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千里緣
第三節

方才分明是她說可以晚到一個時辰的,宋瑜在心裏不滿地辯白,面上仍舊誠摯。她手指交纏,倒真像是為難局促的模樣,正欲開口解釋,一旁霍川已然替她答話:「雖說侯府人丁稀薄,但二老此舉不免過於急切了些,此刻辰時未到,應當不算晚才是。」
身後有丫鬟緊隨,除了澹衫薄羅還有府里丫鬟,宋瑜垂眸看了眼兩人交握的雙手,抿抿唇沒掙扎。
這聲嫂嫂叫得實在順口,霍菁菁道廬陽侯說得直白,她何曾不是如此。難為宋瑜這個薄臉皮的新娘子,一個早上不知被調戲了多少回,好在她承受能力較強,還算應對自如。
他的喂法跟平常人不一樣,宋瑜可不敢領教第二次。況且有丫鬟在場,裡頭定有陸夫人的人,她不想成親第二天便被另眼相待,連聲拒絕:「多謝園主好意,我自己就行。」
廊下兩人並肩而行,宋瑜一邊走一邊端看府內景緻,將那些標誌性擺設牢記在心,免得出了差錯鬧笑話。可惜她高估了自己,才轉一個彎便全忘了,只記得他們方才走過一道月亮門。
霍川蹙眉:「你叫我什麼?」
話雖如此,可她怎麼好讓長輩在前頭等候?
他此刻憑藉一腔愧疚要對霍川好,就是想彌補多年前的過錯,可惜為時已晚。霍川不感激他,霍川的生母更是再也看不到。
霍川面容稍霽,仍舊很不痛快:「大聲一些,我聽不見。」
紫檀漆木盤上擱置著一方白緞,澹衫手捧著遞到婆子跟前。那婆子低頭瞥去一眼,一副不悲不喜的樣子。她是代替陸夫和圖書人來驗收的,常年跟在陸氏身旁,她連性格都隨她,隨時繃著一張臉不苟言笑。
怎麼會利索?她每走一步身子都酸痛難受,完全是強撐著走完這段路。宋瑜憤憤然瞪視他,灼灼的視線讓人無法忽視,霍川不著痕迹地彎了彎嘴角道:「待敬過茶后,便放你好好休息。」
喝罷兒媳茶后,他又遞了宋瑜一封紅包,語重心長地道:「希望我含飴弄孫那一日,不會來得太晚。」
宋瑜心下咯噔一下,不知她此刻提起此事為何,便謹慎地道:「是有此事。」
這種求饒討好的聲音,免不了讓人想起昨夜光景,她也是這樣糯聲懇求,可惜這次沒有效用。霍川噙著笑意,以手支頤笑著問:「三妹想讓我喂你嗎?」
十來年過去,他雖增長了不少果敢威嚴,但仍舊改不了骨子裡的懦弱無能。他對陸氏雖沒有太多的感情,但兩人之間的隔閡大半已被歲月打磨得消失殆盡。何況,他們之間的問題,與其說是隔閡,還不如說是年輕時兩人因觀念不和,爭執吵鬧而留下的偏見。只不過,陸氏將他摯愛殘害致死,這道坎兒他無論如何過不去。
昨日他抱著她的時候,便覺得腰肢細得緊,彷彿輕輕一折便能斷,霍川對此很不滿意,讓丫鬟往她面前碟子里添了幾塊糕餅:「將這些吃完。」
四方天地條案兩旁各置兩把官帽椅,霍元榮和陸氏端坐兩旁。底下是一臉歡欣雀躍的霍菁菁,身旁是年紀與她相差無幾的兩個姑娘。大抵是妾室所生,模樣堪稱中上,並不打和圖書眼。幾人對面坐著個模樣婉約的少婦,大約才二十上下,膚色略蒼白,同堂屋內喜氣洋洋的氣氛格格不入。
偏偏霍川還理所當然地回了句:「嗯。」
這陸夫人真箇好手段,輕輕鬆鬆一句話便足以讓她無地自容。宋瑜原本低垂的頭霍然抬起,靜靜地盯著婆子半晌,頷首應道:「勞煩你替我傳話,不敢讓二老久候,我這就前去。」
宋瑜的臉登時紅成一片,所幸他聲音不大,只有離得最近的澹衫薄羅聽見了。
他從不稱呼陸夫人為母親,如同不叫廬陽侯為父親一般。之前,他沒認祖歸宗,這樣做尚且說得過去,如今既然他住回侯府,便是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少頃她恍然大悟,兩人都成親拜堂了,再這麼叫實在不妥。只不過要她喚出那兩個字,實在有些困難,她抿唇不語。
底下丫鬟哧哧地笑,唯有她紅了一張俏臉。
廬陽侯笑眯眯地接過:「好好。」
相較之下陸氏就不好應付得多了,她面無表情地接過宋瑜遞來的茶道:「聽聞你們昨日將徐嬤嬤支開了?」
雖說問候得晚了,但他勝在態度恭敬,一句話將陸氏即將說出口的訓斥堵在嗓子眼兒,訓不出咽不下十分憋悶。她握了握雲紋扶手,決心不同兩個毛頭孩子計較,左右她有更重要的一張牌……
她沒有害羞的工夫,低頭將藤蘿餅幾口吃完。不知前頭有何荊棘等候,她才來第一天還是別整特例了,免得落人話柄,日後被拿來取笑。
說罷,她笑嘻嘻邀功似的看向宋瑜,便見她紅霞更甚,嗔怪和圖書地瞪了她一眼,轉身去端另一杯茶。
真是典型的得寸進尺,宋瑜鼓起臉頰瞪他,兩人僵持不下,一時間氣氛很有些微妙。許久她才泄了氣,心道反正他也瞧不見,她才豁出去一般道:「夫君。」
說到底他也是個可憐人,富貴顯赫又如何,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
宋瑜吃飽喝足,力氣充盈全身,雖然身上酸疼,但走路倒無太大問題。她接過澹衫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偏頭見霍川也已梳洗完畢,正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向門外:「少頃無論陸氏同你說什麼,你全不必放心上。」
如此宋瑜只好跟著他放慢腳步,牽著裙子緩步走上台階。兩人一路無話,蓋因兩人之間忽然變得親密無間,她頓覺極不自在,很不適應……正胡思亂想之際,便聽霍川遲疑著問道:「你身子可利索了些?」
宋瑜只覺得這封紅包沉甸甸的,她慎重地捧在手中,不知該作何回答。
她的胃只有小鳥大小不成?
霍川言罷也不等陸氏有任何反應,便抱拳彎下腰去:「成淮拜見二老,願父親母親身體康健。」
思及此,陸夫人往下方少婦方向看去一眼,眸光微動,滿臉志在必得。
霍川知她身體不適,是以並不著急,皂靴一步步踩上青石台階,沉穩而緩慢。
霍川一路從容不迫地隨她前行,及至堂屋門前才鬆開兩人的手。手指尖一下子少了軟嫩的觸感,他竟很有些不舍。
霍川對她的恨意直刻入骨髓,每回見她卻掩飾得不動聲色。其實,他不過是在等一個機會罷了。她對母親的所作和*圖*書所為,遲早有一日報應到自己身上。
宋瑜擔心他拋下自己先走,三兩步並上去:「我知道的,你等一等我。」
早在兩人邁入堂屋時霍菁菁的目光便圍繞著他倆轉,眼珠滴溜溜打轉,藏不住的聰慧狡黠。此刻見宋瑜尷尬,她禁不住俏皮地出言緩和氣氛:「父親,你說得太直白了,嫂嫂臉都紅了!」
因起得早,算上吃早飯的時間,他們去得其實不算遲。是陸氏時辰算得早了些,刻意在正堂提早等候。
霍川與宋瑜相攜入屋,宋瑜兩手按在身側,低頭恭恭敬敬地問候了句:「見過父親父母。兒媳失禮,讓二老在此等候,實屬不該。」
眼瞅著霍川臉色越來越差,她才細如蚊吶:「夫君。」
早晨她才起床,昨日過來的那婆子便到了屋中,用意顯然。
不過,那句話怎麼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宋瑜雖然能理解他,但一點也不同情他,覺得他無非是自作自受,像她父親和母親那樣多好,一生一世攜手相伴。
初來乍到第一天,總要立些規矩威嚴的,何況陸夫人這樣不甘示弱的脾性。早在多年前霍川便已將她脾性摸清了。彼時她對付霍川母子二人心狠手辣不遺餘力,時至今日不見收斂,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她摸不準陸氏什麼意思,是以只先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悄悄抬眼打量她的神色。只見她神色如常,並未有苛責的趨勢。
陸氏將目光移到她身上,聲音飽含肅穆:「既知我同侯爺在此等候,為何又姍姍來遲?」
侯府她統共來過一次,住不到一日便和*圖*書匆匆離去,所以,這裏頭院落方位她還沒摸清楚。侯府的院內比宋瑜家要寬敞氣派得多,犄角旮旯固然也不少,走廊千迴百轉,輕易尋不得路。
婆子捧著茶托到宋瑜跟前,上面並排擺著兩盞墨彩小蓋鍾,宋瑜拿了左邊一碗上前遞給廬陽侯:「父親請用茶。」
只是嘴角漸次上揚,那弧度想掩藏都沒有辦法。
他跟霍川長得並不大相似,只有嘴唇相仿。霍川的模樣多半遺傳自他母親,如玉般雕琢的五官,晶瑩剔透,也難怪當年霍元榮對她一見傾心,從此念念不忘,才會不顧家中正室在外另娶。
不讓她休息還能怎麼?宋瑜禁不住心中腹誹,她噘嘴摳了摳霍川手心,故意加快步伐往堂屋走去。
宋瑜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她習慣了如此叫他,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走到宋瑜身旁彎身行禮:「奶奶慢用,前頭命我來傳話,您昨日勞累,不急著到前院見禮,侯爺和夫人等候片刻無傷大雅。」
那婆子露出惶惶神色,連忙行禮:「奶奶折煞老奴了,豈能勞煩,老奴這就去回稟。」
宋瑜哪還吃得下,忙不迭搖頭:「不要了,太多了。」
說罷才一路退至門外,捧著那方印有她血跡的綢緞。
霍川有意放慢腳步等她,待她行到身旁,他十分自然地包住她的小手:「像別院那樣,你在前頭為我引路。」
仲夏時候,清晨陽光不熾烈,暢風透過檻窗綃紗徐徐吹入,沁人心脾的愜意蔓延至身體各個角落。霧散雲開,露出淺金色的第一縷陽光,掠過屋頂鴟吻,斜斜照入忘機庭的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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