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二 緣分淺

丫鬟將她帶往屋中,撣去她肩上沾著的水珠道:「婢子不敢輕易下定論,不過看這模樣,起碼也得下到晚上吧。」
她來去匆忙,連霍川都察覺異樣,可是她卻不準備解釋。
霍菁菁本就未站穩,被它這麼一折騰,就狠狠甩了下來。身子滑出幾丈遠,直至撞到一棵樹上才停止,後背一片火辣辣地疼,霍菁菁長出一口氣,手腳都有擦傷的痕迹,真是禍不單行。她連抬手都成了問題,更別提能獨自站起來。
她懷中抱著一個大包裹,裡頭全是禦寒衣物,是從大哥那裡偷來的……思及此,她的小臉漲得通紅,霍菁菁吩咐僕從在外頭等候,只帶了個貼身的丫鬟一同走進客棧。
見誰?她何時說過要去見他?
不待她將話說完,楊廷便捧著她嬌嫩粉頰,俯身吻上她唇瓣,那個吻輕柔珍重。
若說此前霍菁菁是不待見段懷清,此刻卻是實實在在地躲著他。
段懷清托霍川帶的那句話,他沒有告訴霍菁菁,人都已經離去了,做什麼還擾亂她的心思?如此正好,她才能安安心心嫁給七王,日後同段懷清再無瓜葛。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平靜,如今再看到那人的書信,只剩下好笑。
哭得慘兮兮的一張小臉,雙眼通紅有如兔子,驀地讓人心中一軟。
在郎中到來前,楊廷一直穩穩扶著她,大掌握著她小手:「沒事,菁菁,沒事的……都是我不好,讓你一個人回去,等你好了之後我任你處置,你看這樣如何……」
然而這一瞬間,她卻覺得這些毫無意義,問了又能如何?還能回到那時候嗎?
聽書途中霍菁菁始終心不在焉,關鍵內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旁人會心一笑,她卻在思考旁事。故事告一段落,底下聽書的人漸次散去,楊廷起身道:「我們也回去吧。」
懷裡包袱掉落在地,她蹲身拾起,抬頭跟對方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霍菁菁偏頭看一眼身旁的人,他模樣端正,舉止守禮,委實是個不錯的良婿人選。可偏偏,他就是走不進她的心裏,蓋因她心中早已被另一人裝滿。
路對面有家賣藥材的鋪子,霍菁菁進去說明來意,對方給她指明店內名貴補藥,她正欲掏出錢袋付錢,身旁卻有一隻手快她一步:「請幫我全部包起來。」
大婚那日,鑼鼓喧天,熱鬧非凡。七王府上人馬早已在門外等候,霍菁菁身披嫁衣,頭頂銷金蓋頭,被婆子牽著坐上肩輿。透過紅綃能看見前方影影綽綽的身影,他騎著高頭駿馬,沉穩英武,就是這副身軀,日後是為她遮風擋雨的港灣。
霍菁菁淚眼矇矓,細語凝噎:「你為什麼自作主張,誰說我要回去了……我根本不想……」
段懷清眼見她果真越走越遠,少女蹦蹦跳跳,一步一步仿似踩在他心尖上。段懷清上前兩步,凝望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菁菁,我喜歡你。」
掌柜翻了翻簿子,見這小姑娘討喜得很,並不像是來找茬的,便如實將霍川住處告訴她。
垂眸只見霍菁菁的嬌顏染上薄薄紅暈,低垂的眼瞼掩去眸中微光,粉唇抿成一條直線,悶頭只顧往前走。段懷清心頭一松,含笑看著她羞赧模樣,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旁。
秦風是他的字,若真叫這個,兩人之間似乎十分曖昧……霍菁菁思量再三,點點頭道:「七郎。」
好好一番濃情蜜意被她破壞殆盡,段懷清胸口怒起,目光狠戾恨不得要將她吞吃入腹。
段懷清似乎才回神,坐起身怔忡看著她,答非所問:「菁菁,你可有喜歡過我?」
這算哪門子解釋,他也太好滿足了一些,霍菁菁不以為意地癟癟嘴,避開他灼熱的注視。視線中霍地撞入一人,一襲鉛白長袍,身形瘦長,清雋倨傲。霍菁菁僵住,睜大雙眸不可置信地盯著對方,柔風吹拂,眼睛酸脹得厲害,差一點抑制不住喚出那個名字。
霍菁菁慌慌張張地穿上鞋襪,她一夜未歸,父親母親必定十分擔心,得趕緊回去才是。丫鬟奉命伺候她穿衣洗漱,霍菁菁行將走到門邊,便見廊廡盡頭行來一人。
街巷人聲鼎沸,吆喝不斷,喧鬧聲響始終進不去霍菁菁耳中。她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形單影隻,彷彿成了最孤寂的一人。前麵攤販在賣各種面具,青面獠牙的鬼怪赫然浮現眼前,使她忽地想起跟段懷清走過這條街的光景。
得不到對方的回應,霍菁菁猛地抬頭,這一看就愣住了,她怔怔地盯著面前一臉倨傲的少年。對方約莫十五六歲,俯視她的眼神分外冷漠,對她的話置若罔聞,片刻后,他繞過她目中無人地往樓下走去。
他無比專註:「我託人遞的書信,你為何從未回我?」
在街上看到那人的瞬間,霍菁菁心中當真產生過動搖,她始終有一事無法介懷,一想起來便覺得如鯁在喉。她想親口問問他,為何當初不告而別,為何對她不理不睬,當初他說的那些話,莫非是心血來潮?
然而段懷清竟然說:「我不知道。」
車軲轆緩緩推移,碾碎一地秋日楓葉。
段懷清目光落在她身上,低咳一聲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此事陸氏同她話里話外說過幾回,都被霍菁菁心不在焉地打發了。她想告訴母親,她有喜歡的人,那個人待她十分好……可是看著陸氏的臉,她終究說不出這句話來。殊不知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引起陸氏注意,陸氏雖未當場詢問,但多少留了個心眼。
倒還挺誠實,楊廷促狹一笑,待她咳嗽漸緩,他想了想忍不住問道:「昨日我一直想問,是什麼事讓你哭得如此傷心,不知可否告訴本王,讓我替你分憂解惑?」
霍菁菁忍不住嚶嚀出聲:「疼……」
霍菁菁捧著手爐,暖意頓時通過雙手傳遍全身,她仿似被人從夢中點醒:「這雨何時停?」
他為何要這麼做,他難道不怕她一走了之?
從來倨傲自大的段懷清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出乎意料地沒有對她冷言冷語,倒教人不習慣起來。
起初霍菁菁不大願意同他在一起,畢竟才遭受挫敗,難以再接受他人……然而七王不同,他陪在她身邊,在她需要時出現,進退有禮,從未做過逾矩的事情。霍菁菁漸漸發現這人的好,對他十分感激。
霍菁菁托腮回望:「我在想我家的小侄兒,他才出生沒幾天,招人喜歡得很。」
那眼裡神采太過於灼熱,比頭頂的日頭更加奪目,彷彿能直直映射入人心底,將整顆心炙烤得暖意融融。
段懷清氣結:「你!」
車夫行將穩住馬車,心有餘悸,聞言不敢和_圖_書有片刻耽擱,駕馬往城中駛去。
姑娘家都愛記仇,霍菁菁也不例外,彼時他那厭棄的表情深刻在她心底,怕是這輩子都忘不掉了。不過最近他似乎對她越發地好了……霍菁菁疑惑地托腮,這是為何?難不成他良心發現了?
他逆著光,身上輪廓鍍上落日的餘暉,散發出淺金色的柔光,他的神情很是柔和,穿著寶藍錦袍,清雋俊朗,長身玉立,不知站著看了多久,此人正是七王楊廷。霍菁菁頓時愣住,手忙腳亂地拭去臉頰淚水:「七、七王。」
提及唐氏,霍川的臉色陡然沉下,但他依舊不為所動:「不必。」
霍菁菁呆愣原處,囁嚅著,好半晌沒能說上話來:「你、你說什麼呢……」
丫鬟聞聲趕來,連忙給這位小祖宗穿上繡鞋:「小姐今日怎的起這麼早?」
前幾日他寫那封信,是因為他後悔了當初的決定,他想極近所能地挽留她,他的身份雖然卑微,但依舊義無反顧地做了。他願意為了她定居在一處,從此只守著她,可惜終究晚了……他等候了一天一夜,她依舊沒有前往。
這幾日她神志昏昏沉沉,忽冷忽熱,一直沒收到段懷清任何消息,更是讓她痛苦得緊。事後她便學乖了,打算最近聽話一些,先讓陸氏消氣,再尋機會慢慢軟化她。陸氏費盡心機讓她同七王單獨相處,好端端的一行人出行,最後只剩下他們二人。
霍菁菁輕嗯,沒有反駁。
霍菁菁好奇地偏過頭:「此話何意?」
陰雨綿綿,斜風將雨絲捲入檐下,深秋的天氣帶著冰涼刺骨的寒意。
楊廷執意要送她回去,霍菁菁拒絕不得,唯有應下。
門房見得她來,終於尋著主心骨一般上前:「小姐,您看看……這人怎麼都攆不走……」
小丫鬟才從外頭回來,懷裡抱著今年冬季新進的布料,準備給小姐做幾身新衣裳。一邊走往內室走一邊納罕地道:「聽說那人已經站了兩天了,也不知是哪裡的傻子,怎麼攆都不走……若是明日侯爺回來看見,指不定會如何處置他。」
她素來說一不二,下定決心后,就心急火燎地整理衣裳,匆匆洗漱完畢便要到正院去。原本陸氏不同意她獨自外出,但熬不過她苦苦哀求,便指派了四名僕從隨身跟著,這才放心讓她出門。
對她的乖巧楊廷十分滿意,已經讓人在正堂布置好早膳,便一道邀她入席。霍菁菁起初也想推拒,但對方幫了她許多,再拒絕很是過意不去,她也只好老老實實地落座。
花圃尚未建成,只規劃出一個大致範圍,但霍菁菁對此嚮往不已,她幾乎能想見這裏日後的盛景。
事到如今,霍菁菁哭笑不得,三兩步上前擰住他腰間軟肉:「你在這兒等什麼,還不承認腦子壞了?」
這句話說得太過於堅決,簡直沒有絲毫轉圜餘地。段懷清怔在原地,眼裡的光彩逐漸澆熄,他似乎仍舊不甘心:「為何?」
霍菁菁驚詫地睜大眼,不可思議地盯著他,彷彿在看不認識的人。
面具下的面容略有慌亂,段懷清移開視線,待回過神時佳人已然遠去。他掏出銀錢買下面具,快步追上她。
門口霍川正在同管事談話,並未注意到兩人況味,聽聞她聲響,隨口問了句段懷清情況。哪知霍菁菁竟擔憂地回道:「哥哥,他的腦子壞了,你快帶他去看郎中。」
儘管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身後一眼,不等段懷清走上前來,便踩著腳凳登上車輦:「回永安城。」
榻上的人毫無動靜,少頃他放下手臂,睜開空洞無光的雙眸,偏頭對著霍菁菁道:「沒有下回了,日後你不準再來。」
段懷清怎麼都沒想過,自己會栽在這個稚嫩的小姑娘手中。
父親母親明日便回來,屆時他若仍舊不走,肯定會被當作圖謀不軌的歹人押送官府……霍菁菁氣惱地咬咬牙,終究沒忍住披上褙子,舉步走向府外。
忽而有風吹過,他的聲音卷在習習清風中,直直地灌入霍菁菁耳中。
霍菁菁怔怔然回頭,心中鬆一口氣,誠心實意道:「多謝七王。」
待楊廷來到跟前,她行禮感激道:「昨夜多謝七王留宿,不過我徹夜未歸,家中定會擔心,改日再來府上道謝,此刻我得趕緊回去……」說罷焦急地看一眼院外,腳尖微轉,要離開的意思不言而喻。
霍菁菁抬手推他:「你快走吧,天天來這裏,若是給人知道會笑話的!」
霍菁菁抿了抿唇問:「等我做什麼?」
用過膳后,霍菁菁回到侯府。陸氏得知霍菁菁是在七王府上過夜,高興不已,哪裡還顧得上怪她,尚未進屋便拉著她問東問西。霍菁菁心亂如麻,隨口應付幾句便回了自己院中。
五年時間眨眼便過去,當年的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越發讓人移不開目光。
今晚時候特殊,無需顧忌太多禮節,許多宗室兄弟趁機調侃揶揄,聽得霍菁菁臉蛋兒通紅,像是洇開的胭脂一般。然而楊廷卻恍若未聞,一雙星目定定看向她,只等她的答案。
許久,他又道:「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其實你並不喜歡我,當初接納我,只是被我纏得煩了。」
霍菁菁身形一頓,立在原地許久沒能動彈。
待那人轉過頭,她才驀然醒神,不過是認錯了人。兩人雖氣質相近,但模樣截然不同。
一番禮畢,新人被送入喜房。門口有一干人等著湊熱鬧,霍菁菁忽然便有些羞赧,小手攥著裙襕生出緊張,心口亂跳。
他不止一次以霍川的名義遞來書信,邀請霍菁菁到府外相聚,都被她識破,結果無疾而終。霍菁菁尚未整理好心情面見他,只覺得心頭一團亂絮,她還是不經事的小姑娘,從未體會過情愛滋味,是以被段懷清的孟浪嚇得不輕。
殊不知方才她痴痴愣愣的模樣,早已落入楊廷眼中。他們二人的往事,楊廷如何不知曉,這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她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她放不下那個人,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他才極盡所能地待她好,就是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忘記那人。然而時至今日,她依然對那個人念念不忘,他豈能甘心?
若是不喜歡他,為何願意同他天南地北地走?若是不喜歡他,為何對他事事上心,他稍微不對勁她便擔心得要命?她沒有吃飽了撐的,她清楚明白自己的心意。
段懷清凝望著霍菁菁離去方向,只消一想到她要同別人成親,便心如刀絞。
段懷清的面前是霍菁菁得意揚揚的笑臉,他悻悻地別開視線:「哦。」
霍菁菁一點也不給他面子,https://m.hetubook.com.com轉身徑自往前走:「我不想跟你說話。」
楊廷溫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逼得太緊總歸不好,可又實在愛憐她,恨不得立時將她娶回府中。不過,最終他還是忍住了,只抬手碰了碰她頭頂:「這半月里好好休息,別再傷著自己。」
直到一個月後霍菁菁才從哥哥口中得知,段懷清早已回隴州去了。她呆愣在原地,宛如置身冰天雪地中,寒意一直從腳底滲入心底,冷得她止不住發顫。
他怎麼會喜歡她呢?她是那麼討厭他的呀。
霍菁菁詫異地回頭,對上楊廷含著笑的雙眸,尚未開口,他已然出聲責備:「原來你在這兒,讓我好一通找。」
殊不知這一幕落在旁人眼裡,是有多麼刺眼。
楊廷朝她伸出手:「此處是鬧市,被人看見多有不妥,小姐隨我前來。」
霍菁菁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可把她悶得夠嗆。期間七王楊廷時常來看她,陸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封住了底下婢僕的口,是以沒有閑言碎語傳到外頭。
楊廷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並未出言點破:「昨晚你睡著之後,我已託人給廬陽侯府送去書信,替你報了平安。」
前兩日哥哥才從蘇州府回來,阿瑜這回鐵了心不原諒他,忘機庭一片陰氣沉沉,霍菁菁這幾日都不敢靠近,省得殃及池魚。七王託人送來請柬,霍菁菁尚未來得及拒絕,陸氏已經替她答應下來。
霍菁菁堪堪回神,這幾日阿瑜身子太弱,她一會兒該買些補品給她。興許哥哥高興了,還會讓團團同她住兩天。她如此一想,頓覺開心,她亦步亦趨地跟在楊廷身後,趁他結賬的工夫溜上街巷。
霍菁菁有些害怕聽到他接下來說的話,她忙轉過身去打斷他:「我不喜歡你。」
「菁菁,我想同你白首偕老。」他不顧眾人在場,說出這等旖旎纏綿的話來,少不得引起一陣鬨笑。
方才她出來得急切,沒有知會他一聲。楊廷結過賬后,再回頭已經不見霍菁菁身影,若不是店內夥計告知,兩人怕是就此錯過了。他並不過問她買這些補藥做什麼,只任勞任怨地幫她提著,始終在她前方一段距離。
楊廷抱著她,埋首在她細密發中:「是我不好,是我的錯,不該自以為是。」
那段日子過去就過去了,她始終要擺脫過去朝前走的。方才那一摔,好似將她以前的執著盡數摔碎,她的心中豁然開朗,前塵往事如煙消逝。那些情愛糾葛,不過是風花雪月的夢境,虛無縹緲。
客棧房門被推開,這幕恰好落入來人眼中,身穿白衣長袍的少年快步走上前來,他站在兩人中間道:「你是何人?」
霍菁菁最怕他問這個,方才便是為了躲避這個問題。她低頭緘默不言,許久她仰頭問道:「我能不能不說?」
段懷清明知對方是來給他下馬威,但他還是不得不將陸氏的話放在心上。如今他確實不能讓菁菁過上舒心生活,他只是個普通郎中,依靠診金吃飯。陸氏有一句話說對了,他當真喜歡霍菁菁,是以他不想讓她跟自己吃苦受累。
霍菁菁近到霍川身前,眨巴著杏眸喚了兩聲哥哥,將厚重的包裹放在他身側:「我給你帶了幾身衣裳,都是冬天穿的,如今天氣越發地冷了,很容易染病的。」說罷她往袖筒里掏了掏,神秘兮兮地拿出個小荷包,「這是我攢下來的一些錢,你先用著,若是不夠我下回再拿來。你去找好的郎中,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眼睛的!」
他遲疑地抬眸,便見眼前的小姑娘直勾勾地盯著他,許久眉目漸漸彎起,一如天上皎月,明媚耀目。她緩緩地點了點頭,這一瞬變得無比漫長,在段懷清沉寂的心湖投下一枚巨石,濺起瀲灧水花無數。
她四處走走看看,身後始終有一人不遠不近地跟著。霍菁菁終於再也沒法忽視,回頭不客氣地質問:「你做什麼老跟著我?」
霍菁菁頷首:「廬陽侯是我父親。」
丫鬟便將方才所見細細道來:「小姐有所不知,這兩日府外一直有個男人候著……模樣倒是生得挺俊俏,但看著痴痴愣愣的,問他找誰也不回答。」
段懷清似乎真跟她斷了聯繫,過去三五天,她還是沒有消息,那天她孤身一人回去,他竟然毫不關懷過問。霍菁菁等得心涼,心裡頭那點僥倖支離破碎,她沒忍住讓丫鬟給他遞去書信,對方卻仍舊杳無音信。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霍菁菁雖人小身短,但氣勢上一點不輸給他。她爬到綉墩上踮起腳尖,努力睥睨此人:「我才不滾,我從來都是用走的,只有你才動不動就滾!」
從半月前霍菁菁回到永安城后,段懷清沒兩日便追隨而至。起初他還只是遞送書信,後來他索性立在府外等候……若不是丫鬟告知,她根本不知此事。
楊廷離去后,霍菁菁才驚覺日子很是乏味,待嫁閨中的滋味實在不好,險些將人悶出病來。她本欲尋找宋瑜說話,奈何哥哥才回來,兩人正在濃情蜜意,根本沒她插足的地方。上回她去過一趟,沒多久便招架不住霍川的視線,自動自覺地告辭離去,從此再不敢輕易踏入忘機庭。
霍菁菁低頭不語,許久才輕輕地嗯了嗯。
想到這裏,霍菁菁忙招呼車夫停車:「我不去隴州,我要回去!」
櫃檯比她的人還高,霍菁菁踮起腳尖才能露出一雙大眼睛:「我能問一問,霍川住在哪間房嗎?」
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門前石獅旁斜斜倚靠著一個頎長身影,他垂眸抱臂,不知在思考何事。大半張臉被陽光照得模糊不清,渾身上下像是鍍了一層淺金柔光。他聽聞動靜,緩緩抬起頭來,對上霍菁菁咄咄逼人的視線,彎彎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你終於肯出來了。」
霍菁菁檀口微張,一時間竟忘了甩開他的手,她只覺天旋地轉,好像天和地換了位置。她難道撞邪了不成?
霍菁菁眺望他身後哥哥所在之地,遠處天地連成一線,碧空白雲,天地寥落。她垂下頭去,心中極不安定,連她都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你……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我從未想過這等事……況且,你不該討厭我嗎?」
自從那日起,兩人關係便發生了變化,青澀的愛戀好似密封在罈子中逐漸發酵的酒釀,漫長而隱秘。
乾淨明亮的眸子,透著這個年紀該有的純真,聲音清脆悅耳,比黃鸝的聲音還要好聽。
這是七王府上的下人,他只聽命于楊廷一人,此刻彷彿沒聽見霍菁菁急切的命令一般,仍舊繼續趕路。霍菁菁心急如焚,衝動地奪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他的韁繩,使勁往後拽去。馬兒受到驚嚇,發出一聲嘶吼,揚起前蹄不受控制地奔跑。
他抬頭,認真地看向霍菁菁,眼前的姑娘比以往更加美艷,嬌靨略施粉黛,讓人移不開目光。
遠處楊廷聽見動靜,連忙來到跟前,把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來:「別動,讓我看看。」
七王府邸距離此處確實不遠,兩人不多時便到了。楊廷待她分外體貼,命丫鬟給她打水清洗,去街上成衣鋪買了新衣裳,又留她一道用晚膳。霍菁菁失落的心情平靜不少,大抵是白天哭得厲害,她本打算傍晚回府的,奈何睏倦疲憊,才在榻上躺了一會兒,她便沉沉睡去。
霍菁菁低垂下頭,心頭積鬱著難受,所以她才沒看到楊廷深不可測的目光。
段懷清怔忡許久,將引枕從地上拾起,腦海里回蕩的全是她方才的話。
從此兩人的梁子就這麼結下了,霍菁菁對此人越看越不順眼,從未給過他好臉色。起初段懷清對她心存愧疚,百般忍讓,自認為沒必要跟個小丫頭一般見識。但慢慢地他開始覺得忍無可忍,兩人一見面便火藥味十足,相看兩相厭。
他得到了最珍貴的寶貝,已然足矣。
大掌從袖中伸出,緩緩裹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段懷清偏頭幾乎不敢看她表情:「我知道有一處羊湯十分好喝,我們去試一試。」
對方顯然被她的話氣急,一時間忘了對方只是個小丫頭片子:「你……」
「我府上就在附近,你這副模樣回去,難免會讓廬陽侯擔心,不如先到我府上略作休整,晚上我再命人送你回去。」他看出了霍菁菁的戒備,彎唇一笑,「小姐放心,本王雖同你有婚約,但不急於這一時半刻。」
經過一夜雨水洗禮,天氣放晴,一碧如洗。熹微晨光透過綃紗闖入室內,帶著雨後絲絲涼意,霍菁菁悠悠轉醒,睜了睜眼才慢慢清醒。她盯著窗戶片刻,不等丫鬟近前伺候,便赤著腳來到窗邊:「太好了,雨停了!」
楊廷先她一步下車,站在車下仰望她,眉宇平和:「菁菁,你若真箇放不下他,本王便特例准你回去看他一回。不過也只有這麼一次,下不為例。」
楊廷足下微頓:「順路罷了。」
「菁菁是我和侯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自幼嬌生慣養,若是同你在一起,你能給她什麼?珍饈玉饌還是綾羅綢緞?她從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從未受過丁點委屈,你可有想過她跟你在一起會受苦受累?居無定所,漂泊無依,你若真心疼她,便不要讓她過這種生活。」
眼瞅著婚期沒剩下幾天,府里上下一派忙碌,唯有她一個閑人,終日無所事事。
說罷霍菁菁失望地瞪他一眼,轉身離去。
楊廷偏頭看她,眼睛深處藏著幾分愉悅:「你為何同我解釋?」
從一開始覺得自己配不上你的人,到最後就真的不會和你在一起,可怕的不是身份地位上的差距,而是不戰而退。
丫鬟上得前來,往她手中遞了個手爐:「小姐快別在這兒站著了,別凍壞身子,快到屋裡來暖暖。」說罷她看了一眼庭院,自言自語道,「今年天氣真箇詭異,尚未立冬便這麼冷了……」
室內靜得很,她環顧一圈視線落在窗邊,霍川正仰躺在彌勒榻上,蜷著一條腿模樣倦怠。陽光照在他身上,卻照不進他的心底,連帶著方圓數丈之內,都是一股冰寒氣息。
看穿她意欲躲避的態度,段懷清上前握住她縴手:「我同你說這些沒有旁的意思,只不過想告訴你罷了。菁菁,我不敢奢望你能等我,但為了你,會竭盡所能地讓廬陽侯接受我。」
他們一見面便是爭執鬥嘴,鮮少有消停的時候。霍菁菁一直以為段懷清憎惡自己,如同幼時厲聲叫她滾一樣,他們應當是那樣的關係才對……可是他竟然說喜歡她?真箇太詭異了,以至於好一會兒她的腦子都是木木的。
楊廷哦一聲,揚起眉梢:「我來看自己媳婦,有何好笑話的?」
七王唇邊擒笑:「天色已晚,本王送小姐回去。」
他靜默許久,艱澀地道:「如今你知道是我了,那願意同我出來嗎?」
霍菁菁臉上驀地一紅,不好再作推遲,想一想他說的確實有道理,她在大街上不顧形象地大哭,若是傳到母親口中,一定會被她狠狠訓斥一通。她起身追上楊廷步伐,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七王怎麼會在這裏?」
「改日花圃建好了,我再來看哥哥。」說完,霍菁菁連忙讓車夫駕車離去。
段懷清面露詫異,頓時忘了與霍菁菁生氣。霍川從不承認與侯府中人有任何關係,此刻竟然說這小姑娘是他的妹妹……即是說,她與那些人不同?
展開信紙,看到上頭筆跡之後,霍菁菁渾身一震,待讀完信中內容,她已然恢復平靜。面無表情地走到條案跟前,就著燭光引燃信紙,一會兒的工夫信紙就燒成灰燼。
霍菁菁斂下眼睫,輕聲應允:「我也……」
霍川說罷就摸過放在榻沿的檀木拐杖,起身準備離去,奈何他才失明不久,凡事都沒適應過來,小腿撞在一旁五開光綉墩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段懷清的臉在菁菁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下意識皺起黛眉,這個人最近頻繁地出現在她面前,可她一點也不想見到他!
話音剛落,霍菁菁臉頰驀地燒紅,一直紅透耳根,平日里的機靈今兒全然派不上用場:「誰、誰是你媳婦了!」
霍菁菁驀地有些心慌,推搡他兩下,氣呼呼地道:「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話?」
段懷清別開視線:「我也以為會如此……」
花香襲人,隨風捲入茶肆二樓,將室內渲染得幽香芬芳。霍菁菁本不想出來,阿瑜才生了個粉|嫩的小糰子,因著不足月,那個小孩比一般嬰孩都要孱弱瘦小,更加惹人憐愛。此刻正由太夫人帶著,以往霍菁菁不常到太夫人的院子,如今她卻是每日都要過去。
要到晚上……哥哥離開時身無分文,更沒幾件禦寒的衣物,這種天氣,他會不會凍著?霍菁菁露出擔憂神色,絲毫不懂得掩藏情緒。因心情不佳,她連晚膳都沒吃幾口,她一直立在窗邊凝望,希冀雨能早些停。
直到喜帕被玉如意挑起,循著袍裾往上,對上楊廷灼灼含笑視線,她陡然慌亂,復低下頭去。
霍菁菁納悶地接過,是誰給她寄信?
霍菁菁雙目圓睜,這不正是方才她撞到的人嗎?她被突如其來的少年嚇退兩步,尚未來得及出聲解釋,已然被對方截住話頭:「你是霍家的人?」
楊廷聞言動作更加輕柔,眉毛hetubook.com.com擰成一團,他心急如焚,對遠處車夫命令道:「快去請郎中!」
她的這位哥哥素來難以接近,拒人於千里之外,以前如此,自從雙目失明之後更加嚴重。霍菁菁往裡走了幾步,可是她還是想幫助他,因為唐姨對她很溫柔,如今唐姨沒了,她尚且這麼難過,哥哥一定會更加難過。
他連走了都沒跟她說一聲,看來是真打算放棄了,可憐她還傻乎乎地等著,期盼他回頭。霍菁菁轉身離開忘機庭,哽咽著斷斷續續地道:「多謝哥哥……」
或許明日永安城便會傳開了,七王愛妻如命,有人會為此笑話他胸無廣志,但又能如何?
此事給了霍菁菁很大的打擊,她足足有三個月沒能從傷痛中走出,終日恍恍惚惚,有時丫鬟們跟她說話都聽不見。陸氏見了擔心,便讓她出去走走,霍菁菁出去,楊廷自然也要跟出來的。至於那件事,她不願意說,楊廷便從不過問。此後,楊廷經常帶她外出散心,陸氏對此樂見其成,並未阻攔兩人,甚至時常給兩人製造機會。
得到答案后,霍菁菁笑著道了一聲謝謝,便噔噔噔地步上樓梯。她得趕緊把衣服拿給哥哥,昨晚那場雨必定把他凍壞了……她一邊想著一邊埋頭前行,面前忽地映入一雙皂靴,她來不及躲避直直撞了上去。
霍菁菁打簾而出,意外地環顧四周:「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兒?」
迎親隊伍浩浩湯湯停在七王府,頓時鞭炮齊鳴,喧鬧沸騰,紅綢兩端牽著一對璧人。七王今日著大紅喜袍,神采飛揚,儀錶堂堂,眉宇間皆是喜色。他等候多時,終於抱得美人歸,哪能不高興。
霍菁菁打小何曾受過這樣苦楚,到了第二天早上便染上風寒,足足在床榻躺了四五天。
以至於霍菁菁再同段懷清私會,便輕而易舉被陸氏的人捉了正著。回府後,霍菁菁面對陸氏的質問,實在扛不住了她便據實以報。陸氏勃然大怒,狠狠訓斥了她一頓,甚至責令她下跪祠堂一整夜。
車輦沒有如她想的那般停在侯府門口,而是停在城門口一處綠蔭柳樹下。
他怎能說出這種話來,他同哥哥待的時間長了,也變成盲人了嗎?他說的不知道,讓她的心一下子墜入谷底,彷彿整個人置身於冰窖之中,從心底透出涼意,冷得她瑟瑟發抖。
霍菁菁手中捧著兩個蘋果,抿唇含笑,一副小女兒的嬌態。
細數一下,每日一封,至今已有十七封。他可真有耐心,平時里遊手好閒,大抵工夫都花在如何討姑娘家歡心了。霍菁菁不無唾棄地想,明知故問:「信上沒有署名,我怎的知道是你?」
霍菁菁從十二歲時便開始抽長身條,長到十四歲,就已然是個娉婷裊娜的大姑娘了。她不再經常外出面見霍川,反而規規矩矩地留守閨閣中。哥哥在城內有了自己的生意,再也不像當初那樣走投無路,也不需要她隨時接濟了。
霍菁菁心有戚戚焉後退半步,繞開他往花圃門口行去,她腳下生風跑得飛快。
霍菁菁盯著他背影片刻,疾走兩步追上楊廷:「其實這是給我阿嫂買的,她剛生下團團,此刻身子虛得很,我想讓她早一些好。」
席間她一直埋頭吃飯,彷彿在刻意躲避何事,偶爾抬頭一回,撞上楊廷端詳的目光,她猝不及防地嗆住,猛然咳嗽起來。楊廷讓丫鬟添置茶水,又親手把茶杯遞到她手中:「本王嚇著你了?」
霍家車輦停在一處客棧門前,店內夥計熱情地上前招呼,霍菁菁一溜煙地從車上下來道:「我是來找人的。」
他輕飄飄一句話,便抹殺了霍菁菁兩年來的堅持,她所有的付出瞬間成了笑話。過分的分明是他,卻說得他才是受害人一般。怒意滾滾而來,她被沖昏了頭腦,氣惱地執起榻上引枕狠狠扔在他身上:「你說得對,我不喜歡你,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你。如今母親為我定親了,對方是當朝七王,我同他會好好的,比跟你在一塊好得多!」
少女眉眼豎起,烏溜溜的雙眸不滿地瞪向他,像不聽話的野貓撓在手心,酥酥痒痒。幾年前她還是個小不點兒,怎的一眨眼便長這麼大了?
兩人婚期將至,本不應該相見,但這次霍菁菁受了傷,霍家便破例允許了他們之間的往來。如今霍菁菁傷好了,楊廷也沒理由再天天來,只等著半個月後迎娶美嬌娘便是。
不多時郎中趕來,被車夫心急火燎地催促前行,查看過霍菁菁傷勢后將她挪至車廂中,轉移到城內醫館診治。這姑娘傷得不輕,整片雪背覆滿青紫,更有多處擦傷,除此之外手臂和小腿也有瘀痕,好在都是皮外傷,修養半個月便無大礙。
霍菁菁此刻不能移動,眼中含了淚,長睫一顫滾滾落下淚來。委實太疼了,後背彷彿不是自己的,疼得她連說話都沒了力氣。
楊廷在她身旁坐下,執起她一縷烏髮同自己束成一髻:「結髮同心,白首偕老。」
情急之下,霍菁菁竟忘了段懷清本身便是郎中,他家中世代為醫,他早已熟讀醫術,專門為人診治疑難雜症。小病小災根本難不倒他,反而霍菁菁自己不大正常,不知是跑得太過於匆忙還是其他,她此刻心如擂鼓,許久未能平靜。
霍菁菁不再躲著他,如同往常那般一塊笑鬧拌嘴,但是心裡頭卻清清楚楚地知道,段懷清看她的眼神起了變化。不再是冰冷淡漠,而是深沉柔和,似乎在看難以尋覓的珍寶一般,有時甚至許久都不能移開視線。
這天一個丫鬟遞來一封書信,神秘兮兮地道:「這是婢子方才出門時,有人交到婢子手中的,道是請小姐務必親自打開。」
楊廷頓了頓,笑著坐回原處:「是本王唐突了。」
今晚街上有集會,道路兩旁儘是來往行人,攤位從街頭延續到了結尾,熙熙攘攘。兩人之間不得不走得很近,七王抬手為她擋住人流,調換位子將她護在內側。
再次遇到段懷清時,是在隴州花圃。哥哥在城外購置一塊空地,用來經營花圃生意,霍菁菁自然要前去看看。
客棧外頭停著霍家車輦,再聯想到她來的目的,少年厭惡地攏起眉尖,毫不客氣地道了聲滾。
少年根本不屑同她說話,他是霍川至交好友,如今見霍川落得這步田地,自然對霍家的人憎惡至極。眼前這個小姑娘,他可謂一點好感也無,說不定她就是那位陸夫人指派來的呢……他們將霍川害得如此還不夠?
楊廷回過頭時,見她笑得開心,不由得問道:「何事讓你如此高興?」
方才失禮便算了,霍菁菁自認大度不跟他斤斤計較,此刻他居然和_圖_書叫她滾……這種侮辱她可從沒受過,當即就氣惱地反駁:「你又是誰,為何出現在我哥哥房中?」
說來好笑,唐氏臨終時曾對霍菁菁懇求,要她日後照顧霍川,可她比霍川足足小了七八歲,按理說怎麼都輪不到她照顧……可見唐氏端的是走投無路了,才會向小姑娘求助。霍菁菁年紀雖小,但心地善良,責任感又強,委實將唐氏的遺願落實得很好。
霍菁菁順手從路邊攤上拿起一個青面獠牙的面具,噘嘴扣在他臉上:「不許再看了。」
這句話在他心頭纏繞多年,他終於有機會說出口。段懷清一動不動地看著霍菁菁背影,緩步走上前去,立在她身後幾步開外:「我一直……」
霍菁菁抿起粉唇,眨巴眨巴雙眸:「可是我答應過唐姨,要好好照顧哥哥的……」
車夫揚鞭啟程,霍菁菁足下踉蹌,兩手下意識扶住車壁,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原地的楊廷。
聞言楊廷正視她,想說什麼,但最終忍住了。
「懷清。」霍川出言阻止,他聲音平靜地道,「她是我妹妹。」
段懷清噤聲,頓時氣餒無比,他以為她會知道,他以為他們心意相通,畢竟她是這麼聰明的姑娘。
也是,她怎麼會去呢……當初他離開得那般突然,她一定恨極了他……只消這樣一想,段懷清心口便疼得無法遏制。那原本是他的菁菁,今後卻成了別人的妻子。
因陸氏阻攔,霍菁菁與段懷清許久未見。往常他都會傳遞書信給她,可是這回不知怎的,這次許久都沒有音信。霍菁菁還以為他出了什麼意外,她好不容易偷溜出府看望他,怎知回應她的,卻是他冷漠的態度。
行將轉身入正堂,楊廷的餘光瞥見門外的一道人影,他不經意地回望,便見遠處站著一人,那人一身白衫形容憔悴精神恍惚,彷彿感受不到周遭事物,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的人。若是有人離得近了,興許能感覺到他周圍壓抑的氣氛。楊廷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牽引著霍菁菁往正堂走去,再沒往那邊看去一眼。
霍菁菁蹙眉掙開,伸手探向他的額頭,一本正經地問:「你是不是燒壞了腦子?」
然而感情一事,誰都說不準。他同她爭吵不休,兩人時常爭得面紅耳赤,正因為如此,他的視線才總落在她身上,任誰都不能再入得眼中。他幾乎看著她長大,從稚嫩的小不點成為楚楚動人的姑娘,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地鑿在他心頭,難以磨滅。
他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毫無預兆地問出這個問題。霍菁菁橫眉豎目,叉腰立在他跟前:「你說呢?」
眼淚來得洶湧,她索性停下來痛哭一場。周遭人怎麼看她都不管了,霍菁菁只知道若她不將苦悶宣洩出來,她一定會憋出病的。不知哭了多久,她打算歇一歇,一抬頭卻見面前站了個人,正一動不動地凝視她。
兩人同坐一間茶肆,樓下有說書的先生抑揚頓挫,可惜霍菁菁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團團可愛的小臉蛋,想著想著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
霍菁菁是家裡捧著長大的小姑娘,如何受過這種待遇,登時惱羞成怒地鼓起臉頰,瞪向他的背影。這人好無禮,雖然是她撞上去的,但他不會躲開嗎?何況她都道歉了,他竟然裝聽不見!
窗外梨花開得正盛,灑落一地白色花瓣,猶如落雪一般紛紛揚揚。
同當年的無禮不一樣,這回他少言寡語,硬生生將她推出心頭。無論霍菁菁說什麼,他都一副興緻缺缺的模樣。屈膝仰躺在短榻上,手臂擋住他雙眸,只露出半張臉來,根本瞧不見是何表情。
楊廷搖搖頭:「你不必總叫我七王,日後我喚你菁菁,你便叫我七郎或者秦風,如何?」
楊廷揚唇淺笑,示意車夫趕往隴州。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只有這一趟讓她徹底死心,她才會安安分分地接納他……他准許她回隴州,但對退親一事隻字不提,這是他最後的底線,唯有這點絕無可能。
竟然定親了,他們竟然定親了……他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握起,舉起又落下,砸得榻沿微微顫動。段懷清抬手覆住雙目,想到日前陸氏前來所說的話。
楊廷含笑凝視她:「半個月實在太久了。」
霍菁菁同他相處不多,心中多少有些芥蒂:「七王要帶我去何處?」
她醒來時已然天光大亮,她摸了摸身下床鋪,並不是家中睡慣的床,她竟然還在七王府!
兩人逐漸遠去,段懷清心中一空,似有東西從他心尖兒上剝離,他下意識往前伸手,奈何什麼都抓不住。他的菁菁與別人成親了,是他親手推給那人的,天知道他有多麼痛苦悔恨。
段懷清低頭對上她視線,直言不諱:「自然是等你。」
段懷清失神地望著王府大門,府內的喜慶熱鬧,越發襯得他孤單寂寥。
霍菁菁笑眯眯地回望她,一張小臉燦爛明媚:「我今日想出府一趟。」
這話無疑在霍菁菁心頭激起漣漪,她腦海中閃現出段懷清身影……旋即搖搖頭打消此想法,不會是他的,他那樣驕傲的人,怎麼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儘管如此安慰自己,但仍舊忍不住胡思亂想,自從聽到丫鬟那番話后,便坐立難安。
有楊廷陪她聊天解悶,日子倒不是那麼難過了。他懂得許多奇聞怪事,言語詼諧,把霍菁菁逗得笑聲不斷,幾天後,她就已然能夠下床走動了。
廊下站著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模樣生得嬌俏可人,粉|嫩臉頰被凍得通紅,一張口便有白霧被呵出來。厚重的斗篷壓在她小小身子上,幾乎將她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她面露苦惱,似乎透過雨幕在眺望遠處。
眼睛酸澀難受,霍菁菁低頭揉一揉,再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分明不想哭的,但心裏實在堵得難受……他怎麼能說不知道呢,她是那麼,那麼……
霍菁菁十五歲時,陸氏已經張羅著要給她尋覓良婿。然而放眼永安城,門當戶對的幾家並無適齡人選,這是她真心疼愛的閨女,將來夫婿自然也要是萬里挑一的好。
他邀她去外頭一聚,可他為何不想想,他們如今還能見面嗎?
霍菁菁連連擺手:「不敢勞煩七王,府上距離此處很近,沒幾步便到了。」
霍菁菁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向後縮了縮沒能掙開,抬眸只能看見他微微泛紅的側臉,忍不住微微一笑:「好啊。」
霍菁菁搖搖頭:「是我吃得太急了……」
偏偏這雨一直到了深夜,雨勢才漸漸緩和,彼時她早已躺在床榻睡去。丫鬟輕手輕腳地給她掖了掖被角,這才退到屋外守候。
霍菁菁走到直欞門上叩響三聲,之後推門而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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