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碗，「吃完。」
國師不耐煩地看她一眼，「你飛檐走壁也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肯定早就被人射死了。」
這下轉轉和曇奴同時啊了聲，「國師是個老妖怪！」
她忙道是，筷子把碗沿扣得噹噹響。國師略牽了下唇角，第一次吃市井裡的東西，並不比想象的難吃。第一次和女人一起用飯，女人的吃相也不是書上寫的那樣端莊。
有時候那種笨拙幼稚的動作更能打動人心，這是長安精於世故的女郎們學也學不來的一種魅力。國師抱著胸在旁觀望，她笑嘻嘻把錢送到博士手上，吃得滿意，很樂於感恩，一定要說一句「很好吃呢」，簡直有點傻。然後辭了餺飥擔子往回走，邊走邊左右觀望，「神使們怎麼還不來接國師？是不是把國師忘了？夜已經很深了，不知曇奴回去沒有，我有點放心不下。」
年幼的道姑打了個冷戰，「我聽說國師又閉關了，歲末各種妖孽出來作祟，城中連著死了兩位官員，據說是冒犯了鬼神，被拖下十八層地獄去了……你們可看見？剛才那兩個人腳下沒有影子！」
博士響亮地答應了，撩起袖子從麵糰上摘面片，動作又快又准。那種薄薄的麵食下鍋片刻就可以撈上來，盛在碗里灑上一撮波稜菜的碎末，形雖不好，但味道極佳。
國師吃飽之後沒什麼脾氣，人也感覺乏了，抬手擊了兩下掌，身後一晃便多出幾道身影。蓮燈鬆了口氣，恭恭敬敬向他們做揖，「我把國師交到神使們手上了，請神使護衛國師回宮。」
蓮燈一邊侍候，一邊試著打探，「上次說要為曇奴尋葯的，m.hetubook.com.com有什麼進展嗎？」
曇奴卻很樂觀，「我現在很好，用不著擔心我。弗居那天說了，毒不能一輩子盤踞在身體里，兩年後如果我還活著，那時候毒應當已經消退了。至於那根芒針，長短只有兩三分，就算在筋脈里遊走，也不至於要人命的。多虧了有那壺血，好歹苟延殘喘著，捱到毒盡的那一天，也許就好了。」
國師簡直要被她煩死了，「這也是信口胡叫，你記仇還記半天么？」
他愣了下，「本座就那麼一說罷了，你生什麼氣！」
蓮燈頓時一個頭兩個大，索性問她，「是不是還有個胡女跟在他身邊？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衣裳？」
黑暗裡的兩個人保持著仰頭的姿勢站了很久，幸好沒有月亮，否則就是一副對月修鍊的詭異畫面。國師等得有點失去耐心了，慢聲慢氣說：「去吃點東西吧！」
蓮燈終於能夠舒展一下筋骨了，這半天拘束著手腳，覺得人都不靈便了。於是施展身形回到山門前，先褪下面具再入觀內，進門見曇奴和轉轉都在，她心裏就安定下來了。
「那怎麼辦……」她細聲喃喃著，「已經過去十來天了，萬一瓶子里的血失了效，曇奴就死定了。」
他以為她看不出他時時刻刻不忘揶揄她？叫什麼不好，偏叫妖奴，正常的人有叫這個名字的嗎？反正她覺得被他踐踏了尊嚴，本來沒那麼斤斤計較的，幾件事湊到一起，於是就越想越不高興了。
曇奴倚著褥子搖頭，「和弗居說的一樣，解鈴還需系鈴人。蕭將軍問我哪裡中的毒，我不敢提起陰陽客和圖書
棧。畢竟是條人命，大理寺恐怕還掛著案子呢。」
另兩個哀致看著她，除了給她遞手絹，什麼忙都幫不上。
轉轉說天吶，「可坑死人了！」言罷嗚嗚咽咽哭起來，捶胸道，「我的心要碎了，小郎君怎麼是國師呢！他怎麼能這麼騙我！為什麼為什麼……」
蓮燈窘得厲害，「我只同你說，別再惦記人家了，忘了吧！」
忽然遠處響起一陣鐘聲，猝不及防的，漫天的焰火潮水一樣席捲過來，聲勢浩大令人心悸。他站起身，負手往遠處看，火樹銀花織造出一個錦繡長安。以前除夕從來沒有進過城，從神禾原望過來，再輝煌也不過是極遠極微弱的光。現在身在其中，才體會到一種龐大的，無處可藏的震撼。
和斯文人同桌就是麻煩，他大概沒見過胡人邊吃邊捶桌的激昂，和西域人比起來，她這樣的已經無可挑剔了。
她回身掩上門問：「怎麼樣？那位御醫是什麼說法？」
蓮燈跟著國師出去，走路噔噔有聲，仍舊不太服氣。
說起這個純陽血，同樣讓人頭疼。要喝兩年，別人怎麼能夠長期供養？如果沒有那麼多的限制，就算要蓮燈天天割自己兩刀也不要緊，現在國師不肯說出那人是誰，她想打商量也無從談起。
國師掩口打了個呵欠，繫上披風的飄帶，也沒作什麼交代，轉身往坊院那頭去了。
蓮燈空著肚子，他也沒吃晚飯，這樣的提議實在很應景，於是一拍即合，往巷口的餺飥擔子走去。
第二天來了兩個家僕打扮的人，驅車到山門上，送了好幾匹花色艷麗的衣料，還有首飾香囊並錢兩千貫。
蓮hetubook.com.com燈撐著臉哀嘆，「我問了國師，他那裡也沒有消息。我想過兩天再去趟陰陽客棧，摸清那人師從何處，屬於哪個門派。就算毒是他自己研製的，同門總能知道些內情的。」
他驀然沉下臉，「整夜不睡蹲在人家房頂都不困，見了本座就喊困？快到子時了，看過了焰火才許走！」
她嘴翹得很高，「我不是奴婢！」
三個窮酸圍著一堆東西讚歎，國師好大的手筆，國師好俗的眼光！花紅柳綠的緞子，很難想象穿在身上是個什麼樣子。
於是沒辦法，被迫站在凜冽寒風裡獃獃望著天上，間或看到幾戶人家的炮仗咚地上了天，在半空中綻開霎那的火花。
轉轉疑惑地覷她，「怎麼？難道你也看上他了？」
轉轉乾乾一笑，「那人很會裝糊塗，看來是個老狐狸。不過不要緊，我可以用我的美貌和才智降服他。」說到這裏想起了剛才的事，急急忙忙告訴蓮燈，「我今天看見那個小郎君了，回來的時候他正從我們房裡出來，倒是不客氣，還讓婢女煎了茶湯，據說是來這裏找你的。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就是那個比春官還要俊一點的，看樣子十七八模樣。」
「我也不叫妖奴！」
她臉上立刻雲開霧散，「真的么？」
他的唇角涼下來，喃喃道：「我一直很喜歡這裏，喜歡……甚至是渴望……」
蓮燈扶住額頭說：「那個胡女就是易容后的我，還有那小郎君，他是國師。」
天上星月無光，地上的燈籠又那麼遠，當然看不到影子了。眾人原本就緊繃著神經，這樣聽來頓覺驚惶，腦子裡反應不過來，只和*圖*書剩唯一的本能，轟地一聲作了鳥獸散。
國師聽了不以為然，「世上好多人不如妖，妖有無雙的智慧驚人的美貌，他們有嗎？妖抬腳就能從中原踏到江南，他們能嗎？被人說成妖怎麼了？還有人背後叫本座妖道呢，那又如何？他謗由他謗，你同他一般見識，你也像他們一樣心智不全？」
轉轉幽幽道：「如果有人殺了我的同門，我才不會把解藥交出來。太上神宮那麼大的聲望都查不出端倪，靠你一個人就行了么？」
這場光與火的盛宴持續得不算久，大概兩盞茶工夫吧，漸漸平息下來，只在空氣里留下揮不去的硫磺的味道。曲終了，人也該散了。國師摸了摸袖袋，發現裏面空空如也，不知是丟了還是怎麼，反正錢沒了，於是只好定眼看著蓮燈。
也是個兩難的境地，人已經死了，就算知道哪裡中的毒也沒用，寧可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起這個連東西都吃不下了，推了碗筷只管在那裡惆悵。國師今天心情好，吃完了掖著嘴角道：「過陣子再看，屆時還沒消息，大不了本座再替你討一回血就是了。」
國師搖頭，「毫無進展。」
博士把蒸餅從爐膛里掏出來，放到他們面前的時候絲絲冒著熱氣。國師的手是尊貴的手，經不起炙燙，便指使她撕成小塊，一片一片給他泡在湯碗里。
蓮燈餓得厲害，出於敬老，頭一碗還是讓給了國師。國師也不客氣，取了筷子再三擦拭，像試藥似的抿了一口，看得蓮燈一陣由衷的唾棄。
蓮燈被他堵住了話頭，自覺無法反駁，甩袖道：「國師早些回去吧，我有點困了，恕不遠送。」ｍ.hetｕbooｋ.ｃom.cｏｍ
「你可以叫我玉奴啊，我覺得玉奴比妖奴好聽多了，也像個好人家的婢女嘛！現在那群道姑也許在議論我是妖怪呢，這不是自找的嗎！」
博士是個六十多歲的小老兒，非常簡便地設了一個攤，爐子鍋碗放在平頭車上，旁邊擺了兩三個矮桌，五六張胡床。見他們去了熱心地招呼，問來點什麼，蓮燈說兩碗餺飥，怕國師吃不飽，又對他比了比，「再給這位郎君加個蒸餅。」國師斜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第二碗上來，她也顧不上吃相了，易容後面部動起來總覺得有點牽絆，不過也還好，看看國師的五官，很是生動自然，一點都不顯得彆扭。她放心大胆嘬起了麵湯，呼呼聲入耳，國師又厭棄地瞥了她一眼。
曇奴見她們都愁眉苦臉，有意岔開話題，「好啦好啦，不說我，轉轉和春官相談得如何？可有進展？」
「我早就同你們說過國師不老了，那小郎君是他易容的，不過他本身的模樣也差不了多少，略微年長些，更好看些罷了。」
身後的人也是初見這種景象，愉快地歡呼一聲，趕過來和他並肩而立。他側過頭看她，五彩的光點亮她的眼睛，她說真好看，「我來長安這麼久，第一次覺得這個都城有煙火氣。即便是過客，現在也有些喜歡它了。」
蓮燈一直很獨立果斷，這是她身上最可愛的地方，覺得自己應該擔負自己，從來不因為性別的嬌柔給別人造成任何負擔。她根本就沒想讓他付錢，大大方方解下自己的荷包擱在桌上，像個初學數數的孩子一樣把銅錢倒在掌心裏，一枚兩枚，數得極其認真。
轉轉驚訝起來，「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