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節

蓮燈是個下得了狠心的人,要做就做到最好,便道:「我不怕痛,請國師教我第一種。」
她把疑惑藏在心裏,剛才還可以交談,現在竟無言以對了。猶豫了很久,試探道:「恕我唐突……閣下可是國師?」
既然這裏連鮫珠都有,那麼易容當然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了。她說:「阿菩的確曾經同我說起過,可惜他自己也不精熟,因此沒有詳談。」她心裏有些急切,趨前了兩步道,「國師神通廣大,想必對此極有心得。可否請國師賜教?我學東西很快,不會耗費國師多長時間的。學成了於我自己是自保,于神宮和阿菩也減低風險,國師說可是么?」
也許每個人都有難以逃脫的劫數,蓮燈聽了個大概,自己可以將前因後果串聯起來,以旁觀者的角度,扼腕但冷靜。
「你父親是安西副都護百里濟?」
簾內人大概對她未太留意,聽了她的話,淡然道:「長安不比敦煌,風雪太大寸步難行,待雪停了再走不遲。王朗既然讓你來神宮,我也不能有負舊友所託,若遇見什麼麻煩,告知盧長史就是了。」
看見國師佩在襟上的鎏金球型香囊了,她一陣雀躍。那香囊別緻,精巧到每一個圓弧的鏤空銅雕,與他一塵不染的襕袍相得益彰。不多奢華,但是有種直擊人心的力量。
蓮燈低頭站在一旁,靜下來思量,對於王阿菩,她確實是有愧。從曇奴口中得知自己來歷的那刻起,她心裏就沒有真正放下過。她在鳴沙山渾渾噩噩生活了兩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存在,也不明白活著的意義。現在終於有個目標讓她奮不顧身,她一頓足就把王阿菩扔在了腦後。對她來說,王阿菩的寂寞永遠無法和她爺娘的慘死相提並論。她並不是忘恩負義,是事有輕重緩急。先解開心裏的結,然後再回敦煌陪他也是一樣。當然如果她死了,那麼救命之恩只有來世再報了。
蓮燈同別人接觸得少,曇奴和轉轉自不用說,烈火澆油一樣的性格。王阿菩呢,上次撿到一隻兔子,大喊大叫了半天,所以一個人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說起來有點可怕。國師就是這樣的人,從他臉上看不到七情六慾。他的微笑可以代表很多內容,或者他的滿意與不滿,全在一次注視、一次轉身里。
他眉梢輕輕一挑,聲音裡帶了笑意,搖頭道:「只怕你經不得折磨,況且長期用這種手段,將來五官移位,連神仙都恢復不了,豈非得不償失?還是選第二種吧,雖然製成要花點時間,起碼不會糟得難以補救。他日回了敦煌www.hetubook.com.com,王朗面前我也好交代。」
看見國師的袍角了……她畢竟年紀不大,表面穩重老成,其實心還是孩子的心。國師不露面,就像只貼出謎面,沒有公布謎底一樣。她有一探究竟的慾望,但還是勉強斂起神,打掃了下喉嚨繼續道:「自入長安以來,先後與雲麾將軍及尚書省兩位堂官有過交集,日後我在外會多加留意,定不給神宮招致麻煩,請國師放心。」一面說,一面微微彎下腰,心裏希望風大點、再大點……
國師沉默不語,簾后的人影緩慢移動,離那道垂簾更近了些,隔了很久方問:「既然死裡逃生,為什麼不找個地方藏身,反而要到長安來?」
蓮燈口中應是,卻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麼。她的注意力全在紗幔上,風帶著戲謔,總是只差半點,又徐徐落回去。她不死心,順著簾腳的走勢越躬越矮,最後半側著腰,幾乎要撞到抱柱上。
臨淵聽她長篇大論,那句長相思長相憶倒叫他一笑。他知道王朗讓她來太上神宮的用意,不過她似乎並不打算走捷徑。就像她之前說的,不靠別人只靠自己,還真有百里濟的傲骨。
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說國師一百八十歲了?
殿外風漸起,細雪翻卷著掃到廊下,掃進殿里來。她站在那裡一板一眼地說話,突然分了心。轉過眼看垂簾,飄飄拂拂的,隨時一陣驟風就掀起來半幅。
他聞言轉回身來,頷首道是,「可你所說的面目全非,究竟指什麼?」
蓮燈不聲不響,心裏明鏡一樣透亮。百里氏祖上隨太祖征戰,曾經是太祖皇帝最倚重的武將。百里氏子孫驍勇善戰,衣缽傳到百里濟這代,正好是第五世。第五世,彷彿是所有望族的坎。經過了一輩又一輩的積累,沒有敗落便有功高蓋主的嫌疑,後果當然很嚴重。
她心頭一跳,才想起不久前曾隔著風雪大聲問他名字。他可能覺得被冒犯了吧,當時並沒有回答,可是隔了幾個時辰她又找上門來,現在用不著問,他可以直截了當告訴她,這兩個字足夠她消化半天的了。
戰敗是恥辱,戰勝了又無法理解。朝中養尊處優的大腦被富貴浸泡得發脹,所有的不合常理必定都有詐。如果不是突厥人放他一馬,他怎麼能夠活下來?遂有人上疏君王,誅殺百里濟于碎葉城,開國功臣世襲的榮耀也到此為止了。
各有各的立場,這點無可厚非。她虔心揖手向他拜謝,「國師仁至義盡,蓮燈感激涕零。」
www.hetubook.com.com「與其指望別人,不如靠我自己。我時間有限,辦完了要立刻回敦煌。阿菩一個人在鳴沙山,我放心不下。既然到了長安,也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她拱了拱手,「我此來一則向國師道謝,二則是道別。叨擾了兩日,也該告辭了……」
蓮燈窘迫不已,沒想到會有這樣奇怪的際遇。她退後一步向他行禮,「先前是我莽撞了,失禮之處萬請國師見諒。」自己想想,丟臉得很,強擠出個笑容來,乾巴巴地阿諛,「阿菩曾對國師的風骨大加讚揚,今日有幸得見國師,果然高山仰止令人敬畏。」
她的根底有點複雜,但介紹自己,總要儘可能說得圓融些。誰知他只問了一句,便把她的話全堵住了。這樣也好,用不著粉飾太平,倒也本色。
簾內人掖起廣袖,依舊平靜看著她。到剛才為止,她的所言所行都合乎少年老成的規範,沒想到過了半盞茶,竟成了這樣。所以孩子就是孩子,容易被一樣東西分散注意力。也或者是對王朗過於信任,太上神宮讓她覺得很安全吧!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努力往那邊探看,但終究有顧忌,不好太過放肆。可惜眼睛里長不出手來,不能撩開那道帘子。覺得無望,後來就放棄了,隔簾長揖道:「貿然拜見,打擾了國師清修,還望國師恕罪。不知長史先前有沒有代我通稟,我從敦煌來,拜在王阿菩門下為徒兩年余……」
今年的氣候不太好,仲夏連著兩個月沒有降雨,入了冬,雪也下得比往年大。可惜了他的那些花草,他眯眼遠望,枝頭幾乎看不到半點翠意,只有無盡的白,純凈,但也沉悶。
他對她的話不置可否,隔了一會兒才道:「三年說短也不短,你覺得能夠保得住自己的性命么?」他抬手遙指長安,「那裡是中原最繁華的所在,很多人只看到表面的昇平,看不到盛世掩蓋下的暗涌。朝堂是大曆的頭腦,朝堂之上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玩弄權術者,誰也不會引頸待戮,你有好身手,他們身邊也不乏這樣的人才。有些事一旦開了頭,便不死不休。屆時不單你,恐怕鳴沙山上那個一心作畫的,也難逃這場浩劫。」
她緩了緩心緒,垂手道是,「我是阿菩從戈壁灘上挖出來的,那時我還有一口氣在,僥倖活了下來。但我對以前的事一無所知,是阿菩告訴我身世,說我父親是百里濟。」
盧慶將她送進來后就離開了,她一個人站在那裡,無所適從,因為太靜,自己的心跳聲變得空前大。漸漸摻進了和*圖*書別的什麼,與地面相擊噠噠作響。她屏息細聽,節奏越來越短促,忽然從殿堂那頭滾出個東西來,指甲蓋大小,一直滾到她足旁。
他背著手,緩緩踱到檐下,枝頭一陣輕俏的呼嘯,兩袖便裝滿了風。
蓮燈突然醒悟過來,她踏進長安就走錯了第一步。被府兵盤查時不應該牽扯太上神宮,可她那時為脫身沒來得及考慮,甚至急於證明神宮木牌的來歷,把敦煌也說了出來。如此看來似乎是活得起死不起了,活著能藏匿,死了落進別人手裡,矛頭難免直指神宮和王阿菩。
他鬆開兩手側過身,風從他背後獵獵而過,捲起面前的紗幔。他看到了她的臉,年輕,充滿朝氣。大漠和朔風沒有對她的皮膚造成任何傷害,她不像大多數西域長大的人,還未老,面容已經寫滿滄桑。她是鮮煥的,有美麗的輪廓、明凈的眼眸。恰到好處的美貌,恰到好處的氣度,不偏不過,一切都剛好。
他走了出來,雲頭履踩踏過蓮花磚,靜而無聲。到她面前調轉視線一瞥,「我是。王朗應該告訴過你,國師名叫臨淵。」
她一直在等國師出關,誰知初進神宮的當晚早就見過他了,甚至不久之前她從牆頭跳下來后,還曾同他說過話。難怪她覺得之前那個人和王阿菩相熟,原來他就是國師。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埋怨過曇奴的不靠譜,她說國師比大曆還老,足有一百八十歲,眼前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除了很久才眨一次眼以外,沒有任何一點和老態龍鍾這個詞沾得上邊。
「國師是想勸我放棄么?」她搖了搖頭,「有些人可以得過且過,有些人不能。我在離開敦煌前和阿菩訂了三年之約,三年之內不管事情有沒有了結,我都會回敦煌。」她笑著換了個輕鬆的口吻,「我也曾經勸阿菩找個師母,像他這樣的道士不是可以娶親的么。可是他不願意,說自己太窮,沒人願意嫁給他。」
蓮燈被他說得愈發尷尬,王阿菩當然沒有稱讚過他,給她們送駱駝來的時候提起他,評價無非四個字——孤高、涼薄。可是這些話怎麼能抖出來?她咳嗽了聲打掩護,「下棋是雅玩,即便因此起了爭執,也當不得真。阿菩孤身在外,嘴上說敦煌好,有時候看他對月惆悵,其實他也思念家鄉。神宮的木牌他保管得很妥當,可見很珍惜與國師的情義。我有兩個朋友,常常和她們鬥嘴,誰也不生誰的氣,但與陌生人說話卻很講究分寸,客套是因為見外。」她為了圓個謊,一本正經解釋了一圈。自覺十分的合情合理了,最後總和-圖-書結,「阿菩和國師不見外,國師是阿菩最好的朋友。長相思,長相憶,國師在阿菩心裏。所以我們來長安,臨行千叮嚀萬叮囑,定要我們來拜訪國師。」
他沒有立刻答覆她好或不好,但蓮燈明白他的意思,在他未牽扯進來之前,他可以給她些小小的幫助,然後袖手旁觀。可是萬一今上要動用神宮的力量,王阿菩的面子再大也不管用,他會捍衛他國師的威嚴,任何人情都是空談。
簾後人靜靜聽完,對她的直言不諱不感到驚訝,唯一奇怪的是從她的語氣里品咂不出任何憤怒。沒有刻骨的恨,甚至連眉毛都未蹙一下,那她的執著又從何處來?他緩緩嘆了口氣,「百里都護確實可惜,但五世而斬,是許多開國功臣難逃的宿命。倒不如想開些,今日刀俎,明日魚肉,你不動手,自有他人代勞。」
她對這聲音有印象,應當在哪裡聽到過。她一直以為國師很老,上了年紀的人,不可能有這樣清冽的聲線。難道一開始就猜錯了么?或者所謂的與大曆同壽,完全就是以訛傳訛?
百里都護每戰大捷,當常勝成了習慣,偶爾的失手反倒不能被容忍了。三年前在一次對抗突厥的戰爭中失利,求援不得,欲退入關內。皇帝震怒,鎖閉陽關,將八千兵馬遺棄在茫茫戈壁上。她不能想象他遭遇到怎樣的打擊和痛苦,但是他奇迹般地紮下了根,擊退突厥大軍,一度將戰線延伸至波斯。
其實那天初到太上神宮,盧慶就已經透露國師是知情的。加上先前遇見的那人,談起王阿菩也很熟稔,那麼她的秘密,在太上神宮裡也許根本稱不上是秘密。索性說透徹吧,如果他有心阻止,也不會收留她這兩日了。
臨淵自動忽略了她那些艱澀的溢美之詞,喃喃道:「王朗會說我好,聽來真稀奇。彼時他來找我對弈,常為一子爭得面紅耳赤。現在去了那麼遠,這輩子也許不會再相見,反而想起我的好處來了。」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仰臉道:「如果這張臉會引出禍端,那就捨棄了,劃上幾刀,或者有什麼異葯,用來試試也無不可。」
可是她不太相信因果報應,也沒有那個耐心去等。
他負手又望遠處,寒聲道:「易容有兩種,一種源於自身,另一種藉助工具。第一種以銀針封正營、啞門、天柱,銀針入七分,劇痛難忍,但不必藉助外力,因此毫無破綻。另一種是人皮面具,有細微破綻,沒有痛苦,對身體也無損害。依你看,哪種更好些?」
他顯然吃了一驚,不過驚訝只有一瞬,復又換上了平淡的神氣https://m.hetubook•com.com,曼聲道:「決心下得這樣大,看來再怎麼規勸都沒有用了。要面目全非,也不是只有自毀容貌這一個辦法。王朗把所學都傳授給了你,難道沒有同你提起中原的一種秘術,叫易容?」
她說完了看他反應,他面向寬闊的天街站立,只看到側臉溫潤的線條,不喜也不悲地,像洞窟里莊嚴的菩薩。
好在她善於控制情緒,腦子裡轉得飛速,五官已經回到了它們該待的地方。她開始懷疑神宮裡是不是有另一個人和國師長得一摸一樣,否則昨晚的一切就太難解釋了。她想過直接問,但提不起勇氣來。就像佛祖面前不敢放肆一樣,這種問題本身就是對他的褻瀆。
她彎腰拾起來看,是顆半透明的珠子,就著光能分辨出裏面麥芒一樣的絲縷。捏了捏,硬得厲害,不知是個什麼物件。正納罕,垂簾後傳出一道嗓音,無情無緒地說:「這是鮫珠,隨身佩戴,可御百毒。」
對於蓮燈來說,簾縵撩起那瞬的驚鴻一瞥,已經足夠把她震得魂不附體了。
她霎時感到千斤重壓,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這張臉露過相,再小心,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她想了想問:「如果變得面目全非,沒有人知道我的來歷,是否就不會連累阿菩了?」
她訝然握在手掌心裏,再看簾后,隱隱綽綽的,有人負手而立。只是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看不清五官。
「國師面前,不敢有假話。」她抬起眼,答得十分堅定,「我曾經向人打探家父生平,當初家父獲罪,是因朝中流傳他勾結突厥的傳聞。可是我長於西域,大漠上的人都知道,百里都護三次平定戰亂,為大曆立下汗馬功勞。這樣的人,如果有心勾結突厥,如今焉有安西都護府的存在?百里濟一門獲罪,只剩下我一人,既然我還活著,就不能讓父母白死。」
「每個人都有選擇人生的權利,既然你做了決定,別人無權置喙。」他轉過頭看她一眼,復又調轉開視線,「但你是阿朗親手救的,他對你有再造之恩。你在一心為父報仇的同時,可否也顧及他?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救你?敬佩你父親為人之餘,我想更多是因為寂寞。我與他二十多年交好,他的脾氣我知道。為人不圓融,處事也不練達,長安的一切都讓他無法忍受,所以寧願放棄一切,把自己流放到敦煌去。」
他回頭望她,清泉一樣的眼波流淌過她的臉,「我不願王朗的心血化成泡影,你要做的那些事,不犯到我門上,我太上神宮不會幹涉。但若是有朝一日神宮受命,到那時生死由天,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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