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節

他抬了抬手,截住了她的話,「本座感激娘子,今天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並非一時興起。她昨天見了淮南節度使,那人的身家我仔細查訪過,很靠得住。托陛下牽線搭橋,為她賜婚,她有了依靠,我就放心了。」
蓮燈站起來,悄悄把碎瓦踢到了一旁,含含糊糊地應了,又道:「阿兄怎麼來了?」
曇奴聽了移過去,把茶盞送到她手裡,「再鞏固兩天,就能去病根了。」拔了藥瓶上的蓋子有些猶豫,最後咬了咬牙,還是把那丸藥倒進了手心裏。
蓮燈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我只是見不到他,有些慌。」言罷怯怯問她,「你怪不怪我?我不爭氣,又和他攪合在一起了。」
「陛下把那兩個美人送還中山王了,下令以後不許再送人進宮,她這才作罷。」她笑了笑,「轉轉其實是我們之中最敢想敢做的,陛下唯恐她當真回大漠,只有處處讓著她。」
曇奴心頭打翻了五味瓶,一時酸甜苦辣齊涌了上來。他卻只是一笑,轉身往院外去了,那疏闊恬淡的樣子,一如初見時的風華絕代。
蓮燈笑道:「我勸過她了,她說知道分寸。」一面探手將她掌心的葯接過來,就著清茶吞下去了。
九色哀傷地凝望她,她忽然變得很驚訝,「你是怎麼到我身邊來的?我只記得佳人,不記得你了。」
曇奴啊了聲,「她膽子也太大了,現在怎麼樣了?」
他說不會,「她會忘記一切,從遇見我開始,忘得一乾二淨。我知和_圖_書道一再抹去她的記憶,美其名曰對她好,其實傷她至深。可是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是最後一次,你也希望她過得無憂的。」
頭頂的瓦當砸下來,在她面前四分五裂,她嚇了一跳,忙把它們拆開。這時辰河從外面進來,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奇道:「什麼聲響,嗡嗡的,是塤嗎?」
服藥不難,可她也擔心,「這樣違背她的意思,我怕最後反倒傷害她。」
辰河掖著袍子在台階上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我聽說你這兩天精神不好,特來看看你。怎麼了,身上不舒服么?」
曇奴悵然若失,好了,都過去了,她又變回鳴沙山上的那個蓮燈,以後應該會好起來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很愧疚,眼淚忍不住落下來,她見了詫異低呼,「你怎麼了?不高興嗎?」
所有同國師有關的人和事她都忘了,連九色的來歷都變得沒有印象。九色很著急,用力刨蹄子,她覺得它似乎有點焦躁,勸它回去休息。
曇奴說沒什麼,「我要出嫁了,很捨不得你。」
她努力想,想了半天,「哪件衣裳?」
辰河轉過頭看她園裡的草木,半束陽光打在他臉上,他眯眼道:「我和你說過的,要寫一本《西域經略》。以前在碎葉城時忙忙碌碌總沒有時間,現在閑下來了,打算收集一些文獻作參考。」
蓮燈急匆匆入宮,又興匆匆回來,然而進門他不在,心涼了一大截。轉身問仆婢,曇奴恰好進來,說要同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一起挑花樣,見她如坐針氈,便笑道:「國師有事回神宮去了,不是定準了要做你的面首么,總得允許人家把家事處理妥當。等一會兒吧,宵禁前必定回來。」
她卻懶懶的,「這兩天不怎麼痛了,就不用了吧!」
曇奴小心翼翼觀察她,她倒不顯得有異,只說有點乏,趴在重席上睡了一會兒。她沒有離開,眼巴巴等著她醒轉,不過一炷香功夫,她撐身坐起來,兩眼茫茫的,拍了拍額頭。
它走了,可是沒過一會兒又來,嘴裏叼著什麼,跳上台階到她面前,一張嘴,瓦塊一樣的東西落了下來。她撿起來看,一片小小的鐵塊,上面字跡清晰,刻著殘缺的「中陰境相」。翻過來看背面,一排很奇怪的文字,似乎是西域三十六國流通的,可惜她看不懂。
蓮燈嗯了聲,想起敦煌的洞窟來,「鳴沙山上開鑿了好幾個新窟,都閑置著,太可惜了。阿兄下次同陛下提一提吧,派畫師進敦煌,把阿菩沒完成的壁畫都畫完。」
她失魂落魄,撐著頭說:「曇奴,我覺得腦子有點糊塗,剛才是不是摔跤了?」
曇奴隱隱覺得她不大對勁,有這閒情逸緻關心晚上吃什麼,應該是葯起效了。她試探道:「我看國師穿上那件衣裳很好看,打算再給蕭朝都做一件,你說挑什麼顏色好?」
曇奴委實左右為難,她不忍心破壞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幸福,可是國師的真情也令她難以拒絕。其實蓮燈m.hetubook.com.com若能忘了他,對她有百利而無一害。她也仔細權衡,出於護短的私心,還是決定照國師的話去做。
曇奴忙說沒有,「大約昨晚沒睡好,再睡一會兒吧!」
她很納悶,覺得這東西肯定不簡單,是件神器也不一定。重新撿起來捧著看,漸漸那聲音又來了,比上次更強烈,簡直震得人頭疼。嘗試拉開些距離,聲音變得輕一點,靠近身體,它又鬧起來,真是個奇怪的玩意兒。
她倚著憑几頷首,「要我忘了他嫁給別人,我做不到。就比如現在要給你換個郎君,你能接受嗎?」
「國師臨淵?」她遲遲反問,吐了吐舌頭,「聽說已經一百八十歲了啊,我想他一定是個神仙。」
曇奴生受了,尷尬萬分,「請國師放心,我與她情同姐妹,就算國師不囑託,我也會的。她近來常頭痛,在服尚藥局開的醒腦丸,同這葯差不多大小。回頭我把葯換了,騙她吞下就是了。可是國師……你們這樣艱難……」
她抓在手裡,目瞪口呆。九色是個沒出息的,發現異樣立刻帶著佳人抱頭鼠竄,不過也未走遠,躲在院牆后,仍舊遠遠關注著這裏的動向。她心裏很緊張,脫手扔了出去,那嗡鳴聲隨即減退,慢慢消失了。她看了只露出半個腦袋的九色一眼,不明白它送這個東西過來是什麼用意,難道同她忘記的過去有關嗎?一枚小小的鐵片罷了,應該不會造成什麼傷害的。她走過去,蹲下來拿手戳了下,冷冰冰的,同剛才不太一樣。
和-圖-書她說沒什麼,「天熱起來了,懶得動彈。好一陣子沒見阿兄了,你在忙什麽?」
曇奴緊繃的身體垮了下來,塌著腰說:「算了,我自己拿主意吧……你還記得國師么?」
有理想是好的,辰河和另幾位阿兄不同,定王大軍被收編之後,等持他們就成了無所事事的兵痞。有幾次宮中設宴,人來了,卻是精神萎靡不像個樣子。皇帝大約很希望看到他們這樣,越是扶不起來,他的江山便越穩固。
他垂眼說是,「今日起我不會再踏出神宮一步,以後還請娘子替我照應她,臨淵這廂先謝過了。」他說完肅容,恭恭敬敬對她行了一禮。
奇怪這鐵片忽然燙起來,發出聽不見,但又確實存在的嗡鳴聲。然後另一種更尖銳的聲音響起來,彷彿找到共鳴似的,同這鐵片一唱一和,整個院落都震蕩起來。
曇奴心裏黯然,面上卻裝作坦蕩,「你自己的事,自己做決定。如果認為做得對,就別問別人的意思。」
她怔怔坐著,一個人喃喃自語,「忘了什麼呢,真奇怪……」後來一整天都在思量這個問題,吃不好睡不好,覺得生命里缺失了什麼,很要緊。可是細思量,又毫無頭緒。
蓮燈低頭看自己身上,她打扮上不怎麼考究,除非要進宮,衣裳首飾靜心挑選,否則平時連個香囊都不會掛。這鐵片能和她的身體產生共鳴,實在太有意思了。她是個賊大胆,除了剛開始有點懼怕,過後就抱著戲謔的心態了。把它挪到小腿肚上,它安靜下來。挪到肚子上,www.hetubook.com.com它微微的震顫。再往上,漸漸又活躍起來,貼到頸部時,動靜忽然大得驚人。
她喝了兩口茶,曼聲道:「轉轉昨天和我抱怨陛下藏了兩個美人,昨晚上她和陛下大打出手,我聽得冷汗直流。」
曇奴鬆了口氣,「這就好,她這人一向叫人提心弔膽,人家好歹是皇帝,她也敢動手。」
她開始變得六神無主,轉轉差人來接她,她也不去,坐在檐下沒日沒夜地回想,要瘋魔了似的。想得發急了,敲自己的腦袋,對九色道:「你聽,我的腦袋裡什麼都沒用,空、空、空……」
曇奴猶豫再三,那顆解藥掂在手裡,千斤重似的。她悵然望他,「國師當真下定決心了?」
「怎麼了?」她駭異地望著她。
「你從哪裡弄來的?」她捧在胸前,仔仔細細地研讀,「中陰境相是什麼?」
傅姆端著碗盞過來,跽坐在一旁喚她,「殿下,該用藥了。」
她大而化之一揮手,「將軍府離這裏又不遠,你隨時可以回來,有什麼捨不得的。」說完了頓下來,發現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麼。從敦煌洞窟的野丫頭到今天的公主,她記得所有的轉變。然而有一些重要的東西她想不起來了,是什麼?
蓮燈眨了眨眼,「沒什麼。」轉頭問傅姆,「今晚吃什麼?」
她明白過來了,是她脖子上的玉竹枝,定王臨死的那個晚上給她掛上的,據說是她阿娘的遺物。她把玉料摘下來,以前聽說金和玉有緣,沒想到玉和鐵也能有關聯。她把兩件東西並排放在一起,那聲浪差點震塌她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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