曇奴一點就通,暗暗握住了拳,準備伺機而起。
曇奴救人是一時衝動,現在也覺得麻煩纏身,便皺著眉頭責怪轉轉,「既然他是商隊的薩保,那你有什麼可叫的?」
轉轉眼看毫無通融的餘地,忙賠笑道:「侍官誤會了,奴奴是她們半路上撿回來的,她們是好人。」那兩個府兵不聽她解釋,伸手要拉人,她尖叫著上前阻攔,「慢來,我認m.hetubook.com.com識中書令尚定芳尚相公!」
曇奴哦了聲,「你的身手好嗎?單打獨鬥一次能撂倒幾個?」
蓮燈提刀一躍而起,「是個姑娘,肯定遇到麻煩了。」她沒等曇奴,一個人趁著夜色悄悄潛了過去。
蓮燈和曇奴立刻對她的立場不穩表示唾棄,不在一棵樹上弔死,倒也懂得變通。不過她們生活的地方几乎都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黃沙漫天作養不出她描述的那種長相,如珠如玉究竟是什麼,完全不可想象。
府兵抬眼審視她,彷彿那四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是種褻瀆,銳聲道:「你可知太上神宮是什麼地方?」
曇奴哈哈大笑,「王阿菩不是讓我們去找國師么,連皇帝都要逢迎的人,一定很有錢,不愁沒衣裳給我們穿?」正說著,突然聽見一聲尖叫,她頓住了話頭,和蓮燈面面相覷。
曇奴挨在她身邊,咬牙罵道:「畜生!」
不過現在委實不是討論風花雪月的時候,長安多客商,治安也尤為注重。這裡是帝國的中心,城防比邊陲強百倍。人口多,房舍也多,正正方方的里坊,每坊人員都有定數。府兵往來巡邏,看見可疑的便上前盤問。她們一直在敦煌,官話說得不流利,加上轉轉的長相一看就是西域人,於是麻煩就找上門來了。
蓮燈沒有來過長安,長安的繁華以前只在書里看過,身在其中,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她各處留意,仔細觀察,長安貴族女子的裝束比她想象中的開放,上等面料做成寬寬的領褖,領下潔白的皮膚在帷帽垂掛的輕紗后若隱若現,讓她想起壁畫上的菩薩,溫柔艷情,又大氣端莊。
武侯府肯定是不能去的,去了那裡難免要驗明正身。曇奴是定王家奴,她是罪臣之後,轉轉又和商隊薩保的死脫不了干係,這樣查下來,三個人簡直稱得上虎狼一窩。蓮燈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不放她們走,那麼一場惡鬥在所難免。
復向東,走走停停,沒有規定必須什麼時候到達,一直在趕赴的路上。漸漸行至甘州境內,甘州在河西走廊的中段,這裡有大片的綠洲,還有祁連山上皚皚的白雪。氣溫和沙漠也不同,好在甘州的八月還能忍耐,便遠遠跟著一隊胡商,在城外的一片開闊地上安營紮寨。她和-圖-書們有自備的帳篷,三根竹竿搭起錐型的架子,上面覆上厚氈,就能在底下將就一晚。邊陲長大的女孩,沒有那麼斤斤計較,她們獷悍豁達,生存能力極強。頭頂一輪月,面前生一堆火,烤餅飄出淡淡的香味時,就覺得很滿足,很快樂了。
蓮燈似懂非懂,但知道絕對不是好事。不過真要相救,還是有些猶豫。看那個女人的打扮似乎也是龜茲人,別人族中的事,隨意插手恐怕會惹麻煩。
蓮燈重新估量雙方實力,事情有點棘手,官職越高越難周旋。只是沒等她回話,邊上府兵向上敬獻木牌,「據說要前往太上神宮,求見國師。」
那兩名府兵叉手呼將軍,「這三人從敦煌來,身上沒有過所,末將正要拿她們回府武侯府,聽候發落。」
曇奴說對,「就是這個!」她雖然也是中原人,但自小生活的環境只教導他們如何賣命,讀書習字概不注重,所以她對中原文化還沒有蓮燈懂得多。不過蓮燈很佩服她的見識,她講述長安可以講得人浮想聯翩,蓮燈覺得有她在,應該會少走很多彎路。可是後來證明對她希望過高了,其實曇奴就是半瓶醋,所見所聞全是道聽途說,她從來沒有真正去過長安。
蓮燈撫撫木牌上的字跡,「王阿菩說他不問俗務,我想他是跳出三界外了,未必願意幫我。一百多歲的人,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所以君王要見,也只得屈尊前往。我們到了長安,若非萬不得已,不要去驚動他老人家。畢竟我是去報仇,牽連無辜不好。」
「晚節不保。」蓮燈想都不想答道。
蓮燈自從被王阿菩救下后,便沒有離開過鳴沙山,突然長途跋涉,感覺很新奇。但沙漠的邊緣依舊是沙漠,沙漠里也有小山包,山體的岩層比較鬆散,經年累月的風沙侵蝕,留下不同寬淺的溝槽。她們走在六月里,六月正是最熱的季節,白天不能行動,只得早晚趕路。朦朧中看到這種支離破碎的地貌,就如一座座斑駁的高塔,寫滿了滄桑和荒涼。
蓮燈謙卑一揖,「是國師清修之所。我師父是國師摯友,命我來長安拜見國師。」
「長安好吧?」轉轉笑道,神情彷彿是在炫耀她的家鄉,「這裏富庶繁華,還有很多詩人和書法大家。長相思,在長安…m.hetubook.com.com…你們聽過這句詩么?」
曇奴忖了忖,「也是,中原人說清白一輩子,最後壞了名譽,叫什麼?」
王阿菩給她們預備水和食物,靠以前替人寫經的積蓄買了匹駱駝。第二天傍晚她們準備上路了,臨走他沒有去送她們。蓮燈站在山腳下回望他作畫的洞窟,洞里點著油燈,有亮光傾瀉,但是不見他的蹤影。曇奴悵然問:「我們走了,阿菩會不會寂寞?」
兩個府兵頓住了,這牌子確實是太上神宮的信物,若果真和國師有牽扯,別說他們,就是上大夫,只怕也不好交代。
多個人,也更熱鬧了,轉轉是個風趣的姑娘,她無牽無掛,和她們一樣。三個意氣相投的人湊在一起是緣分,曇奴和轉轉沒有生活目標,一切大方向來自蓮燈。別說蓮燈要報仇,就算要上天入地,她們也願意一同前往。
於是隊伍又擴充了,救來的龜茲女人自己買了坐騎,一副要跟她們亡命天涯的架勢。
轉轉含羞點了點頭,「只不過是單相思。有一次樂坊邀龜茲樂師獻藝,我在台上看見一位郎君。小郎君二十上下年紀,生得眉目朗朗,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人如珠玉一樣。」她臉頰酡紅,連聲音都變得旖旎起來,「他穿著綉金的袍衫,烏黑的頭髮高高束著……可惜歌舞散后他就離開了,我向人打聽也沒尋見他的下落,不知是誰家公子,家中可有妻房。」
駝鈴噹噹,在大漠上回蕩。曇奴問她,「你打算怎麼報仇?長安那麼多人,會不會有誤傷?」
蓮燈臉上茫然,「敦煌通常要到十二月才下雪,我沒有去過長安,不知道。」
她耙了耙頭皮,「二十個沒問題。」
蓮燈聽后倒是很嚮往,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好,「那有多冷啊,到時候還得添衣裳。」
轉轉搖了搖手上馬鞭,「也不盡然,長安是個適合發展愛情的地方,這裏滿街都是才情縱橫的詩人,遇不見小郎君也不要緊,我可以另擇佳偶。」
所謂的過所,就是通過水陸關隘時必須出示的交通證明。大曆為保證正常的商業貿易往來,實行嚴格的過所制度。她們這一路為躲避盤查大費功夫,可惜抵達長安,最後還是撞到刀口上了。
曇奴覺得很意外,轉而用一種自誇的口吻讚許她,「還不錯,至少不會拖我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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