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千絲亂
第一節

兩人你來我往客氣一番,每說一句話都得斟酌許久,宋瑜倍感疲乏,就開始琢磨起如何開脫。屋漏偏逢連夜雨,這邊的人尚未解決,轉頭便見月亮門外行來眾人,走在前頭的除了陸氏之外,還有太夫人。
這話說得真教人想笑,宋瑜抿唇不動聲色地盯著她。好人全叫她做了,自己反倒成了睚眥必報的那個,她可真會做人。
霍川若有所思地問:「信呢?」
「這裏也沒有別人,你獨自在那兒站著做什麼?」陸氏啖一口茶,饒有興趣地追問。
伸手不打笑臉人,宋瑜讓薄羅接過瓶子,彎唇一笑:「多謝小姐一番好意,我早已好得差不多了。蓋因百果堂里點心不幹凈,聽章從說小姐也吃了,不知你是否有事?」
宋瑜正看到精彩處,忽聽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她睜著一雙水眸往影壁看去,就見明照正款款往這邊行來。樹底下的宋瑜嘴角驀然下垂,她不大高興見到她,可又不能擺出一副不歡迎的嘴臉,否則旁人要說她小肚雞腸。
再說這邊,澹衫豈能讓姑娘跟她擠在一處,床榻讓給宋瑜睡,她就在外頭矮榻上將就一宿。
檻窗透出薄薄曦光,窗外兩隻鳥兒鳴唱,喳喳作響,稍有聲響便張開翅膀飛走了。潤白光芒照在床榻人兒上,粉雕玉琢的臉蛋籠罩在一層光暈中,矇矓不清。宋瑜早已清醒,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床頂,眼睛很有些乾澀酸痛,她昨晚是哭著入睡的。
不知明朗用了什麼手段,將信件內容給霍川背了一遍。信上,六王要她特此跑一趟平康坊,這分明是要在宋瑜和霍川之間挑撥離間。上次送來姬妾,沒什麼作用,六王不會輕易罷休,後面應當還有動作。霍川赫然變臉,表情駭人得緊:「時刻注意和-圖-書閣樓動向,不得任何人出入,尋個時機把那幾個人一併打發出去。」
太夫人和藹可親,她是真關心宋瑜病情,仍舊不放心,要請郎中來看看。宋瑜好說歹說才將她攔住。她原本就是裝病,請郎中來豈不全都露餡了,想到此,她忙心有餘悸地喝茶壓驚。
無論她再怎麼難過,都抵不過餓肚子事大。昨夜為了跟霍川置氣,滿滿一桌子飯菜她動都沒動,餓了一宿,此刻她早已經扛不住。宋瑜剛一坐在銅鏡前邊驚呆了,漂亮的眼睛腫得老高,裏面還有血絲,她何曾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候。
澹衫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緊:「去看姑娘醒了沒。」
他為何不立即告訴她,自己不能準時回家,為何不讓人知會一聲?甚至為什麼不能提前跟自己說,他一定要陪著六王去青樓楚館議事?宋瑜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兒,某些方面,這姑娘真箇執拗得很。
宋瑜猛地一噎,對上他黑黝黝毫無神採的雙目,不知為何心中發虛。她強迫自己不能心軟,癟癟嘴哦一聲:「那一定很香。」
宋瑜不相信,男人花天酒地的時候,哪裡還記得你是何模樣?她從霍川身旁繞過,留下一句波瀾不驚的話:「我不喜歡你拿我跟那些人比較。」
六王打的什麼主意,同為男人,他如何能猜不到?
宋瑜手底下卧著白絨絨的糖雪球,它耳朵一動一動,搔得宋瑜手臂發癢。灰兔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大抵是在牆角啃食雜草,難怪最近越吃越胖。
此刻後悔也沒有用,霍川讓丫鬟喚來明朗,對著明朗問道:「讓你查的都查到了?」
明照受寵若驚地抬頭,回答得小心翼翼:「方才奴在跟少夫人說話,沒有少夫人吩咐,奴不敢輕和_圖_書易離去。本想著待夫人與太夫人離開后,再向少夫人請示,沒想到反而打擾了太夫人、夫人和少夫人,奴這就換一個地方等候。」
此刻,宋瑜心頭依舊堵得很,薄羅輕聲道:「姑娘可要起床?廚房做了您喜愛吃的水晶餃子,擱涼了便不好吃了。」
陸氏表情起伏不大,象徵性地關懷兩句,便再無他話。她朝外頭看去,目光恰好落在樹下人影上,便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那是誰?」
夜裡,澹衫彷彿聽見嘩啦水聲,她還當是自己耳鳴聽錯了,翻身復又睡去。第二天醒來她渾身酸疼,矮榻又窄又硬,她脖子都沒法動彈了。薄羅連忙將她從矮榻上撈起來,扶著她左看右看:「澹衫姐該不是落枕了?」
霍川扶著門框立在門外,面無表情道:「你可以哭,只在我面前哭。」
他將她方才的話都聽進去了,宋瑜臉上陡然變得不自在起來,她別開視線硬聲道:「我不哭。」
擱在幾個月前,要他說這樣一句情話像要他的命一樣。他一定想不到,幾個月後翻天覆地的變化,讓他能把甜言蜜語信手拈來。不是他變得多麼滑頭,而是對象是她,所有的話語脫口而出,全是他的心裡話。
日至晌午,宋瑜捧著本江湖話本看得津津有味。屋裡悶熱,外頭偶爾會有徐徐涼風,她索性搬張短榻歪在樹蔭底下乘涼。旁邊擱著她最愛吃的杏酪,拿冰塊鎮過,清涼沁甜,看書累了吃一口,再愜意不過。
宋瑜頓感頭疼,她撒了一個謊,卻要用無數個謊言圓謊。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一干人已經來到跟前,她從矮榻上站起,禮數周到地低頭道:「母親,祖母。」
梳洗打扮一番之後,宋瑜又讓人抱來了糖雪球,她將和_圖_書雞蛋黃捏碎餵給糖雪球,摸著它越來越長的背毛感慨道:「我日後再也不哭了,受苦的還是自己。」
「沒有。」霍川搖搖頭,嘴角噙笑,「彼時我心裏想著你,沒有注意旁人如何。」
「快拿冰塊來!」她最愛美的,豈能容忍自己這副模樣見人,當即,她顧不得其他,先挽救雙眼要緊。
霍川不理會,俊顏冷若冰霜:「少夫人也不例外,近來不要讓她輕易離府。若有急事,隨時稟告於我。」
明照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我沒吃多少,並無大礙,讓少夫人費心了。」
短短一程路,兩人頭腦已經冒出細密汗珠,夏天真是教人愛不起來,任誰都盼著秋天到來。幾人漸次進入屋中,丫鬟準備了冰鎮酸棗湯,喝著爽口解渴,這是宋瑜每日不可或缺的佳釀。
室內氣氛微妙,送霍川來這裏的丫鬟僵在門外,舉步躊躇,不敢上前。
原來還在為昨天的事耿耿於懷,究竟該說她心眼兒小,還是原則堅定?夫妻間的忠誠與信任就是她的底線,昨晚霍川無意觸犯了這些,一時之間,宋瑜自然不能原諒。霍川雖然解釋了,自己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總歸是處理得不妥當。
糖雪球聽不懂她說話,倒是吃得十分悠然自得。宋瑜餵養的兩隻動物,真是一個比一個難伺候。糖雪球不足月時,羊奶吃習慣了,此刻仍舊斷不掉。糯米糰子圓圓滾滾,只吃時令蔬菜,稍微不新鮮的碰都不碰,而且堅決不吃胡蘿蔔。
昨夜睡得昏昏沉沉,處於半夢半醒狀態間,她一直在留意偏房內情況。自始至終都沒發出半點聲音,大抵是哭累了,宋瑜睡得很沉。
明朗恭恭敬敬地行禮,將調查到的事一五一十述說出來:「那明照確實是從馮四娘家和*圖*書中出來的,兩人關係不假,不過沒她所說那般親近。九王為其贖身之後,她和六王似乎也有來往,在昨日出門之前,明照似乎收到了府外一封信件。」
明朗應了聲是,見他沒別的吩咐就道:「公子可要到外頭吃早點?」
宋瑜喂完貓後起身,被面前一聲不響的人嚇一大跳,她連連後退數步險些驚叫出聲。
早在幾人到跟前時,明照已經自覺地後退兩步,低頭輕聲見禮,卻沒引起太大關注。
宋瑜從榻上坐起,直到她行至跟前,才緩緩開口:「聽說近幾日閣樓被封了,小姐為何還能出來?」
霍川淡淡地道:「三妹,我看不到。」
宋瑜黝黑瞳仁轉了轉,落在薄羅堆滿笑意的臉上,她慢慢坐起身:「是我愛吃的蝦仁餡兒嗎?」
宋瑜警惕地低下頭去道:「讓母親為我費心實在是不應該。我這些天每日用藥,如今已經好許多。」外頭炎熱,總不能一直站著說話,她熱著不打緊,可不能讓二位長輩有任何閃失,「祖母、母親一同進屋說話吧,外面太陽大,著實太熱。」
宋瑜不著痕迹地蹙了蹙眉,既然是陸氏的要求,她便不能反駁,只能看著丫鬟將明照帶上。
這是誰慣的臭毛病!宋瑜憤憤然碰了碰它的耳朵,噘嘴抱怨道:「你們要對我好一些,可不能欺騙我。」
霍川低頭揉了揉眉心,他昨夜宿醉,清晨起來尤為頭疼。若是以前宋瑜必定會準備醒酒湯,親手喂他喝下,可惜那樣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復返了。他的小綿羊現在豎起渾身的刺,根本容不得他接近,否則後果嚴重。
不得不說,六王這方法委實拙劣了些,霍川豈會讓他輕易得逞。外頭是宋瑜喂兔子的咂舌聲,她的心情比剛醒時好轉許多,果然吃飽了就沒和圖書有煩惱。
霍川不願與她在這話題上做糾纏,他往前走了兩步,沒有任何人幫他引路,他一步步走得極為緩慢:「我昨晚說了,去平康坊非我所願。三妹,你究竟在氣什麼?」
炎炎烈日下定定地站著一人,穿杏黃色的衣裳,清淡素雅,氣質絕佳。丫鬟稟告說是閣樓里的明照小姐,她出聲道:「叫她進來。」
陸氏站在宋瑜兩步開外問道:「前日聽聞你氣虛腹瀉,此刻可有見好?」她話中雖關心,可面上並無多少表情,不知其中包含多少真情實意。
說要比較的是她,說不喜歡的也是她,難怪說女人難伺候,真真讓人一點辦法也無。
不多時丫鬟捧著冰塊前來,拿帕子兜著。宋瑜老老實實地躺在榻上,冰袋整個貼在她雙目上,冰冷得人渾身一哆嗦。雖是盛夏,但清早仍有幾分涼意,她只覺呼出的氣息都是冰冷的。末了實在承受不住,又讓丫鬟準備熟雞蛋,她剝殼之後在眼眶來回滾動。如此折騰大半個時辰,眼睛上的腫脹總算有所好轉。
宋瑜惱他腦子愚笨,平日里瞧著挺聰明的人,這種時候竟然不知她為何生氣!她氣鼓鼓的,一把拍開他伸來的手:「平康坊好玩嗎?姑娘漂不漂亮,有我好看嗎?」
薄羅給她戴上最後一支碧玉簪,轉身吩咐其他丫鬟去取帕子和冰塊,然後對宋瑜道:「姑娘別著急,一定能消腫的。」
明照笑容淡淡的,避重就輕地道:「奴聽聞前日少夫人身子不爽利,還差人去外頭抓藥。奴心裏挂念,一直不能安心,就趁著今日來看望您,希望少夫人不要怪罪我不請自來。」說著從袖筒中掏出一個白口紅肚瓷瓶,「我常愛鬧肚子,這是特意請人配置的藥丸,少夫人若不嫌棄就拿去用,效用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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