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葬花

柳季東,我爹最大的生意夥伴的二公子,我打自娘胎來就識得他,年幼時我和寶兒沒少受他欺辱,後來我雖隨著師傅習武,但答應了師傅不得讓人知曉我的師承,一直忍耐著他。直至有次他搶了寶兒的糖葫蘆並把她推倒在地,我用了師傅的細砂掌兩招把他撂倒在地。不料柳季東有被虐的愛好,自此以後他成了我的忠實擁護者,一天不吃我幾個拳頭他就渾身不自在似的,還一心想娶我為妻,拳打腳踢都不跑。
不過,清淺這二字還真不常被叫起,親近的人喚我淺兒,下人們喚我小姐,其他人喚我王小姐,還真就沒人叫過我清淺。而且,這兩三番話之前他還喚我王小姐,瞬間就變清淺了,真嚇我個不知所措。
范天涵彈掉肩上的花瓣,謙謙有禮地問:「我可以喚你清淺麽?」
我惡狠狠地瞪過去,不著痕迹地轉著杵在地上的鋤頭。
他一臉雲淡風輕:「久了就習慣了。」
寶兒曾賴著師傅要他教一招半式,師傅被纏得沒法,最終創了一招「黑熊上樹」教給寶兒,具體步驟是:快速奔跑沖向敵人,熊抱夾住,壓倒。這招是因材施教地為寶兒創的,淋漓盡致地利用了她身材上的優勢。可惜這麼有殺傷力的招式被寶兒演變成一個毫無殺氣的快樂招呼,她學成后只要遇到她喜歡的人,讓她興奮的事,她就會不顧一切沖向對方,寶兒上樹!
「我這回來就是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與伯父對質的,你明明已許配了我,何以還與那狀元訂親?」
我再逼著自己兌出一個笑:「哈哈,我似乎見過范公子?」
我連忙拖著鋤頭後退幾步,還是陪著笑的:「我已與人訂了親,以後言行要謹慎些,以免落人話柄。」
這叫都叫了,還問不就如同放屁還除褲麽?
「淺兒,你這麼生疏做什麼?」柳季東朝著我走了幾步。
范天涵僵了一僵,半會兒才道:「王小姐,是否塵土飛入了眼睛?」
然後四姨娘帶我到庭院里,塞給我一把小巧玲瓏的鋤頭,莊嚴肅穆地交代我:「淺兒,今個兒范公子會上門拜訪你爹,庭院是去大廳的必經之路,你就在這兒葬花,他路過時你就用若有似無,哀愁而不哀怨的眼神看他幾眼,謹記,是幾眼,多了就顯得不夠矜持了。」
「柳季東,淺兒的意中人。」
「淺兒……」柳季東著急著想插嘴。
我磨著牙小聲糾正她:「我在葬花。」
我贊同地點頭,半響才恍然他剛剛喚的我清淺。聽大姨娘說,我滿月之時有一個江湖術士掐指一算,算出我五行缺水,所以我爹才湊了這麼水靈靈的兩個字來當我的名字,十八年下來,我五行缺不缺水我是還沒體會到,我挺愛喝水的就是。
只是,這幾個時辰下來,秋老虎曬得我汗如雨下,也幸好四姨娘有先見之明,我身www.hetubook•com•com上那些香料發揮了作用,這會兒汗滴腳下土才有香汗淋漓的效果。不過,她另一交代就委實難為我了,這若有似無愁而不哀的眼神,挺難意會的,再者我不識得這范公子長甚模樣,來來往往找我爹談生意的人又多,我看著像的都拋上一兩眼,真抽筋。
風勢愈大了。
我瞟了范天涵一眼,他挑眉微笑,似在等我回應,我只得乾乾地笑:「哈哈,柳公子愛說笑,范公子可千萬別誤會。」
我發誓,我看到了范天涵在笑,笑得促狹。
「王小姐好記性,去年元宵燈會上我曾與小姐有過一面之緣。」
菩薩眼神兒不好。
寶兒這尊救苦救難的菩薩,從來都是踏著鼓點來的,這次也不例外,她蹦蹦跳跳地大呼小叫:「小姐小姐,風這麼大,你還種樹啊?」
娘喲,我幾欲厥過去。柳季東,待我把師傅的「拂雲手」學成,定把你的頭折下來踢蹴鞠。
我笑吟吟地示意寶兒看向樹下:「寶兒,還記得你的恩公嗎?」
寶兒疑惑地看看我,再看看我挖出來的坑,正色道:「小姐,你這坑絕對可以埋人。」
習慣你個死人狀元骨頭。
按理我該還以一揖的,但由於前幾個時辰一直謹記著四姨娘的教誨——見到范公子要拋眼神兒,我的眼睛背叛了我的心,我就直愣愣地對著范天涵拋了個若有似無愁而不怨的秋波。
我杵著鋤頭在這廂幸福地看著寶https://m.hetubook•com•com兒把新科武狀元壓在樹榦上動彈不得,滿心滿眼的幸福。
我眼神隨著他彈下的花瓣飄到地上:「隨公子意,不過我習慣被叫做淺兒。」
我抬眼對上來人,這這這,俊美;這這這,眼熟。
我不明白范天涵為何還不進廳里去,他就一直陪著我乾乾地在庭院里站著。我尷尬至極只得又掄起鋤頭挖坑。
「淺兒,他就是那狀元?」柳季東打斷我的回想。
回程時寶兒一直撅著嘴,快離開燈街時她又突然發現自己的荷包被盜了,剩下半年的餉銀也沒了。寶兒一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人才的表現就是——隨時隨地,隨心所欲。於是她在大街上號喪似的哭了起來,我喪面子之餘還得去買冰糖葫蘆哄她,答應給她加餉,給她做新衣裳,帶她去福來客棧吃她最愛的小籠包……
我正斟酌著言辭,范天涵自顧道:「正是在下,敢問公子大名?」
而范天涵就是那時出現的,用寶兒的話說就是宛如天神一般,帶著她的荷包,翩翩而至。他把荷包還給了寶兒后就離開了,短短不過一須臾,我尚且一頭霧水,寶兒卻被攪亂了一池春水,失魂落魄了三天,三天後我用福來客棧的小籠包才誘她回的魂。
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兌出微笑,抬頭對著來人笑:「柳公子,近來可好?」
常在我的棍棒下討生活的人,果然很懂察言觀色。
現下偌大的庭院里只剩我與范天涵m.hetubook.com•com。秋風忽地蕭瑟起來,捲起漫天飛舞的花瓣,連帶著吹散我堆起來的花冢,吹亂我的發、他的衣。這次第,倒也有幾分的凄婉。
四姨娘是我爹的女人里出身最良家婦女的一個,她本是某朝廷命官的小女兒,祖傳世襲的官邸家千金小姐,以才貌雙全享譽京城,乃響噹噹的京城一朵花。可惜了家裡有一兄長,爛賭成性,最終把他爹的烏紗帽也賭上了,還欠下一屁股債,差點被討債的滅門,我爹在那種千鈞一髮的時間出現,趁火打劫地拯救了他們一家,於是四姨娘就以身相許了。四姨娘的話我向來是最聽的,原因無外乎兩點:一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懷疑,當年上門討債的人是我爹派去的,父債女還;二是她以徐娘半老的年齡,身上還能不時散發出淡淡的哀,淺淺的愁,隨時可以咳出血來的樣子,我哪裡敢忤逆她?
「在下范天涵。」他做了一揖。
寶兒先是愣愣地看著樹下的范天涵,眨眨眼,后提起裙擺,邁開步子,仰頭大吼一聲「恩公!」……沖!夾!壓!這長串的動作皆在彈指間完成。難怪師傅說若能點通寶兒,她將是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可惜就可惜在點不通,橫點豎點她都是實心的,通不了。
「淺兒?」這摻雜著驚喜的聲音讓我一個哆嗦,娘咧,真霉。
這該追溯到今兒一早,我爹帶著四姨娘和四五個丫鬟聲勢浩大地沖入我的閨房,把我從頭到腳打理了一遍和圖書,還在我身上所有看得見看不見的地方都搽上了香料,竣工后我就猶如一隻大香囊,芳香滿人間。
……
他也不幫忙,倚著樹,涼涼地彈著飄落到肩上的花瓣,彈完了左肩彈右肩,花瓣還是秋風吹又落。
倒也不是我好記性,是他的相貌著實讓人過目難忘,這眉這眼這鼻這唇,長得將將好的俊,更難得的是那眉宇間的那股英氣,能開天闢地。
柳季東看看我,再看看地上被鋤頭轉出來的坑,摸摸鼻子:「淺兒,這事我還是去跟伯父好好商量。」
「王小姐?」這及時出現的聲音救了柳季東的小命。
去年元宵夜,我與寶兒逛燈會。寶兒自以為跟著我上了幾年私塾便是才情滿天下,興緻勃勃地跑去猜燈謎,賠上了大半年的餉銀后哭喪著個臉求我去替她把錢贏回來。我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也不是我沒義氣,只是我對猜謎這回事不甚內行,與其丟人現眼多賠點錢進去,還不如就藏拙。當然我沒讓寶兒知道內情,她眼中我一直是萬能的,就讓我繼續萬能下去罷。
「清淺,起風了。」
我望著他那張理直氣壯的臉,把鋤頭往身後藏了藏,以免一時失手往他身上鋤去。
我愣愣看著兩片花瓣飄落他的肩,粉色與玄色,倒是奇異的融洽。
唉,好累。我這都葬了幾個時辰了!
寶兒著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她的嚎哭,替我嚎來一個師傅,一個夫君。寶兒啊寶兒,若沒有你,我該如何是好?
哦哦哦,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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