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六 碎片

這十年她的年輪中最蒼白脆弱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烙印。她是女人,天性中會去尋找愛的女人。動心的時刻無數,然而她總害怕他會成長為他那兩個前夫一般的老練而薄情的男人。所以她有意無意地折磨他,每每對他示弱博得他的同情和照顧之後,便要無情地給他重重一擊——她要讓他始終保持清醒,讓他懸在半空,承認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時樾掐著她的時間剛飛抵德國,在會場外面等她。因為是片場結束一個項目后立即長途趕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黑色的短袖T恤,露出肌肉堅實肌理分明的胳膊;深色工裝褲配著軍靴,顯得一雙腿愈發的長而矯健。這一身的氣勢簡直剽悍到不能更剽悍了,在這個學術氣息濃厚的環境中便顯得格外扎眼。
她「呵呵」地笑了一下。昂起頭,傲然地走了出去。
她的目光固執地抬起,落到天邊被大風揚起的一個塑料袋上。
但在他三十二歲生日那晚,他扔下那張門卡和鑰匙,堅定地走向了另外一個女人。
「我愛你。」
婚禮前夕,南喬回到德國的母校參加一次學術會議。會議結束后,南喬和她的導師、還有過去的一些同學——如今也是這個領域的專家——邊討論著一些業內的最新進展邊走了出來。
外人自然看不出夫妻之間的小小鬥法,時樾卻很想給南喬來上一口。
南喬看了時樾一眼,只見時樾眼中滿滿的期待和笑意,還有一絲絲的得意。
南喬指的是決定要辦婚禮的那晚上,他逼著她去炫夫的玩笑hetubook.com.com話。
她那時候知道,時樾看見方向了。他終於發現他眼前的黑暗,並不是因為身處一個沒有光明的世界,而是被蒙上了一層遮眼布。
時光又飛快地向前移動,她放他走了,但她並不擔心。那時候的時樾是一隻黑暗中的鷹,飛得很高,卻依舊不知道方向。他飛來飛去,飛不出她的手掌心。
他看完了。眉心微動,凜著的,一言不發。
沒有什麼比這樣的驚喜是接下來的親吻最好的催化劑。時樾的吻來得深刻而急切,帶著席捲一切的熱潮。
隨後就是宣讀誓詞、交換戒指。在兩人錯身的一瞬間,南喬在他耳邊,輕輕道:
那一天的天氣並不是很好,灰濛濛的,中度污染,PM2.5數值190。
南喬的導師有一副白花花的大鬍子,睿智又優雅,是典型的學者風範。他沒見過時樾,看到杵在會場外面盯著他們的時樾時還驚訝了一下。不光是導師,其他人看到時樾也覺得奇怪: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裏。
回到賓館,時樾一個反身就把南喬壓在了門板上。手指划著她的長發,悠悠地問:「我在你心中,評價這麼高?」
她起身,抽出了旅行箱的拉杆。桌上的咖啡一口未動,只是拉花已經凋零。
「Marius,這就是我的丈夫,時樾。」她挽住他的手,向她的導師Marius教授介紹。
她說:「你要是想通了呢,就明晚帶著簽好字的合同來找我。你去過的,空中走廊。那座大廈,隨時都向你敞開。和_圖_書
——說真話么?
她穿著一身駝色的套裝,和平時的裝束相比有些單調,但依舊是Chanel的牌子。茶色的墨鏡遮去了大半張臉,身邊放著一個旅行箱,小袋子里放著護照夾。
小樹還這麼小,這麼一句話對他來說很長了,分成幾小段,換了幾口氣才說完。
【二】
他把她蒙上去的那一塊布給扯下來了。
他們離開了。
十年的距離在這同一個空間中被壓縮,她的眼前光影變幻,烏飛兔走人去車往。這一個十年她成就煊赫,萬丈高樓平地而起,財富如水滾滾而入,地位、聲望、崇拜……她應有盡有,全在掌控。但在每一幀的畫面中,她都看得到時樾的影子。每一扇門她闖進去,都是時樾涼熱分明的眼睛,似放縱實冷漠的表情。
小樹站定在他倆面前,時樾和南喬蹲下來。小樹奶聲奶氣地說:「爸爸,你會永遠和媽媽在一起嗎?」
時樾眯起了一雙敏銳又深邃的眼睛,鋒利地打量著她。
當然不。南喬已經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小樹又看向南喬:「媽媽,你愛爸爸嗎?」
南喬面無表情道:「你教我說的。」
最後一眼,亦不過如此。
時間一晃,恍然又回到現在。
她低頭看著手機上的這個數值,很熟悉。這是時樾的身高。
當塑料袋落下時,那個人終於離開了視野。
那時的她胸有成竹,時樾的一切都在她的了解與掌控之中。
但她和Marius提起他,會是這麼晚嗎?估摸著在TED她公開表白的那次就說了。
無論他做抉https://www.hetubook•com.com擇的過程有多煎熬,他最終也會去往她那裡。
時樾稍稍考慮了一下,他沒想到南喬的事情還沒完。這身打扮確實不適合正式會見她的導師和同行,正想著要不要先迴避一下,南喬已經走了過來。
「爸爸會永遠和媽媽在一起,愛她,保護她,照顧她,尊重她,和她一起看著小樹長大。」
他低笑起來,拿著她的手按在她的胸口,「摸著你的良心……」
她的茶匙緩緩劃過咖啡上精緻完美的拉花,破碎,攪亂。
她斜開眼,看見樓底下二女一男走了出來。那個穿白襯衣牛仔褲的女人臉上依舊是那樣淡漠,和那一回見到的一模一樣。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給她做過家鄉菜。即便在她威逼之下,他也不過隨便燒幾個菜應付。
她把一份合同推到了他面前,沒有說話,矜重而傲慢地看著他。
她看向時樾,時樾沖她微微一笑。
「你好。南喬很早就提起過你,說你品格非常優秀,長得也很英俊。我本想能讓她用『獨一無二』來形容的,是怎樣的人,今天見到,終於有點明白了!」
那時的時樾,沒有方向。他的方向,只能是她給予的。
她和他們想要見的是同一個人。
她緩緩抬起了眼。
當南喬看到一歲多的小樹笨拙地捧著小盒子,在鄭昊小心的衛護下蹣跚地爬上台時,被時樾握著的手輕輕顫動了一下。
那時候的時樾,是比現在還要張揚的俊厲奪人,只不過是浮著的,整個人還沒有沉下來。
都是他。
透過玻璃,她看見幾百米開外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那棟灰色建筑前面,已經有一群戴帽子的男人在等著。
南喬和時樾的婚禮,是小樹上台送的戒指。
【三】
——小樹來問,你能不回答嗎?
十年前和十年後的場景在此時重疊。
時樾和Marius握手,聽見旁邊的助理翻譯說:
她說得如此的輕快而自然,充滿了愉悅,時樾一瞬間竟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聽。
她說的是中文。
他在成熟,他在沉澱,他在蛻變。那數年的時光中,偶爾也會有褪去虛偽面孔的溫潤時刻。她應酬歸來一身狼藉,高燒不起,在一旁照顧她的也只有他;她事業受挫暴躁不堪時,便會去找他發泄,發泄完了就只剩了消極低沉,陪著她坐在海景房的地毯上、沉默抽煙聽著浪濤之聲直到天明的,也還是只有他。
時樾驚訝地看了南喬一眼。
是的,他驚訝,不僅僅是因為南喬如此大方自然地介紹了如此格格不入的他,更是因為——
那群男人騷動起來。
她身邊的助理將中文翻譯成德語,說給了Marius他們聽。
她說:「給你一天的時間,慢慢考慮。我不和你談感情,這就是生意。你要是心裡頭覺得過不去呢,我可以教你換個角度來看——也不過就是談了個女朋友,只不過這女朋友脾氣大點,要你事事都順著她,你覺得呢?」
她彷彿還能清楚地看見那個年輕的男人,接過一張這個咖啡廳的地址卡片,便匆匆往她這邊走來。很快,就在她對面坐下,一雙眼中有虎氣、有戾氣,也有渾不在乎的混賬氣。
「女士,請問是去T3hetubook.com.com航站樓嗎?」
【一】
「是的。國際出發。」
她很清楚。
等待的人出來了。
樓底下,有事先預約的司機在等她。
那一群光著頭的爺們兒,擁著那一個人走了。那個人離開之前,左顧右盼,似乎希望見到一個人。但那期許,始終不曾落到她這裏。
Marius教授眉毛一挑,非常有風度笑了起來,向時樾伸出手,說了一串德語。
南喬淡淡一笑,然後對小樹點了點頭。
她認識他們——每一個。
他的女人,總是這麼的心口不一。
時樾看著小樹那樣一本正經的表情、和他相似到不行的眉毛眼睛,笑得都要溢出來: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十年前的那一天,她也是坐在這裏,這家低調不起眼的私家咖啡館里,等那個年輕的男人出現。但印象中,那時候北京的空氣還是很好。天是藍色的,陽光也很透徹。
南喬望著他的明利而熾烈的眼睛,第一反應是,哦,或許小葉子要提前到來了。
他早些年的心思是單純的,對她還懷有一線底線善良的相信。但她知道,在那一次之後,這本能上的一種相信,也被她摧毀得一乾二淨。她心裡頭有些痛,但她強硬地選擇無視。
她很清楚地記得,那一次高燒中,他給她做過一次飯,也就僅僅那一次。是他的家鄉菜,她印象深刻。但她當時吃著他做的菜,明明覺得好吃,卻要刻薄地諷刺:這種手藝、這種鄉下野菜,也好意思拿來討好她。
但她那時候就是喜歡他那樣蓬勃的朝氣,乾脆、利落,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煥發著鮮活的氣息。
時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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