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節

一場馬球賽,辦得儼然如同春日宴,有雜劇踏歌,也有章台美妓。蓮燈靜心觀察了很久,跟謝三娘的車轎混進去也可以,不過歌舞伎們有專門休息的場所,隨意走動難免惹人注目。她把視線投向場邊的馬廄,搶球時場上奔跑速度驚人,如果馬失前蹄,那麼結果會怎麼樣?
「人品怎麼不好?蓮燈入太史局,還是人家幫的忙呢!」
她心裏有些歡喜,看來今天一切順利,兩分長短肉眼察覺不出,可是跑動起來會扎進肉里。
蓮燈抱著瓶子千恩萬謝,「那件事我有分寸,多謝國師提點。國師說要來找我,知道我們現住哪裡么?」
轉轉嗯了聲,「我希望我們都有好姻緣,生幾個孩子,將來可以結成親家。」說著憐憫地看蓮燈,「你可怎麼辦呢,國師為什麼要喂你吃這個葯,事情總有因果吧!」
他嘖嘖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連笛子都做不好,殺人卻很在行。」
蓮燈沒把那晚的事告訴她們,只是敷衍地笑道:「或許他正好缺個卒子吧!」
她才轉過彎來,哦了聲說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挪了一步重又轉回來,笑道,「不知春官回來沒有,國師有事就命春官傳話吧!」說著揮揮手,「國師留步。」自說自話走遠了。
馬球是達官貴人們消遣的好方法,風和日麗的時候呼朋引伴上馬場角逐,下的賭注可以是金銀錢帛,也可以是家中貌美的仆婢。馬球對於大曆男子來說不單是一場遊戲,因為宮廷中以此作為驗證皇子能力的考核,傳到官場上,也有異曲同工的效果。參与者需馬術精湛,球技高超,一旦上了場,不分出高下絕不罷休。
他把袖子放下來,垂手塞上瓶塞,轉身欲下台階,走了幾步頓住,沒有回頭,只說:「那天她夜遁,是你放她hetubook.com•com走的。我們師兄妹這些年來毫無嫌隙,若為小事鬧得不愉快,就太傷人心了。」
翠微臉上什麼表情他並未留意,彼此之間的淡漠深入骨髓,不是沒有感情,是無法轉圜的一種相處模式。他有純陽血,物極必反,所以終年寒冷。不說人有趨光性,至少不會心甘情願一直躲在背陰的地方。他想改變一下,不管哪個方面,都想改變一下。
轉轉不明白,「放羊的有什麼好,滿身羊膻味,天一熱能飄出十里開外。」
她翻身仰在土丘上,天邊一絲流雲緩慢飄過,她心滿意足地對自己微笑,「還有一個。」
「那為什麼不許你嫁人?」轉轉笑道,「我知道啦,一定是因為國師不能娶親,上輩子你另嫁他人抑鬱而終,這輩子國師學聰明了,讓你不能嫁人,敢嫁人就死得像肉糜一樣,這叫先下手為強。」
三個人惺惺相惜,相視而笑。轉轉從床榻底下摸出一壺酒來,放在火盆里煨了煨,各斟上一杯,熱熱喝了,一夜好眠。
她原先在酒泉以駱駝易馬時看過馬販子釘馬掌,一根釘子再三的量,不能超出一點兒。稍有疏漏穿透馬蹄,馬吃痛,這隻腳暫時就廢了。她清理完了鐵屑挨在一旁,悄悄從待用的匣子里取出一根釘對比,不多不少長兩分。抬頭看籤條,快要輪到高筠的馬了,搬匣子的時候殷勤相幫,順便把小馬童擠到了角落裡。
曇奴後知後覺地轉過頭來,「身手不錯,人品不好。」
馬奴是個火爆脾氣,鎚子敲起來份量更重了,表示不要他啰嗦。那內侍悻悻地,瞥見邊上站著人,吩咐把爐子邊上打掃一遍,自己甩袖走了。這麼一來正給了蓮燈機會,把一根廢棄的鐵釘掖進了袖子里。
春官點點頭,「我聽說你出城了,特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來看看。如何?」他撥開枯草往下張望,馬場上慌作一團。他撇了下嘴,「看來成功了。」
裏面的氣味熏人慾吐,她憋了口氣到爐前加炭,兩個卑仆正忙著綁馬腿,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她一面慢吞吞把爐膛里的火撥出來,一面四下打量。這馬廄的每個柵欄上都掛有紅綢籤條,籤條上寫人名,什麼張阿五、李十八,都是照著排行來的稱謂。她慢慢找,二十來個名額里只有一個姓高的,看來是高筠無疑了。恰好聽見一個內侍細聲低語,「上次高侍郎的馬跛了一足,這次千萬要小心。若再擾殿下雅興,怪罪下來你我吃罪不起。」
蓮燈空長了張女人的臉,心卻是男人的心。如果嫁的人有能力,那就各顧各的。如果郎子愛撒嬌,有小脾氣,她很樂於像個男人一樣寵愛他……可惜美好的願望註定落空,國師的一顆葯葬送了她的婚姻,她不敢想象以後會是怎樣不見天日的慘況。
有了那壺血,曇奴的病暫時算保住了,蓮燈也放下心來,可以全力追擊剩下的兩個人。
蓮燈撥了撥燈芯說不是,「我也沒有一心找放羊的呀,不是擔心嫁不掉嗎,有人肯接納就行了。」言罷靦腆一笑,「其實讀書人也很好,文弱一點,他保護不了我,我可以保護他。」
她說:「術業有專攻嘛,我不是做不好笛子,只是耐不住性子罷了。」
楚王打馬球有他的習慣,所有馬匹一應由他這裏提供,一樣的高矮,一樣的肥瘦。馬廄設專人伺候,但是釘馬掌卻要請最有經驗的把式。楚王有百余匹馬,用一輪正好一年,所以每次上場前都換新馬掌。據他說好比人換了適腳的新鞋,走路直上九重天。
蓮燈抬起眼,燈下的眼珠子幽幽發著綠光,「別胡說八道和*圖*書了,要是和我相愛,他會這樣刁難我嗎?」
她說應該是吧,「我看著馬蹄踩踏他的身體,就算摔不死,踩也被踩死了。」
一個小廝搬著半筐黑炭過來,蓮燈乘他不備一記手刀砸在他後頸,他沒吭聲就倒下了。拖到旁邊的茅草叢裡扒了衣裳換上,然後拿厚絹紮上口鼻,扛起篾蘿,把炭送進了馬廄里。
高筠和楚王很有交情,除夕休沐那天受邀到楚王的馬球場相聚。楚王是聖上第二子,繼位呼聲不亞於梁王,通常這種來往都有很深層次的意義,因此籌辦起來也更用心。
她們都知道她在罵國師,也奇怪國師明明應該高坐蓮台不染塵埃,為什麼到她嘴裏就成了這樣。
她嗬了聲,「阿兄,你回來了?」
他說:「王朗的託付,能怎麼安排?不過盡我所能罷了,你不要多心。」
她潛過去,聽見風箱拉得呼呼作響,榔頭梆梆錘擊馬蹄鐵,間或伴著賽馬粗豪的噴氣,裏面忙得熱火朝天。
他的目光里有毫不掩飾的鄙夷,「本座連曇奴受傷的原委都知道,會不知道你們在哪裡落腳?」
「紅狐狸在曬太陽?」
曇奴不耐打地翻了翻眼,印象不好很難改觀,但說起太史局,的確應該感激他。不過感激和喜歡不是一回事,她說:「我舞刀弄槍,其實有點厭倦這樣的生活,倒願意找個讀書人,和我們不一樣的,能夠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好了。」說著推了下蓮燈,「就像蓮燈一心找個放羊的一樣。」
突然有人說話,高崗上的風獵獵吹過,卻沒有吹散。她勾起頭看,一個人匍匐著爬過來,和她並肩而躺。
門下侍郎高筠、御史中丞李行簡,先殺哪個比較好呢?三個人坐在油燈下盤算,曇奴說:「門下侍郎官小一些,手上權力有限,調動不起精銳來。御史中丞是今上寵妃李婕妤的父和-圖-書親,恐怕是個狡猾怕死的老狐狸,張不疑一出事,必定躲在家裡不敢露面,要動他不容易。」
翠微默不作聲,看他把銀壺裝滿,知道他見不得血,抽出手絹替他包紮上,低聲道:「那位小娘子又找來了,師兄打算怎麼安排?」
第二天蓮燈出門,開始伏守門下侍郎高筠。張不疑的死似乎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這位相公正值盛年,百無禁忌。他的觀點也與蓮燈希望看到的不謀而合,堅信張不疑是因為仇家太多才遭誅殺的,自己沒有與誰結下生死對頭,他死他的,和自己毫不相干。於是歌照唱舞照跳,入勾欄養粉頭不算多積極,整天醉心於馬球和捶丸。
她搬起籮不聲不響退出了馬場,在地勢稍高的土丘上遠遠守望。人員都就位了,鼓也擂響了,乾燥的塵土被馬蹄踢踏得漫天飛揚。郎君們高擎著球杆在場地上疾馳,十幾人爭搶一隻鞠球,混亂、嘈雜、當仁不讓。終於一聲馬嘶凌駕于塵囂之上,蓮燈眯眼看,一匹馬失蹄栽倒,馬上的人也被甩出了幾丈遠,後面追趕的收勢不住從他身上踏過,觀戰的女人紛紛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
她說話的時候平靜得令人不解,剛才有個人因她喪命,她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同他談笑風生。這樣的脾性,要不是心智不全,就是天生當殺手的好材料。
八十隻蹄子要換,馬奴忙得頭也不抬,鐵掌和釘子都要人接遞。匣子里的釘事先比對過,用起來不疑有他。蓮燈看準時機替換下來,馬奴揚起鐵鎚,噹噹幾下就把長釘嵌進了前掌里。
他沒好氣地瞥她一眼,「你覺得本座是你能哄得團團轉的么?」把銀瓶扔過去,不耐煩道,「拿上你要的東西走吧,血放久了會不會失效本座不知道,總之下次不要再因為這件事來找我。」想了想又道,「如hetubook•com•com果有必要,本座會去找你的。還有廣德坊里那件事,朝廷已經命大理寺承辦,城中戒備也隨之加嚴,你要好自為之。」
「或許早前就有糾葛吧!」轉轉道,「國師活了很久了,能知前世今生。說不定你們上輩子相愛,後來你死了,喝了孟婆湯,把他給忘了。」
「那就從高筠開始吧!」轉轉很樂觀地說,「年輕一點的道行淺,花紅柳綠難抵誘惑,容易下手。」
他回到前堂,她人還在那裡,抱著手臂靠著廊柱,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忽然看見他,烏雲縫隙里滲透出陽光一樣,滿面笑容迎了上來,「這麼快?那位風華絕代的宿主一定在這裏吧?國師可否引薦引薦,我好當面向他道謝。」
翠微抬眼看他,「相幫須有度,師兄幫得太過,未必是好事。」她復垂下眼,把手絹又繞一層,打上了死結,低聲道,「依我的意思到此為止,別為了一個小丫頭,賠上了百年基業。」
轉轉倒是目標明確,什麼小郎君,早忘到後腦勺去了。她一心挂念春官,哪怕不濟,也要找個放舟一樣人才的。照她的話說,「蓮燈要是被關押在太上神宮,我嫁進去,還能和蓮燈做伴。」簡直就是驚天地泣鬼神般壯烈的友誼。
蓮燈腦子裡蹦出國師那張蒼白的臉來,「果真老狐狸不好對付,最可恨的是老狐狸還披了張光鮮的皮。」
蓮燈也覺得很不錯,頷首說:「我同國師提過,以後有事就請春官轉達,好為你創造機會。」
國師的心是海底針,誰也猜不透他。轉轉託腮看曇奴,「你覺得蕭將軍好不好?」
曇奴卻開始展望以後的生活,「其實嫁個人,有個家,也沒什麼不好的,轉轉你說呢?」
蓮燈哈哈一聲,「你不去說書真是浪費了好天賦,無論如何不能拿國師消遣,萬一他派人聽牆腳,那我們全得以死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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