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野起身去包里拿了葯，他回來，低頭吹乾程迦傷口肌膚上的水霧。溪水本來就涼，風一吹，程迦閉了閉眼，肩膀在顫抖。
沙塵飛舞，程迦皺著眉，扭頭後退。
程迦抿唇看著他，過了一會兒，說：「收拾夠了沒，準備什麼時候把我鬆開？」
走了大概十幾分鐘，程迦頭暈眼花，有些無力地扭了扭腰，搖繩子。
他揉著頭髮，正在甩上邊的水。
程迦道：「不趕過去？」
「不用。」彭野說。
彭野於是低頭看看，說：「看完了。」
他拉起一角，用力一扯，油布抖落下一層沙。一輛墨綠色的東風越野憑空出現，像變魔術一樣。
彭野還是那句話：「不解。」
程迦問道：「為什麼？」
程迦冷哼一聲。
天空又高又藍，清風拂過綠樹。
程迦道：「你不給我解繩子，我去村裡找人。」
程迦道：「那就沒有。」
程迦哦一聲，沒脫衣服，整個兒坐進水裡，頓覺世界一片清涼。溪水清澈，衣服上肌膚上的黃沙順著水流滲出來，一波波流淌遠去。
彭野說：「是沒事。」
彭野：「……」
「你不是說沒事嗎？」
彭野扶著車門，頭也不抬，還是那兩個字：「求我。」
程迦說：「憋不住了。」
程迦說：「你趕緊把我解開。」
彭野走了幾步停下，把繩子纏在手上，說：「喝點水。」
程迦說：「我自己喝。」
彭野沒應聲。
「村子後邊有條小溪，帶你去清洗一下。」
他鬆開她，她目色安靜，臉頰白皙而紅潤。
漢子說：「前幾日去格爾木了，不知道今天回了沒。你去找他啊？」
程迦轉身就走。
彭野知道班戈村長去格爾木了，不知回沒回來。他來撞運氣，提早告訴她，萬一沒拿到鑰匙，她會極度失望。
彭野用下巴指指樹林外的一座沙丘，「那兒。」
太陽小了一點兒，天空湛藍湛藍的。
彭野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可以搭駱駝。」
程迦雙手被綁在背後，腰上拉著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沙漠里。
程迦閉上眼睛，微微皺了眉，天氣太熱，渾身都黏膩。
彭野說不用，還要趕路。
太陽小了些，沒那麼曬了。
他把她扶起身，自己先跳下草堆，又伸手把她從上邊抱下來。
程迦抬起眼皮，也有骨氣淡淡地道：「不喝。」
程迦淡淡勾起唇角。
彭野拉好褲子，滑下車前蓋，解開她的手，給她穿好褲子和鞋子。
彭野還要走，程迦貼近他身體，力度剛好，不輕不重。
程迦道：「你還是給自己上點兒葯吧。」
彭野隨意地答：「前些天石頭和十六去羌塘追查黑狐的線索，那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和桑央剛好日常巡查到這兒。我們過去和他們會合，但不需要那麼多輛車，費油。剛好村子里有人趕車去風南，搭了便車過去，就把車停在這兒了。」
之前彭野想著拿相機要趕路；剛在溪水裡一衝，冷靜了。他說：「假如有突發事件，黑夜裡人好躲藏。」
他笑笑，繞開她要走。
程迦後退，「幹什麼？」
程迦道：「喝。」
程迦退後一步攔住他的去路，「給我解開。」
她的眼神，她的整個人，和相機是一體的。
他打開車門，探身進車廂拿東西。
「哦……」漢子笑起來，黑黑的臉擠成一朵花，問，「長得真白，是外面買來的吧？」
溪水沖刷著程迦的身體，有葉子漂過，痒痒的。
彭野弓著腰疊油布，抬眸看她一眼，「就是想找個由頭收拾收拾你。」
彭野收拾著油布，展開了用力一抖，「是。」
彭野盯著她的臉看一會兒，一臉嫌棄，「你臉上都是些什麼東西？」
彭野道：「免談。」
駱駝走近了，它還拖著一輛小木板車，車上堆著枯黃的野草。
彭野輕聲說：「睡一會兒。」
草垛上，雜草在飛。
回頭看，程迦已經醒了，嗓子有點兒啞，問：「到了嗎？」
程迦被他扯著，不解地回頭，「你來這兒找熟人嗎？」
她掙了掙手，還是松不開。她盯著彭野看，輕輕咬著牙。
程迦扭過身去，把背後的手給他看，說：「我不跑了，你給我解開。」
程迦後退，「要摸把繩子解開了再摸。」
彭野喂程迦吃了幾粒消炎藥，程迦說：「你也吃點兒啊。」彭野於是也吃了幾顆。
她喝飽了，仰了仰頭。
程迦的目光跟著彭野走，看見滿世界黃沙里有一塊顏色不太對。
程迦一腳踹他腿，他抬腳躲過去，笑容更大。
彭野扭頭看程迦，見她板著臉，便沒應漢子的話了。他把她的身子翻過來，讓她側躺著，拉起帽子遮住陽光，聲音很低，問：「不累嗎？」
程迦翻了個白眼。她轉眼又見他手肘上的傷，傷得並不輕。
「還是看看吧。」
走了幾分鐘，程迦覺得體力快被抽干時，身後響起駝鈴聲。
幾隻羊在車附近走動，時不時湊過來嗅一嗅。
彭野走過來，把瓶口對上她嘴邊。程迦別過頭去，不說話。
彭野看著，覺得停下不走反而更熱了。
他拆開檢查，正在愈合的傷口並未感染。他把自己的T恤脫下來，沾了水擰成半干，擦拭傷口周邊的細沙，又給她傷口冷敷。
彭野沒應，反而問：「現在還走得動嗎？」
彭野走過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摸她的腰。
彭野把水瓶收起來，擰好，轉身走到前邊，又開始拉繩子。
但地面很硬，只是表面覆了一層黃沙，和之前綿軟的沙漠還不一樣。
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抬眸看過來。他剛洗過臉，乾淨而明朗，黑色的眸子有些濕潤。
程迦問：「我們現在去哪兒？」
程迦道：「下流。」
「走得動。」程迦說。
「……」程迦，「你開始說來這兒，是來找車，不是來休息？」
程迦無奈地仰頭望天，天藍得讓人發熱，陽光刺眼，滿世界都是金燦燦的。
駱駝上的漢子又道：「抓回去把她關屋裡，摁炕上多干幾次，讓她生個娃，有了娃就不會亂跑了。」
彭野說：「我的。」
他忙忙碌碌來來往往，程迦背著手無所事事地站在一旁。她身上的濕衣服在緩慢蒸發水分，有些燥熱。
彭野招招手攔下駱駝主人，是個三四十歲的漢子。問了問，果然順路。對方熱情地邀請他們上後邊的木板車。
程迦一愣，「這車是……」
程迦躺在車上，一動不動，任他擺布。
她沖完一邊的臉頰，轉頭去沖另一邊，就見不遠處，彭野的衝鋒衣漂在水裡，他穿著薄薄的T恤，渾身濕透，衣褲都緊緊貼著。
彭野回頭，眯起眼睛，「真要尿？」
彭野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問：「還尿嗎？」
程迦不求。
那曲子豪放歡快，辛辣俏皮，程迦聽著，緊蹙的眉心不自覺間舒展開了。這時，似乎起了陣陣的風，涼涼的，去了燥熱。那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稻草堆軟綿，加上跋涉太累，程迦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程迦說：「把我鬆開。」
彭野彎著腰擦乾淨車前蓋，直起身去擦擋風玻璃。
程迦說道：「那我上車睡覺，你把我的繩子解開。」
彭野去到村子里的一處瓦磚房，進了院子，發現大門緊閉。問鄰居的大嬸，說班戈村長去格爾木了，還沒回。
「嗯？」
彭野哼笑一聲，不為所動地轉身走。程迦板著臉站在原地，過一會兒被他一扯，繼續前行。
她有時反抗不肯走，彭野在前邊拉著繩子扯一扯，她又踉蹌著走幾步，慢慢前行。
程迦任由著他，她濕漉的身體在涼風裡微微顫抖。
程迦道：「我真不跑，你把我松……」
程迦這人沒有任何在乎的東西，命都可以隨意扔了往崖下跳，唯獨相機。
彭野看她扭半天，笑了笑，彎腰把繩子撿起來，綁在車旁的一株小樹苗上，真把她當羊放了。
他看她一眼，說：「求我。」
那次荒原上會面，她抱著相機坐在車頂，說：「程迦。我是攝影師和-圖-書，程迦。」
程迦沒吭聲。
彭野說：「我媳婦，不聽話亂跑。抓回去收拾收拾。」
程迦道：「過會兒讓人看見，以為你是綁架犯。」
走了幾步，程迦道：「給我把繩子解開，我要尿尿。」
稻草車在沙丘上搖搖晃晃，彭野躺在上邊，整個人也跟著晃悠，他瞥一眼程迦，似笑非笑地道：「睡著是舒服啊。」
程迦問：「你手上的傷真沒事嗎？都來村子里了，不找人看看？」
她垂著眼皮瞥那瓶子一眼，說：「你給我把繩子解開，我自己喝。」
「那就不摸了。」彭野嗓音閑散，看一眼她乾枯的嘴唇，把水遞到她嘴邊，「喝水。」
附近荒無人煙，最可能是去老大爺那個村子的，程迦道：「或許同路。」
她曾嘗試過賴在地上不動，但彭野夠狠心，拉著繩子在沙地上拖，拖了她一身的沙子。
她望著天空中的飛鳥，良久，開口道：「彭野……」
半個多小時后，他們到了沙漠中的一小片綠洲，漢子說：「我家就在前邊，去不去坐坐？」
「去哪兒？」
程迦咬了咬唇，沒吭聲，一雙拖著狐狸眼尾的眼睛盯著他，濕潤而晶亮。
他遮住了她頭頂的藍天，他彎下腰，把她從水裡拎起來，拉開她的衣服。
「真不喝？」彭野挑起一邊眉毛，帶著笑意咬了下臉頰。
程迦坐在溪水裡，長發濕漉漉，說：「都到這裏，我也不能跑了，給我解開。」
程迦問道：「哪兒去？」
彭野笑笑，把瓶子遞到她嘴邊。
程迦道：「沒見過。」
「那我可就餵了。」他剛準備抬起瓶子喝水。
他們得趕時間，沒空處理傷口。
他把水遞給她。
程迦：「……」
不遠處的沙丘上，有人騎著一頭駱駝走過來。
程迦攔到他跟前，仰起腦袋，表情平靜地說：「給我把繩子解開。」
時間流逝，離取相機的時間越來越近。
程迦問：「你的車怎麼會在這裏？」
清水漸漸潤濕了她的唇。
熱氣像波濤一樣涌動。
彭野斜她一眼，「不用你操心。」
漢子趕了駱駝往前走，樂呵道：「十頭羊也值當。外邊的姑娘脾氣是倔，但那身子又軟又水靈，睡著舒服。」
彭野於是胡亂撒了點葯上去。程迦覺得他是在應付她。
程迦不知彭野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等彭野走回來，她問：「你幹嗎呢？」
彭野俯身過去，握住她的手，十指相交，摁在車蓋上。
彭野把繩子一扯，程迦一個趔趄，撞到彭野身上。
前邊，西北漢子趕著駱駝，喲的一嗓子，敞開喉嚨就唱起了歌：「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媽媽，把餓（我），打了那兩鍋蓋；第二次，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爸爸，把餓（我），敲了那兩煙袋；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家的，老黃狗，把餓（我）咬出來……」駝鈴在沙漠的風裡響。
他抬手去摸，是汗出來的鹽混著風沙。他大拇指揉揉，給她撲了下來。
翻過那座沙丘，還是沙漠。
他拆開繃帶，問：「有沒有覺得癢？」
程迦拿眼角冷冷地看著他誆人。
「可不是。」彭野兩三下爬上高高的草垛，程迦縛著手，不好爬，他彎下腰，把她提起來往垛子上托，語氣也稍稍吃力，「十頭羊換的，還不聽話，老往外跑。」
程迦沒拒絕，在沙漠里走了十幾分鐘，她像跑了十幾趟馬拉松。
彭野背脊一僵，陡然停住腳步。
直到這一刻，彭野才隱隱皺了眉。
程迦不吭聲。
彭野道：「你不是要尿尿嗎？給你脫褲子。」
彭野一腳踩住地上的繩子，程迦就走不了了，掙半天也鬥不過他的腳力。
彭野突然笑出一聲，很痞，道：「你不喝，我可就用嘴餵了。」
不一會兒，鄰居家的男人幹活回來，聽了屋裡女人說的，追出來在小路上喊：「哎！是三隊的彭隊長吧？」
彭野拎著繩子把她提起來，拉著繼續走。
旁人無法理解，可他明白。
彭野一直沒睡，他側躺在她身邊，拿蒲扇給她扇風。
彭野道：「四五個小時。」
彭野套上T恤，把水裡的衝鋒衣撿起來穿上，又把程迦拎起來，說：「走吧。」
他看到被捆著腰肢的程迦，稍稍好奇。
彭野把程迦拉到身邊，握緊她背後的雙手，往前走。
彭野道：「不求就不解。」
他定定看她幾秒鐘，拔腳朝她走來。
也是，他進了她的身體，沒進她的心，管那麼多幹什麼？
彭野感應到了，回頭看她，「怎麼？」
程迦背在身後的雙手腕，無意識地用力搓了一下。
等漢子把歌唱完，彭野問：「班戈村長這幾日在村裡嗎？」
身後的溪水裡有幾塊石頭，不至於讓肩膀沉進水，程迦便躺下去，讓清涼的溪水沖洗她的頭髮，還有她曬得發燙的臉頰。
她扭頭。
程迦掙開他，退後一步，腳在沙里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彭野腦子裡回想起程迦說的那句話：「咱們都別越線，行嗎？」
彭野略略警告地看她一眼，「傷口。」
彭野皺了皺眉，專註地給她上藥，說：「先綁著。」
她的臉被曬紅了，沾了層薄薄的細沙，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不解。」彭野微微眯了眼，帶著點警告，涼淡道，「你喝不喝？」
衝鋒衣被風吹乾，彭野脫下來扔在一邊。T恤還是濕的，緊巴巴地貼在身上。
程迦道：和-圖-書「不要你脫。」
「你有臉說我下流？」彭野要笑不笑，「你說說，你見過比你下流的沒？」
「沒事。」彭野說，他拎著她胳膊往前走。
程迦：「……」
彭野說：「到了。」
求他？
彭野回頭看一眼，說：「獵人的屋子，給過客借宿的，沒人。」
他裸|露的上身沾滿溪水。
程迦明白了，問：「離太陽下山還有多久？」
到了溪邊，程迦看見上游不遠處有個小木屋，有點警惕地問：「那裡有人住嗎？」
「不解你也能上車。」彭野不搭理她了，從車內拿了抹布，清理車上的黃沙。
兩人對視著，僵持了幾秒鐘。
程迦：「……」
彭野說：「最好踩著太陽下山天快黑的時候到達。」
兩人的汗味漸漸淡去，溪水的清新味浮上來。
彭野問：「冷嗎？」
彭野垂眸。
彭野綁好了，說：「時間還早，開車過去不到兩小時，你先休息一會兒。我清理下車子。」
他閉著眼睛，黑而長的睫毛在風裡輕顫。高高的天空下，風吹著他額前的碎發，撩過她的眼。
彭野用力拍拍他的肩，笑容放大，「兄弟，謝了。」
衣服拉到胸口，沒有繼續，他只是看她肩膀下的傷口。
她淡定從容地說：「彭野，現在我想上你，把我的手鬆開。」
彭野走過去，掀開一層黃色，露出墨綠，像撕了道口子。
「問你話呢？」
程迦湊上去，嘴巴不經意地微微噘起來。他把水瓶抬高，她背著手，不太自然，伸著脖子慢慢喝進去一些。彭野忽然覺得他在喂一隻小動物。
涼風一吹，她濕漉的身體微微發顫。她嗓音很輕，說：「把我解開啊。」
程迦挑逗他，「你問哪兒癢？」
程迦手綁在身後，動了動，「你早說這兒有車，我們至於吵架嗎？」
「嗯。」
彭野瞧她半晌，捏著她的下巴搖了搖，說：「你覺得我會上當嗎？」
她剛才在草垛上睡了半個小時，精神好了很多。她一低頭，目光落在彭野的手臂上，血跡乾枯，衣服沾成了塊。
白天視線清晰，他們兩人太危險。
彭野道：「又不是沒看過。還干過呢。」
「你讓我上癮了。」程迦說。
彭野讓程迦留在原地，幾步跑過去。那男人跑上來，抹抹臉上的汗，遞給他一把車鑰匙，「村長讓我交給你的。」
沒有風，藍天與金沙都是靜止的。空氣里有一絲微微的燥熱。
和那漢子謝過之後就告了別。
她像泡在開水裡的魚，走到哪兒都逃不過一片沸騰的熱氣。偶爾吹來的風也是熱的，身上的汗冒了又蒸發，蒸發了又冒。
他再次吻住她的唇，低低地說：「那是好事。」
烈日當頭，金色的沙丘綿延起伏，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