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三節

原來所謂的不好,只是因為他的私心。蓮燈面紅過耳,輕輕啐他一口。再看他,他眉舒目展,像春日橋頭上折柳的貴公子,悠閑又有些懶散。
她把手裡的檜扇向他砸過去,微不足道的一點反抗,足以表示她的憤怒。發過一頓火后渾身無力,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他慌忙跑過來,扶她起身,給她拍裙上的土,「累了嗎?我抱你。」
她奪過韁繩躍上馬背,沒有理會她們,揚鞭縱了出去。
她抿唇笑得很羞澀,轉轉的確沒說錯,男人一般都很喜歡談論這個。據說當你想做某事又求而不得時,可是試試這招。如果他愛你,幾乎百試百靈。
蓮燈心裏火燒似的,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必須想想辦法。她同他一起往外,送他上了車輦,自己沒有同乘。他打簾望著她,她說:「你先回神宮,我還有件事要辦,辦完了隨後就到。」
他慢慢摩挲茶盞的盞口,忖了忖道:「你還記得以前和我說過的話嗎,想回敦煌去。」
她挪過去,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他一下,「以後要聽話。」
他噎了下,低低說:「其實我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可我想不出應該怎麼解釋孩子的來歷……我怕你不留他,想想上一個,我心裏亂得一團麻似的,順嘴就說出來了。」
蓮燈捂住了嘴,不敢嚎哭,但是太慌張,從榻上爬下來,重重跌落,撲進他懷裡。
她被他一本正經的態度感染了,坐下接過黃曆翻看,看不明白,和圖書隨口道好,「你定準了就辦吧,不過還是照我在宮裡說的那樣,不往外聲張,叫上親近的幾個人,大家吃頓喜宴就是了。」
蓮燈這才發現圍觀的人不少,頓時紅了臉,飛快鑽回車裡去了。
「時候到了嗎?」她抓著他的手,哆嗦著問,「可是冬官他們出去探訪,還沒有消息,怎麼辦?」
傅姆在一旁規勸,「殿下的身子不宜顛簸……」
「今天往後四十日不宜嫁娶,到下月十八星宿輪轉,二十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我們就定在那天,你看好不好?現在開始籌備,到那時候應該差不多了。寶兒也只三個多月,喜服寬大,看不出來的。」
他很快點頭,「好。」
他抿唇而笑,「不像老頭么?」
死亡對誰來說都是可怕的,彼此都在盡量緩和氣氛,但是災難還在,轉過身去,眼裡儘是淚,只不敢讓對方看到。
「七日之內魂魄不散,還可以算這輩子,七日之後入了鬼門關,就只能算又一世了。」他摸了摸她的臉,努力對她微笑,「你別愁,到時候我還是會一眼認出你,因為陰陽血天生互相吸引。還有我這輩子沒有愛夠你,再來一次,依然會選擇你。」
他詫然直起身,兩眼頓時放光,「真的?轉轉終於做了回好事,否則我可能要找她算算賬了。」
好什麼?又在慶幸失之交臂?她無語凝咽,怨怪上天待她刻薄,明明幸福就在眼前,卻不肯寬限分毫。她把功力渡還m•hetubook•com.com給他,誰知只爭取到兩個月罷了。鬼戰過後他元氣大傷,就像一株植物腐爛了根須,勉強維持著,早晚還是要面對死亡。
一切都在有序進行,前路也是一片光明。就在蓮燈以為可以偷得浮生的時候,上天又同她開了個玩笑。某一個倦意沉沉的清晨,感覺到他溫暖的手撫觸她的臉和肚子,一下又一下。她側過身咕噥,「醒得這麼早?」迷濛地睜開眼,忽然被針扎了似的,駭然撐坐起來。
他果然很驚惶,一疊聲道:「我記住了,你別說這種話。」
他就是仗著口碑不錯,才敢這麼胡說八道。她不想理他了,獨自歪在了一邊。
她抿了口茶點頭,「怎麼?」
他平常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她很少在他臉上看到這種充滿渴望的表情。她的鼻子隱隱發酸,「如果寶兒之後又有寶兒了呢?豈不是總走不出玉門關嗎?」
「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他無奈地笑了笑,「連婚禮都來不及……這樣也好。」
她說:「哪有這麼年輕的老頭?你臉上沒斑也沒褶子,書上有這種記載,叫做鶴髮童顏。」
她站在台階下定了定神,轉頭命人牽馬來。眼下容不得她慢吞吞坐輦了,先前是怕他反對,她沒敢同他說,想來想去現在除了翠微沒有別人可以托賴了。翠微是他的同門,道行雖不及他,好歹也有上百年。上次為了寶兒的事他同她反目成仇,把她攆出了太上神宮,幸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他手下留情,沒有廢她修為。他同前任國師一戰受傷,翠微來看過他,所以她知道她依舊念著舊情。如果得知他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應該不會見死不救的。
放舟點頭,不再耽擱,駕車駛出了里坊。
他走到鏡子前照了照,師父離世前並沒有像他這樣。他耙了耙頭髮,全白了,真是老態畢現。嘆了口氣,罩上風帽,怕她擔心,回身安慰她,「別怕,總會有辦法的。純陽血的人屍身不腐,就算等上三年五載也不要緊。」
她推了他一下,「我還沒原諒你呢!」
他咬著唇皺起眉,嘀嘀咕咕說:「我覺得生太多孩子對你不好,有一兒一女就足夠了。餘下的日子我們可以天天耳鬢廝磨,否則你總懷身孕,我都碰不得你。」
他跪在她榻前,依然年輕的臉,卻已經變得滿頭白髮,哀哀望著她,眼裡裝滿了回天乏術的凄愴。拉過她的手貼在自己額頭,輕聲說:「蓮燈,對不起,我想我等不到寶兒降生了。」
雖然同乘,但她依舊不理他,無形中高牆又起。他感到恐懼,哀聲說:「看在寶兒的面子上……」
孕婦總是嗜睡些的,蓮燈一覺睡到傍晚時分,醒來后見他不在,心裏又一驚。匆匆出門看,他背靠廊柱抱著一本黃曆,正在排他們大婚的日子。
她把那截玉竹枝緊緊拽在手裡,抬頭道:「可你上次說七日之內的。」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這叫什麼事呢,自己要死了,卻和*圖*書反過來開解別人。她在他肩上拍了拍,「那是自然,我會看著你,把你囚禁起來,讓你見不到別的娘子,只能繼續向我屈服。」一面說著,一面為他扣上鎏金領扣。他愛美,這頭白髮不能露出來。她仔仔細細替他整理好,苦中作樂著,「其實這樣也很好看,就像雪山裡的神仙,抬抬這手下雨啦,抬抬那手下雪啦。」
她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這段愛情里有多少個相似的場景,真是數也數不清了。她想過要給他教訓的,可是只要他稍微放低姿態,她就無條件投降,連自己都想唾棄自己。這大概就是愛情,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妥協別無他法。何況又有了孩子,失而復得的寶貝,不能讓他沒有阿耶。
「我這幾日一直在想,如果可能,召齊師父的三魂七魄,把國師的位置還給他,我帶著你和寶兒,我們一起去大漠。」他后撐著兩臂,神情鬆散地看天邊流雲,「大曆本就是他打下的,我替了他一百多年了,朝廷官員還有個休沐的時候呢,我卻沒有。現在我不想幹了,請辭可以么?我想帶著妻兒去天涯海角,過普通人的日子。你還記得我們途經張掖,投宿驛站的那幾日嗎?我後來總在回味,那時候很愜意,是我想要的生活。敦煌太乾燥了,黃沙漫天,恐怕對寶兒不好。我們可以連路在河西走廊置辦產業,寶兒小的時候停留張掖,大些了搬到酒泉,再大些到碎葉城,一路往西,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https://m.hetubook.com.com看她的怒火被一場午覺消磨完了,心裏偷偷高興起來,「我沒意見,全照你說的辦。」
她含淚望他,「昨天我以為你是好人,還很感激你,結果呢?你費心編了那套說辭,說的是什麼?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打算,遲疑道:「你別讓我擔心。」
她把竹枝塞進了他手裡,轉頭對放舟道:「替我小心看顧他,我馬上就來。」
車到府門前,幾個傅姆一擁而上來攙她,他想接手,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後來進屋也是倒頭就睡,他束手無策,只能坐在檐下長吁短嘆。
她的心又軟下來,復親親他,小聲在他耳邊道:「轉轉告訴我,三個月後孩子坐住了胎,就可以同房了。」
於是婚禮就定在下月的二十了,彼此都期盼已久,蓮燈因為有孕,過問得少一些,他很看重,幾乎樣樣親力親為。
他尷尬地立在那裡,坊道上人來人往,都掩著嘴竊竊私語,他唯有拉她的畫帛,「別讓人看笑話,有話回去再說好么?」
不敢讓他看見她落淚,躲閃開來,起身找斗篷給他披上,「回神宮吧,回去了再想辦法。」
她伸手倒茶,他忙接過去為她斟上,試了溫度后遞過來,她瞥了他一眼,垂首嘆息,「我是覺得將來寶兒委屈,不敢同人說自己的耶娘是誰,連入朝為官都不可以。」
「不許騙我,不管出了什麼事,都要告訴我,讓我拿主意。」她恫嚇他,「如果再做不到,我就休了你。不是和離,是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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