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四節

他說得很艱難,不過至少是把話交代清楚了。蓮燈恍然大悟,但是依舊有點信不過他,「你沒有騙我吧?」
她在離開長安時就一直為阿菩的安全擔憂,路上走了三四個月,回到這裏,噩夢居然真的發生了。
馬在沙漠里難以維持長途奔襲,於是換成了駱駝。蓮燈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心情變得很好。她已經很久沒有唱紅狐狸了,今天是十五,便仰天直著嗓子嚎起來:「你的窩在哪裡?在彩虹的盡頭,月亮城以西……」
他嗯了聲,「留著有用。」沒有再交代什麼,踏著月光佯佯走遠了。
曇奴沒來由的一陣臉紅,這種情況下擔心的居然是這個,實在叫人無言以對。
曇奴也有不好的預感,但怕她擔心,儘力往好處想,「可能阿菩受邀去別處了,也可能是洞窟里短了吃的,他去市集上了……我們從棧道兩頭上去,不要點燈,一個一個洞窟找。」
曇奴答不上來,她確實是懷疑他,即便他的解釋說得通,她不信還是不信。可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她看不透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善與惡都在他股掌之間,他可以讓人放了她,只要願意,隨時可以再殺她。她要想活命,唯有將計就計。
她很著急,急於見到阿菩,駱駝被她趕得撒蹄狂奔。待到鳴沙山時黃昏已近,安全起見沒有直接到谷底,趴在山頂上往下看,石壁上的洞窟還是原來的樣子,雖然黑洞洞看著荒涼驚悚,但又熟悉得可愛。
為什麼他忌諱讓蓮燈知道,既然無害,多出一些人同行,也好減輕蓮燈的負擔,不是么?
他前腳走,曇奴後腳便跟了上去。不敢離得太近,相距約莫四五丈,遠遠尾隨著。天上星輝繁盛,國師的身影看得還算清楚,她不確定他功力恢復沒有,唯恐被他發現,脫了鞋子提在手裡。行至一處坡地,國師停和-圖-書下來,她忙就地隱藏好,朦朧里見有人過來接應他,兩三個黑影向他叉手行禮,可惜太遠,聽不清他們說什麼。
曇奴不停安撫她,「沒看見屍首,就說明他還活著。你別著急,我們再去周圍尋訪,說不定他不願意在這裏蹉跎了,所以離開了。說不定應了都護或刺史的令,往官學教學去了呢。」
鳴沙山因為離市集較遠,白天除了路過的商隊,等閑不會有人踏足這裏,忽然來了這麼多人,究竟是什麼緣故?他們沒敢聲張,只在山頂伏守著,看那蜿蜒的火龍在谷底轉了兩圈,略作停頓后又離開了。
所以他是有目的的,連同跟她們離開中原,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但是計劃究竟是什麼?他和蓮燈糾纏不清又是為了什麼?自己現在是離不開他的純陽血,可是蓮燈的是純陰血,難道問題就出在這裏么?
不能再耽擱了,怕國師就此折返,她來不及回到原地。復提著鞋後退,不知怎麼踩到一截枯枝,咔嚓一聲響。等不到她抬頭,迎面一陣勁風襲來,一隻戴著鐵甲的手扣住她的脖頸,鋒利的爪尖壓在她的血管上,激起冷而鈍重的痛。
他翻身起來,看她們沉沉好眠,不聲不響往平原那頭去了。
他點頭說當然,「我從來沒想過將她如何,這一路上我們相處甚歡,所以只要你保持沉默,明天太陽升起,一切還如以前一樣。」頓了頓復一笑,「曇奴,你太緊張了。本座是國師,身邊的人不可能全部被放舟蒙蔽,有幾個辦事的心腹,值得大驚小怪么?沒有他們暗中保護,我們不可能無驚無險行至這裏。你如今這樣懷疑本座,本座心裏很不高興。三更半夜的,你為什麼跟蹤本座?」
蓮燈極力向他炫耀,「我說過吧,到了這裏你就會發現沙漠好了!」
晚上看hetubook•com•com不清楚,不敢肯定底下發生了什麼,硬錚錚守到天明,看四周一切如常,這才上崖壁,進洞窟找王阿菩。
蓮燈剛要應,被國師阻止了,「無論如何等到天亮再說,黑燈瞎火的,萬一洞窟里有埋伏,無異於自尋死路。」
她倉惶抬眼,襲擊她的人在月色下麵皮鐵青。她試圖掙脫,他緊了緊虎口,幾乎插破她的喉管。她向遠處望去,國師舉步,轉眼而至。
他口中的她當然是指蓮燈,曇奴也是腥風血雨里走過來的,並不懼死。她只是擔心蓮燈,怕他對她不利。
她掩袖哭起來,腦子裡亂糟糟沒有頭緒,人到底是不是被定王的人抓走了?他現在還活著嗎?一定是她在李行簡身上失手,才給阿菩招來了大難。
曇奴駭然回頭看他,他的嘴角噙著一貫的笑,眼風輕飄飄掃了過去。她知道他是有意說給她聽的,他和蓮燈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么?
押不蘆的毒耗光了她的修為,她連半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本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沒想到國師抬了抬手指,鉗制她的人會意了,放開她,拱手退了下去。國師趨近兩步,嗓音裡帶著誘哄的味道,溫聲道:「你不會告訴她的,對不對?」
他說:「我為什麼要騙你?不肯負責么?」
國師負手站著,對她的回答還算滿意,「本座不願意濫殺無辜,也知道殺了你會讓她傷心,所以留下你,但願你不會讓本座失望。」
他側過身看,她裹著薄毯,呼吸勻停。剛才是被自己嚇傻了吧,明早起來回想,一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想著,手臂枕在腦後,看著天上星月發笑。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生活確實變得有趣多了。共同經歷一些患難,友誼漸深,目前來說還算不錯。
「我以前是定王的死士,國師應該知道的。」她緩了口氣m.hetubook.com.com道,「我雖然中了毒,戒心卻沒有中毒,該有的防備,一樣都不會少。我也不否認對你起疑,因為這一路實在太順利,不合常理。不過既然說開了,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國師不想讓我告訴蓮燈,我不說就是了。」
她下勁握住了雙手,「你不要傷害她。」
他轉頭看西方,綠意與荒漠交錯,莽莽沒有邊際。路上消耗了太多時間,的確應該加快行程了。從敦煌到碎葉城還有很長一段路,他們已經花了將近三個月,再這樣下去恐怕不能趕在定王調動兵馬前到達了。
如果阿菩在,至少有一個洞窟里應該亮著燈,可現在整面崖壁都是黯淡的。蓮燈心裏隱隱覺得惶恐,他人到哪裡去了?
蓮燈倒退了兩步,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敦煌最欠缺的就是顏料,從硃砂雌黃青金石里提煉出來,要花不少的功夫。天氣乾燥,每隔半天必須加一點水稀釋才不至於凝固,現在瓦缸里的雲母完全附著在缸壁上,說明已經很久沒有人料理了。
蓮燈對昨夜的事一無所知,第二天起身有點犯暈,不過噁心的感覺已經減退了。國師堅持要帶她進城看大夫,「讓他們好好看看脈象,究竟有沒有懷孕。」
如果十二個時辰全花在馬背上,走出河西走廊並不需要多久。他以前沒有機會到西域,以為扁都口外的環境已經算是惡劣的,其實不然,真正的挑戰在酒泉往西。那裡有大片的荒漠,戈壁灘上佇立著被朔風吹得千瘡百孔的山體,國師覺得自己也快變得和這些地貌一樣了,捂得再嚴實,也抵擋不住風沙侵襲。
這下她放心了,只是身上不舒服,也不願意多說話。曇奴回來后倒了水給她擦拭四肢,漸漸癥狀減輕一些了,後半夜睡得很香甜。國師卻開始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了,野外風大,蚊蟲倒是很少,但她那個委屈的www.hetubook•com•com表情總在他眼前晃。還有孩子……他從沒想過會有孩子,他是個有今生沒來世的人,留下那麼多的牽挂,終究不是好事。
她自責不已,她是阿菩從沙子里硬挖出來的,沒有他,自己早就死了。他對她來說不僅是恩人,更是家人,若真有了什麼不測,她拿什麼面目在天地間活著!
想起王阿菩,她們走之前聽說他打算找人開窟,不知現在籌備得怎麼樣了。先前定了三年之約,如今一年就回來,他看到他們會很高興吧!尤其她還帶回了國師,老友闊別,一定有說不盡的話。
她退後兩步,匆匆去了。夏官目送她走遠,回頭叫了聲座上,「當真不殺她么?」
他眯著眼遠眺,「太熱了,沒覺得哪裡好。」
她忽然覺得有點恐懼,一環套一環,網兜里裝的是蓮燈。如果國師有能力召回舊部,根本就用不著跟她們遠走西域。就算想離開長安散心,他身邊的人也無須隱藏不是嗎?
她不說話,就那麼乜眼望著他,他覺得很冤枉,「本座是這種人嗎?」她還是不置可否,於是他憤然道,「你放心,如果當真有了孩子,本座絕不推諉。」
他應該是看出她的疑惑了,但沒有要對她解釋的打算,揮了揮手道:「你該回去了,萬一她醒了,見我們都不在,會讓她誤會的。」
曇奴心頭突突跳起來,她一直覺得國師不簡單,但連路他行動謹慎,很難發現他有什麼異常的舉動。當時長安城內大亂,她們身在其中當局者迷,沒有時間考慮。現在回憶一下,太多的疏漏了。一個掌管了太上神宮一百多年的人,怎麼可能輕易被小小的春官奪了大權。
他說得在理,她們沒有辦法,只得儘力忍耐。也未消多久,河谷出現了一支火把,蓮燈心頭一喜,料定是阿菩回來了。想要起身,國師拽住了她,示意她看谷底,陸陸續續出現hetubook.com.com了第二支、第三支……最後居然是個十幾人的隊伍。
她不死心,蹣跚地爬起來,又去臨近的幾個洞窟尋找,依舊毫無發現。忽然想起他們平時存儲糧食的地方,過去一看瓮里米面都在,所以王阿菩大概真的出什麼意外了。
蓮燈認為他實在嬌氣得過分,一個男人,沒有她一半吃苦耐勞的精神。也不管他的感受了,反正這裏離她的地盤很近了,再走一程到三危山,那裡有條宕泉河,他要是願意,可以跳進去洗個澡,然後再去見王阿菩。
國師聽她的荒腔野調,聽得很入味,她唱了一夜的歌,等太陽出來的時候,正走在一處沙丘的脊背上。她勒住了駝繩指給他看,向東一片的土墩和山包正沐浴在晨光里,那種赤紅的龍盤虎踞的景象太壯觀,看得人心頭慄慄然。
蓮燈是個傻瓜,她只是覺得不太好意思,紅著臉說:「我昨晚病糊塗了,你千萬別當真。現在暑氣退了,這就上路吧,再走一個月應當到敦煌了。」
他笑了一陣,發現她捂著嘴哭了,於是笑聲堵在喉嚨里,重新咽了下去。他開始考慮怎麼同她解釋,權衡了很久安撫她,「你聽我說,這樣是不會懷孩子的,必須有更進一步的接觸,比如兩個人脫|光衣服,摟摟抱抱什麼的……」
遠處響起了羌笛聲,悠揚的音調,和著風聲聽上去有些凄愴。慢慢那羌笛里混進了竹笛,截然不同的兩種音色,在黑夜裡有種懸異的味道。
他常作畫的那個洞窟,是鳴沙山上最大的一個,也是他畫得最精細用心的一個。照著慣常的進度,一年時間肯定來不及完成。蓮燈衝進去看牆繪,果然北面的一堵牆上飛天只繪了一半,一個胡騰舞者足下的飛盤剛勾了線,沒有來得及上色,用來調色的畫板散落在地上,畫筆的筆尖因為長期不用,顏料已經乾涸了。這個洞窟里的一切沒有生氣,全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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