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節

她聽了卻覺得這話挑撻,蹙眉道:「國師請自重,這是我的閨房,恕我不留客,請你出去。」他充耳不聞,她愈發惱怒,衝口叫了聲九色。
她抄起一支碧玉簪,憤然道:「我不欠你半分半毫,我以為仁德坊那日都和你說清楚了,你再來糾纏,別怪我不客氣。」
齊王卻老神在在,「國師已經上奏朝廷,請驃騎大將軍入軍中主事,復派靈台郎接定王世子回軍中掌管大權。這樣一來那位國師的權力就架空了,調動不了大軍,到頭來不過是個光桿兒。」
齊王說不會,「他畢竟是死而復生的人,不可能沒有弱點。國師將靈台郎全數派了出去,還有大將軍薊光助陣,世子的安全不用擔心。屆時宣布定王死訊,世子接手后即刻率大軍歸附羽林軍,下令剿殺假國師,這場鬧劇便可收尾了。」
她坐在那裡,不由升起一股凄涼來。這就是男人的世界,殺戮、征伐、你死我亡……她那麼近的接觸過,太可怕了,令人渾身起栗。她現在只憂心辰河,他作為定王世子,會是怎樣的結局?
以前他不怕冷,因為本身就沒有溫度,寒冬臘月或者盛夏,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她閉上眼,那又怎麼樣呢,現在是是非非都和她不相干了。她別過臉不再看他,「你走吧,我要就寢了。」提裙移過去,吹滅了案頭的一盞蠟燭。
他把手壓在直欞上,心頭絞得生疼,不敢太急進,隔了會兒方道:「我沒有再奢望你能愛我,只是想求得你的原諒。待解決了那個輕薄你的人,我想留在你身邊,不需要你如何,讓我看得見你就好。」
努力不讓挫敗感打倒,他總還抱著最後一點希望,放低姿態哀求她,「讓我進去吧,外面好冷。」
她氣得厲害,披散著頭髮立在錦墊上,沉聲喝道:「你怎麼這樣無禮?我何嘗答應讓你進來了?」
他們每每說起這個,總要有意無意地點上一點,和*圖*書蓮燈聽了也沒有什麼大反應,仍然專心聽她的曲子。夜漸漸深了,坐久了有些犯困,她掩著嘴打了個呵欠,「實在守不下去了,恕我先告辭吧!」站起身行了一禮,便挽著畫帛逶迤去了。
齊王只得訕訕將話咽了回去,「罷了,不再說他了。我命人去你們的住處,把東西都搬過來。曇奴什麼想法,也要問一問她。她和蕭朝都可是論及婚嫁了?住到我王府里來方不方便?」
「你為什麼要責怪別人,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嗎?你那恩師原本六根清凈,是受了我的蠱惑才跌進紅塵的,這一切全因你而起。你把我扔下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枉你算盡天機,連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懂,你的百年道行不過如此。」她哼笑了一聲,「你走吧,我說得太多了,倒像對你還有情似的。」
所有的內情他竟然一清二楚,那麼他和臨淵早就結成同盟了吧?臨淵能掐會算,必然算定了齊王是下一任皇帝,所以其餘諸王都是陪練,一個接一個打倒,齊王飛龍御極指日可待。
她還是厭惡他,不想看見他,三更半夜不請自來,他和齊王的交情當真好到這種程度了,任他來去自由?她坐回梳妝台前拆髮髻,心裏有點亂。他的身影緩緩移到桃花紙上,燈籠款擺,他的身影也隨之款擺。他篤篤敲門,「蓮燈,今天是除夕,你不與我一起過嗎?」
別的沒什麼,操勞了齊王,他得先去王妃韋氏那裡吃兩口,再到轉轉的紫竹林來。與王妃的相處是畢恭畢敬的,韋妃的出身不簡單,就算將來御極,她也是正正噹噹的皇後人選。到了轉轉這裏輕鬆許多,轉轉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吃酒划拳什麼都干,因此這歲就守得分外熱鬧了。
她慢慢鬆了口氣,「阿兄此話當真嗎?」
她住的地方叫鹿港,和九色正相配。她出門的時候它正在竹林里漫步,見了她,一縱hetubook•com.com一跳到面前,她在它頭頂拍了拍,領著它往回走。天上月淡星稀,沿路有彩燈,蓮花紋的青磚上也染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色。她呼了口氣,對九色道:「你說曇奴回來后,會不會同我提起成親的事?」
提起那位國師,她的心裏便溢滿了恥辱。她所經歷那些,不都是他害的嗎?他召回亡魂為了續命,她可以理解,也贊同他這麼做。可他不該拋下她,把她扔給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讓她不加掩飾地愛他,對他撒嬌。她的臉面已經丟光了,他現在來懺悔,還有什麼用?
他還站在那裡,實在沒有辦法,打算硬闖,「我進來了,容我暖和暖和再走。」
他搓著兩手,臉上有些難堪,「我覺得很冷,在外面凍得受不住了……」
她明白了,左不過收繳大權,掌控在手心裏。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辰河是個與世無爭的人,他更適合當個吟風弄月的文人,不應該做割據一方的王侯。
齊王道:「憑你和轉轉的交情,或我與國師的交情,你說我的話當不當得真?」
她寂然坐著,略頓了會兒抬頭看他,「現在定王大軍控制在另一位國師手裡,庸王和楚王都已經完了,接下來他會不會攻長安?」
齊王蹙著眉道:「朝中議定了要收編西域的兵力,定王接到詔命后雖然沒有及時在酒泉駐紮,過了扁都口也未對中原有任何影響。既然薨逝前安分守己,念在他駐守西域三十余年,身後也當有哀榮。你是他的女兒,恢復郡主的頭銜再正當不過。只是聖上目前還不知道前任國師的事,我暫且不能將你送進大明宮去。但也用不了多久的,等事情平息了,會還定王一個清白。」
蓮燈撐身站起來,往後退了兩步,戒備地看著他。他緩步走進光帶里,叫了聲九色。九色撒蹄奔過去,走了一半想起什麼來,停住腳看蓮燈的臉色。蓮燈寒著眉眼和圖書,踅身進屋裡,重重闔上了門扉。
她自然要反對,回身正打算拒絕,見那門閂自己鬆開了,他輕輕一推,藤花色的縛褲映著雪白的綾襪,從門檻處邁了進來。
夜色濃重,將到子時了,四周圍升騰起稠密的霧氣,撲在臉上像覆了層紗似的。她招它快行,到台階下褪了鞋履,只穿一雙羅襪登上木地板。回身在窗邊的盒子里取了兩塊豆餅,趴在檐下喂它,輕聲說:「吃了就去睡吧,別亂逛了,明天見。」
蓮燈倚著憑几喝茶聽曲,伎樂隔著一小片水塘,在那邊的亭子里低吟淺唱。她托腮細聽,唱的是家國河山,還有思鄉之愁。其實她到現在依舊懷念敦煌的日子,哪怕安定下來了,有錦衣玉食,當初在沙丘上狂奔的記憶都刻在腦海里。
內力恢復了,他依然是不可一世的他。燈火照亮他的臉,五官俊美,眼波欲滴。他輕輕喚她,「蓮燈……」
齊王哦了一聲,「待仗打完,想來好事也將近了。曇奴和阿妹都在長安落了戶,你就不會整日吵著要回龜茲了。」
九色是絕對站在她這邊的,當初為她捨棄舊主,現在也是一樣。它一直在階下打轉,聽見她點名悶頭衝進來,也不管那是什麼人,兩角對準正前方就準備撞過去。
蓮燈原本不想和齊王有瓜葛,可是得知辰河要接管大軍,她心裏實在放不下,只有在齊王府,才能第一時間探得消息。便道:「曇奴同我在一起,等將來議定了婚事,我再替她好好操辦。」
他卻不急不慢,幽幽道:「你的人生從來都同我聯繫在一起,現在要抽身,已經來不及了。」
齊王見她沒有疑議,很是高興。兄妹兩個坐著說了些家常話,又聊到國師身上來,「我前陣子見他,複原得倒比預計的快。只是同我說起,說梳頭髮現了一根白髮,看他模樣很是傷感。」他頓下來,打量她的神色,「蓮燈,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www.hetubook.com.com
她猛然站了起來,「我與他從不是什麼夫妻,阿兄誤會了。你若說些別的,我還願意相陪,要是想當說客,那就恕我不恭了。」
哀莫大於心死,她現在說話全然不顧忌他的感受,所以她的確是對他絕望了。可是他待如何?她能全身而退,他卻不能。她還有很長的人生,他無法指望重來一次,所以他的生命到結束那一刻,也只有她一個人。
這下它聽懂了,居然一點也不含蓄,高興得亂蹦亂跳。蓮燈看了笑起來,「娶娘子這樣值得歡喜嗎?」在它的犄角上彈了下,「沒出息!」
九色的耳朵抖了抖,忽然轉過頭看院門上。她順著它的視線望過去,牆外那片陰影里慢慢走出個人,穿一襲金鉤銀紋羅衣,腰上束玉帶。頭髮比以前長了好多,幾乎與羅衣的衣擺持平,有風吹拂,婉轉飛揚,人像虛構出來的,不似世間物。
他沉默下來,桃花紙上的身影低下頭,輕聲說:「我不接受。你說結束不算數,你的確不欠我分毫,我卻欠了你很多。我要還債,所以你不能拒絕我。」
所以可信度還是很高的,她點了點頭,「如此我就先多謝阿兄了。」
齊王和顏悅色地微笑,「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放心,有我在,我不會讓別人難為你們。封王后外放封地本來就不對,朝中養的那些大將,不是讓他們日日葡萄美酒、聽歌賞舞的。到時候碎葉城由西域都護府接手,你們兄妹就留在長安,也算是找到的根基,好好做你們的皇親國戚吧!」
九色不懂這個,眼神一片茫然。她耐著性子說:「你跟我出來,將來婚事怎麼辦?過兩天我們去鹿苑挑個俊俏的姑娘吧,給你做娘子好么?」
碟子里養了一小簇梅,她是王族後裔,回到富足穩定的生活里,很快勾勒出優雅的審美。妝台上擺梅瓶愚且呆,莫如放白瓷碟子的好。她生起氣來管不了那麼多,手邊抓到什麼就砸什麼,碟里的水https://m•hetubook•com•com潑了他一身,他沒有避讓,避開了更叫她生氣。她怒目相向,他望著她,那個孑然冷情的姿態不是他熟悉的了。她有過孩子,曾經當過母親,即便短暫,也已經和以前不一樣,沉澱下來,有種沉著的美。他發現對她的迷戀有增無減,不管她如今態度如何,註定是他心上的一道疤。他只是喃喃:「多可惜沒有早些看清自己的心……」
因戰事不定,過年的儀俗一應都減免了。原本團圓飯是該吃一頓的,結果因為王妃與轉轉不合,連這項也廢除了,各自在園裡守歲。
蓮燈心裏一驚,直起身道:「他把辰河接進軍中,萬一那老妖怪危及辰河性命怎麼辦?」
「阿兄……」她看著齊王道,「朝廷會不會怪罪世子?待塵埃落定,是否又興起另一場爭端來?我阿兄何去何從,你們打算怎麼處置他?」
她討厭他這種語氣,彷彿之前的一切是她孩子氣,有意和他鬧似的。對造成的後果輕描淡寫,連失去孩子這樣的事,說翻過去就翻過去了。她狠狠應了聲,「我說過很多次,我不想見到你,為什麼你總是陰魂不散?」
她簡直覺得厭煩,「我不要你償還,我們之間的事過去就算了,以後各不相干好不好?你可以重新找個人,國師這樣尊貴的身份,多少女子對你趨之若鶩,何必非我不可?我求你放過我,如果往日還有一點恩情在,你就高抬貴手給我條活路吧!」
她奪過妝台上的白瓷碟子砸了過去,「你便是死也和我沒關係,我討厭你的自說自話,你給我出去!」
婢女獻了盤酥山來,滴成大團的牡丹花狀,樣子很別緻。她轉頭看,是齊王叫送過來的,便頷首向他道謝。齊王道:「今天曇奴怎麼不在?」
齊王撫掌道好,起身下令,將後面與紫竹林相鄰的院子收拾出來安置貴客。蓮燈至此算是依附堂兄,仍舊恢復了郡主的稱號。
轉轉笑道:「她的郎君思她情切,特意接到將軍府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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