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節

他橫過來一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蠟燭都沒有了,怎麼變亮?」
他皺了眉頭,冷冷道:「一副皮囊就能讓你改觀么?本座問你,易容前和易容後有什麼不同?」
「可是上百年待在一個地方不覺得悶嗎?我是為你好,享得了榮華,也受得起貧寒嘛。」蓮燈見他反對,兀自嘀咕了兩句。知道是自己異想天開了,但帶他回敦煌,這個念頭不知怎麼深深植入她腦子裡,揮也揮不去。
他抿著唇微抬起下巴,「那報完了仇呢?總要回神宮了吧!」
蓮燈很真摯地說:「國師跟我去雲頭觀吧,轉轉和曇奴一時半刻回不來,不會有人打擾國師的。」
蓮燈扭著衣角怏怏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一直跟著我,我害怕是哪裡派來的探子。如果早知道是國師,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敢。」見他橫眉豎目,趕緊岔開話題,「國師也來城裡過除夕么?沒想到在這裏遇上,真是太巧了。」
蓮燈本來自尊心很強,對別人的任何一點不友善都能立刻做出回應,但是國師面前她的自尊心就像水裡的泡沫,戳一下就不復存在了。她練就了刀槍不入的心,因為長輩責怪幾句也沒什麼大不了,國師看她不順眼,一定是她做得不夠好。所以要更加寸步留心,爭取讓他產生一點好感。
他把她推開,用的力很大,推得她趔趄了好幾步。國師不懂得憐香惜玉,蓮燈也沒有女人需要被呵護的認知,推開了依舊湊上去,看著他的臉喃喃:「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國師之前說會有破綻的,破綻在哪裡?」
她攤著手說:「那怎麼辦?家總是要回的嘛!那葯不就是不讓嫁人么,國師也說沒有距離限制的,我回到敦煌還是獨來獨往不就可以了么。」
他威嚴地嗯了聲,「本座信步走到這裏,居然就遇www.hetubook.com.com上了,長安果然還是太小了。」說著朝那煌煌燈火處看了眼,「春官沒有和你在一起?」
他一哂,「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么?」
「要、要……」她搓著手說,「在哪裡,國師帶來了么?」
蓮燈像迎接菩薩一樣,堆出無比敬仰的微笑把他迎到身邊。帶他進卧房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當初琳琅界是何等清幽的住處,相較之下這裏連神宮的馬廄都比不上。
蓮燈暗暗腹誹,一把年紀的人偏執又自私,為了那麼一點小過節就要葬送別人的一生,說出來居然還能那麼大義凜然!她別過臉偷偷翕動幾下唇,然後想出了個好辦法,「這樣吧,國師跟我去敦煌,我給國師收拾個漂亮的洞窟,天天陪國師看日出好不好?」
她在黑暗裡蓄勢待發,抽出袖子里的絲絛,兩頭緊緊繞在手上。他一點點走近,將到跟前時她一躍而起,原本的設想是勒住他的脖子再拷問,沒想到遇上了高手,他的反應實在太快,鉗住她的雙手順勢一扭,她的兩條胳膊居然被自己的絲絛捆住了。
蓮燈心頭一跳,不知哪裡又戳到了國師敏感纖細的神經,忙改口說不是,「我的意思是這張面具看上去很年輕,但戴在國師臉上沒有任何不相稱的地方,只覺得這位小郎君穩重從容,不可多得。」
蓮燈聽了手上一頓,心裏早沸騰得滾水一樣了。吞下那顆葯不是她自願的,她是別無選擇。到現在她都覺得自己遭受的懲罰和她享用到的不對等,既然賠上一輩子,好歹落下點什麼吧,結果記憶里除了他妖嬈的脊背,就是那張白得瘮人的臉孔。
他嗤了聲,「眼大無光,靈敏也不足,這樣的身手居然成功兩次,可見是誤打誤撞。」
他想了想也是,君子應時而變,反正他和-圖-書易了容,跳就跳吧!於是給她遞了個眼色,「你先上,本座在後面接應。」
她咦了聲回頭望,那人一眨眼就消失了。回想他的衣著打扮,好像是太上神宮的人。她錯愕地看國師,「那位是什麼官?」
他沒再表示異議,但是心裏不大痛快。慢吞吞跟她往雲頭觀去,她在前面走著,不時回頭看他一眼,怕他走丟了似的。他別過臉不看她,不喜歡她這種尊老式的體貼。她大概看出來了,小心翼翼問:「國師,你不高興么?」
這下他的表情才略微緩和些,頷首道:「姿容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再好反倒不真實了。」
他吸了口氣,「不想讓我拿你當妖捉,就趕緊前面帶路。」
可是她沒領他走正門,轉到一處僻靜的牆根下停住腳,為難地作了一揖,「山門上有小道姑把守,這麼晚了,我帶個郎君回來恐怕惹人非議。道觀是清靜地,總要避諱些的,所以……」她看了看那堵院牆,「我們跳牆吧!」眼看他要發作,提前一步向他合什而拜,「委屈國師了,對不住、對不住。與其被人盤問,倒不如避開她們的視線。我也是為了少些麻煩,絕沒有冒犯國師的意思。」
國師看了她一眼,很不滿意,「本座說過易容的精髓在於反差……」忽然回過神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兩隻眼睛緊緊覷著他,「……笑起來也看不出哪裡不真,國師的易容術真是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了。」說著靦腆一笑,「好奇怪,國師變了一張臉,看上去容易親近了許多。」
雲頭觀在角落裡,漸漸遠離夜市,路上就不那麼亮了。她引他走他們來時的路,先前有盞燈籠插在道旁的,就是為了防止返程時看不清路。可是回到那裡,燈籠還在,蠟卻已經燒完了。
www•hetubook.com•com這回他沒有拒絕,斂袍坐了下來,看她燒水刷茶具,忙得團團轉。
她有點納悶,難道不告而別了?等了一會兒打算再跳上去看個究竟,他舒展了身形翩翩而至,那弘雅的氣度簡直讓人感嘆,即便是乾著不那麼正當的事,他也是光芒萬丈不可小覷的。
果然他很挑剔,進來之後連坐都不願意坐,一味抱著袖子立在地心觀望。蓮燈尷尬地笑著,「這裏太簡陋了,請國師包涵。」邊說邊抽出藕荷色的帕子來,端端正正攤在席墊上,比手道,「國師坐吧,在外跑了好久,想必累壞了。且歇一歇,我給國師煮茶湯。」
他拍了拍袖子,然後四下打量,「不過這裏不是個好地方。」
蓮燈很高興,她是個聯想能力比較差的人,如果你籠統向她描述,她或許會一頭霧水,只知道茫然點頭,對一切都沒有要求。可若是有個直觀的效果放在她面前,比方曇奴穿上短襦的樣子,國師易容后的臉龐,但凡她感興趣的,馬上躍躍欲試,心裏一團火熱。
國師對她的好意不領情,說起恩怨來也鏗鏘有力,「現在是你虧欠了本座,不是本座虧欠你。你何嘗見過欠債的像你這樣肆意的?」
他打了個激靈,「本座大任在肩,怎麼能跟你去敦煌住洞窟?再說太上神宮裡也能看日出,爬上宮牆,城南五曲所有的風光盡收眼底,為什麼要到沙漠里忍受風吹日晒?」
她往下探看,悵然道:「忘了吹滅了……」轉身往他面前遞了遞,「國師把它變亮吧!」
她好奇極了,伸出一根手指想摸一下,被他一掌拍開了,「你還想偷襲本座,好大的膽子!」
蓮燈好好斟酌了一番,「這張面具是照著少年人做的吧,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模樣。」
他總是這樣,似乎永遠帶著挑剔。初見時滿好的,www•hetubook•com.com至少很溫和很寬容,越到後來越不對,好像她的存在就是惹他不痛快的,要時時刻刻擺張臭臉,好表示他對她有多不滿。
國師神情有點迷茫,眼前浮起一個畫面,無窮無盡的黃沙堆里,兩個蓬頭垢面的人面向朝陽而坐。一個說好大的太陽,一個說是啊是啊……
她卻很是坦蕩蕩,「沒關係,國師是長輩,中原也沒有避忌長輩的習慣。」
蓮燈忙哦了聲,乖乖轉身引路,自己走得跌跌撞撞全不在乎,只要替國師照亮了腳下就好。
他聞言調轉視線,用眼梢乜了她一記,「中原沒有女人邀男人進閨房的習慣,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共處一室。」
可是她不敢反抗,可憐巴巴蹲在爐子前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小聲說:「神禾原離長安有幾十里路,不方便。我要報仇,總不能天天來回奔波。」
其實他不渴,不過習慣了別人為他服務,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環顧一下室內,陳設簡單傢具老舊,和他想象中的女郎閨房不一樣。這裏充斥著道教式的簡潔,一桌一椅一櫃,幾乎找不出第四樣東西來。他皺了皺眉頭,「何必非要住在這裏?本座說過太上神宮可以收留你的,就算回去,本座也不會嫌棄你。畢竟你要對本座效忠,本座從來不會為難自己人。」
蓮燈急起來,「你究竟是什麼人?」
蓮燈也沒覺得哪裡不對,點頭哈腰答應了,恭恭敬敬把燈籠交到他手上,點足一縱,躍上了牆頭。放眼看,幾間靜室里點著燈,沒有人走動,想必那些小道姑趁著觀主不在,也都偷偷溜出去了。她騰身跳下,手卷喇叭壓聲喊,「好啦,過來吧!」只有風聲陣陣,不見國師動靜。
那怎麼能一樣!他一副你不開竅的表情,「你以為你偷看了本座,只要一輩子不嫁人就行了么?你要在本座身邊m.hetubook.com.com,供本座使喚!」
她原本準備提聚星池那晚的,他揮揮衣袖燈籠不就亮了嗎,現在法術卻不靈了……想想還是作罷了,免得又惹他生氣。其實蓮燈自己是不要緊的,就算看不清路,她摸黑也能回去。這不是擔心國師腳下沒根底嘛!她掖著袖子嘆了口氣,正傷感,迎面有人打著燈籠過來,到她旁邊往她手裡一塞,錯身走遠了。
馬屁拍對了地方,國師的態度改善了很多。道旁燈籠的光溫柔灑在他臉上,他眉目坦然,換了個輕快的聲調道:「你走後第二天面具就做成了,如何,想不想看看?」
其實蓮燈並未走遠,她挨在屋角,看著他四處張望,看著他向這裏走來,更加篤信這人不簡單。如果是大理寺的人,用不著這樣故弄玄虛兜圈子,不管他是誰,先制住了他再說。
蓮燈忙道是,「畢竟這世上能有幾個國師呢!」
她認不出他的臉,但聲音聽出來了,身上頓時一松,「啊國師,你做什麼要這樣!」
少年郎的臉上露出了意味模糊的笑容,「你倒好,成全了他人,情願自己落單。」
蓮燈應個是,「他和轉轉談得來,讓他們說話,我有意讓開了。」
他莫名哼笑一聲,「大漠有什麼好?沙子沒吃夠么?王朗教出來的徒弟也和他一樣,起先是有點魔症,到後來慢慢就瘋了。你服了我的葯,發誓要對本座效忠的,人都不在跟前,效忠二字從何談起?」
這句長輩說得國師嘴角一抽,在她心裏他比王朗還要老得多,不是父輩爺輩,恐怕是祖宗那一檔的吧!
國師隨口應了句夏官,說完看她,她把燈籠挑得很低,光線從圈口照上去,一張臉映得鬼魅一樣,紅唇慢慢仰起來,「有人隨身護衛,真好。」
她說不是,「既然心愿了結了,就該回到原來的地方。我離開敦煌好幾個月了,很想念大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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