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節

曇奴的婚期近在眼前,府里開始大大地忙碌起來了。蓮燈不太懂中原的儀俗,看著傅姆和管事們張羅,只覺得工程龐大複雜。曇奴自己的事也不願意操心,甩手掌柜一樣,倚在蓮燈身邊看熱鬧,帶著稀鬆感慨的笑,彷彿所有事都和她不相干似的。
她回頭看他,哀聲說:「我不想看著你死,畢竟我愛過你。你要好好的,剩下的時間什麼都別管,一心一意找《渡亡經》。我也會幫著打聽的,但願能有下落,找回來好續你的命。」
轉轉摘了金步搖,拿尖頭蹭了蹭頭皮,「那倒沒有,不過也是早晚的事,不想冊封,把人藏起來做什麼?這世上的男人靠不住啊,做王的時候還好一些,做了皇帝就不一樣了。」
她說好,起身道:「我現在就去。」
翠微搖了搖頭,「如果要將功力還給他,只有這個辦法。」
蓮燈反覆思量她的話,其實說得不無道理。她需要有個人來分散她的注意力,如果她移情別戀,對他的感情也許就能放下了。她沒去考慮以前那個情比金堅的約定,如果真的因此殞命,就說明她運數如此。她說好,「找個機會見一面也沒什麼。」
似乎是不行也得行了,她咬了咬牙,問自己的心,究竟想不想救他,答案是肯定的。那麼就不要再遲疑了,雖然方法讓人為難,但事到臨頭,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那可不一定。」轉轉把嘴撅得老高,「我原本沒有奢望他只愛我一個人,畢竟人家出身顯貴嘛。是他指天誓日說今後只有我一個,再也不往府裡帶人的。現在府邸變大了,他覺得屋子空了,就打算違背誓言了。」
站在檐下,有點緊張,這種事不是耳鬢廝和*圖*書磨間自然而然發生,多少讓她感到失措。她猶豫了一陣,到底推門進去。繞過層層簾幔,見他卧在圍榻上,還是那擁雪的臉龐,偃月刀似的的長眉。睫毛濃而密地覆著,靜靜的,靜靜的就是一幅畫。
這是場無止境的煎熬,能把將死之人逼活。不知是誰告訴她這個方法,他之前怕她不能接受,從沒有和她說起。現在她自願來了,足以證明她還是愛他的吧!
蓮燈看宮人做胭脂,撐著腦袋閑閑回她一句,「現在還想飛嗎?有了丈夫和兒子,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放舟道:「五更的時候清醒過,後來便一直昏睡,到現在還沒說過話。」
她提著裙裾上台階,褪下雲頭履道:「我進去看看,你們整夜沒合眼,我讓人準備了屋子和茶點,吃過都去休息吧!這裡有我,你們不必擔心。」
轉轉眨著大眼睛看她,「原來道理你都懂,只不過從來沒想過把這話放在自己身上。」
也許當初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做皇帝吧!蓮燈笑了笑,天家無小事,他們之間鬧不愉快,她哪怕再向著轉轉,也不能替她出什麼主意,今非昔比,實在是種悲哀。她只有勸她,「看開點就好了,你有那羅延,將來兒子有出息,你還愁什麼?」
她心裏顫了顫,「不結束又能怎麼樣?」
同他鬧到這個地步,現在再做那種事,委實有點奇怪。她支吾了半天,「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蓮燈知道她要說先帝六子的事,忙先她一步截住了話頭,「這胭脂色澤真好,怎麼做的?」
內人道:「上年的牡丹花瓣存起來,拿雪埋住了,今年立春這天挖出來杵爛絞汁,加入雲母和珍珠粉,陰上七和*圖*書七四十九天,就做成了。」
「葯吃了嗎?」
其實這些金銀叢里長大的人,要做到潔身自好很難。浸淫得太久了,勢必個個多情。就連辰河那樣乾淨的人,房裡還有幾個侍妾呢,何況是皇帝。
宮裡的內侍往來很頻繁,轉轉不能出來幫忙,天天托腮思量,發現這對寶瓶不錯,讓人送過來。明天得了幾匹上好的繚綾,覺得給曇奴做衫子很好,又命宦官送來,所以曇奴雖沒有任何敕封,婚禮卻不比官員家眷們差。蕭朝都的母親出身不俗,也是皇室宗親,認真算是個郡主的頭銜。既然認可這門姻親,辦起來就分外上心。他們小夫妻的院落怎麼布置全要聽曇奴的意思,差人來請少夫人,曇奴無奈,只得來來回回地跑,蓮燈就同她打趣,「住在將軍府算了,等大婚前一天再回這裏來,也省得老夫人總打發人請你。」
轉轉點頭不迭,「那是自然的。」
內人笑著看轉轉,「我們娘娘最大方,做成了送殿下一盒,可好么?」
她哦了聲,「怪費心思的。」
「若結束了,就正經找個人吧!昨日陛下同我起,新上任的淮南節度使人品、才學、樣貌都是上佳,尚你正合適。你要是願意,見一見好么?如果覺得可以,將來隨他下揚州,離開長安你就能高興起來了。」一面說著一面憐憫地看她,「你天天強顏歡笑,以為我瞎了?別這麼逼自己了,你心裏空著,就天天念他。只有把那裡填滿,才能專心致志去愛另一個人。你一向很果斷,英雄一世,別在這上面栽跟斗。如何?見不見,給句準話吧!」
蓮燈過廂房,靈台郎們都在,七零八落地分坐在院里,見她來了m•hetubook.com•com忙起身相迎。她不好意思說此行的目的,只是問他們,「國師眼下還好么?」
他不說話,摸到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
轉轉慢慢搖頭,「我覺得生在帝王家一點都不好……」
她轉過頭去,眯眼眺望遠處的景緻,今天天氣晴好,太液池上萬點波光。天氣轉暖了,蓮花的新葉慢慢舒展,稚嫩蔥翠的綠色,漸漸烘托出了夏的氣息。她深深吐納了兩口,「他不想讓你知道,你就裝作不知情好了,現在總不能不管不顧回大漠了。」
她愣了下,料她是說臨淵的事,可他們的問題比起她來要複雜得多,豈是三言兩語能分辯得清的!
「以前的事……」
她答不上來,怎麼和他解釋?她是害怕,這次只是暫時渡過難關,接下來還有生離死別,她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沒有力氣再面對了。所以還是狠狠心,一了百了的好。她穿上披衫,繫上了裙襦,淡然道:「一次魚水之歡罷了,以前又不是沒有過。我把內力還給你,你就能多活一陣子,如果能找到剩下的半部經書,哪怕像你師父那樣少了一魂一魄,至少還能活著。」
她說好,舉步往外,可是每行一步都千斤重似的。她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為求自保,對他退避三舍。她心裏的矛盾沒人能懂,一次又一次的肝腸寸斷,她經不起這樣的消耗。也許真應該找個郎君嫁了,就像曇奴一樣,有一份平凡樸實的幸福。他闖入她的生命,於他是處心積慮,但對自己來說是一場意外。現在真的兩清了,她也應該開始重新生活了。
什麼叫別放在心上?他覺得自己就像個棄婦,唯恐各方面表現不好,提心弔膽等她表和*圖*書態。結果等來等去,什麼都沒有改變。
「以前的事一筆勾銷,從今天起誰也不欠誰的。」她綰起頭髮回首望他,「宮裡很憂心你的傷勢,我差人傳話報個平安。你恢復些了就回去吧,今天的事別放在心上。」
她腳下徘徊,生出些近鄉情怯的彷徨來。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住,分辨他的氣色,氣色不好,大概是因為失血過多,嘴唇淡得很。他兩手壓在被面上,袖口只露出一點指尖,她第一次發現他居然這樣脆弱,心頭便狠狠地揪起來。
沒有太多時間了,容不得她斟酌。她上前,在榻沿上坐下來。他似乎睡得很沉,如果不是胸口微微的起伏,簡直看不出他還活著。這張臉……這麼熟悉。她隔空描繪,眉眼、鼻樑、嘴唇、下巴……描著描著,潸然淚下。
曇奴很忙,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陪著她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有她,兩袖清風,無牽無掛。還好有轉轉,她被困在大明宮裡閑得發慌,想她了就派人來接她,在太液池旁的望仙台上設一小宴,兩個人臨風坐著,賞賞湖上風光,或招兩個梨園子弟給她們唱曲。
她倒是個雷厲風行的脾氣,翠微怔怔望著她的背影,懸了百余年的心也放下了。姻緣是天定的,不是你的,你想盡辦法也搶不過來。倒不如成全他們,待《渡亡經》找到了,拼盡她全部的修為,將他召回來就是了。
弗居道:「吃過了,可惜沒什麼起色,看他的精神還是很不好。」
她掙紮起來找裡衣,手腳都沒有力氣,勉強撐著身子,兩條手臂簌瑟瑟發抖。不知為什麼,熱情冷卻下來,那份距離感又悄然而至了。她抓過訶子穿上,反剪著兩手系背後的帶子,他抓https://m.hetubook•com•com住了她的腕子,低聲叫她,「蓮燈……」
那羅延長大許多,不再包裹在襁褓里了,虎頭虎腦非常可愛。蓮燈抱著他,喂他一點果泥,他吃飽了就昏昏欲睡。轉轉讓乳母帶他下去休息,自己靠著引枕嘆息,「以前縱馬江湖,快意恩仇,多痛快的人生!現在呢,我成了籠中鳥了,再也飛不起來了。」
內人端著紗綳去了,蓮燈方叮囑轉轉,「宮闈之中沒有什麼事是簡單的,你從今天起要留意了,當著別人的面不能隨意說話。萬一讓有心人聽去,添油加醋在陛下面前告你的黑狀,一次兩次他不放在心上,次數多了難免對你心生芥蒂。你們當初也是極相愛的,既然相愛就相信他,千萬別鬧,別讓親者痛仇者快。」
她垂下眼,擺弄檜扇上垂掛的回龍鬚,並不應答她。轉轉往前騰挪,和她並肩坐在一起,小聲道:「你和他,當真都結束了嗎?」
她嗯了一聲,「我該走了。」
這算什麼呢,他心裏難過,說不出話來,只是牽著她的畫帛不鬆手。
她慵懶地嗯了聲,「前兩天中山王送了兩個女郎進宮,陛下把人藏起來了,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
「找回來無人會用,也是枉然。」他笑了笑,還是鬆開了手,「你走吧,別忘了喝避子湯。」
蓮燈抬起眼來,「是充後宮的嗎?冊封了?」
「我以為你已經原諒我了。」他黯然道,「你不能接受我,為什麼還要關心我的生死?」
她和臨淵的這場糾葛所有人都知道,因此她忽然回心轉意,大家都喜出望外。並不真的為休息,只是要騰出空間來給他們。弗居忙道好,很快招來四官,一股腦兒推了出去。蓮燈回身看,等他們都走遠,命仆婢闔上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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