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肇事者是什麼人？」
「一個年輕人，才拿到駕照不久，又是酒後駕駛，對方全責。」交警說，「家裡還挺有錢的，你看已經出了這樣的事，你要不跟對方先談談，讓他們先把醫藥費拿出來。」
我搖了搖頭，我不會再給他或者蘇悅生打電話，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場笑話。我自己這麼可笑，何必還要繼續可笑下去。
如果不長大該有多好，如果十八歲后的人生，都不過是一場夢境，該有多好。幸福就像是沙灘上的海市蜃樓，那樣栩栩如生，等到你真的相信它，它就會隨風消逝，再也不見。
她說：「你真的想好了，媽就替你辦休學手續，送你到國外去生，這樣誰也不知道。」
我媽也來了氣，她大聲說：「你還嫌不夠丟人啊？你今天要是真死了，我半個字也不說……」沒等她說完，我打開紗窗就爬上窗檯，我媽尖叫了一聲，我一條腿都已經跨出去了，她死活拖住了我，我的手腕都被她捏青了，才被她從窗台上拖下來。我媽哭了：「我把你養到這麼大，你不看看媽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哪個男人值得你不活了。」
我說：「我不要錢。」
交警問：「肇事者的律師想要和你談談，你要不要見他？」
我媽總是這麼肉麻，其實我和她相依為命，她再沒有別人，就只有我一個。我是她真正的心肝寶貝，但我從來不聽話，老是做惹她生氣的事情。而且接到醫院的電話我都不相信，還以為是新聞里講過的詐騙。
我說：「我沒親戚。」
我說：「這孩子我要生下來，蘇悅生不要，我要。」
懷孕50天hｅｔｕｂook•cｏｍ•com的時候我自己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各項指標都挺正常，醫生還在B超屏幕上指給我看小小的胚胎。我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媽媽當年知道我的存在是什麼樣一種心情，她說她在河邊走來走去，連跳河的心都有了。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現在二十年過去了，我卻又走了她的老路。
是啊，我也不覺得這是一個笑話，但事實就是這樣可笑。我還以為我和蘇悅生會恩恩愛愛白頭到老，但是就是一天，短短一天，就變成了這樣。
醫生費勁地跟我解釋，我媽不是變成植物人了，植物人還有蘇醒的可能，但我媽已經腦死亡，但在中國的臨床上，腦死亡不能認定為死亡，所以現在只能維持，等著我的決定。
他說：「走吧，我陪你進去穿鞋。」
我媽大約覺得我平靜得可怕，怕我再做出過激的舉動，所以忍住了沒再多說什麼，她只是勸我：「你休息兩天，想明白了再說。」
我媽終於忍不住了，她說：「乖女，你別糊塗了！你看媽把你養這麼大，多不容易，你怎麼還能走媽媽的老路。」
我說：「你放心吧，我才不會跟你一樣。」
我媽並沒有再說話，可是我自己心裏明白，我實在是難受。也許正因為知道我難受，我媽在路上都沒有說話。一直到回到家，我媽才說，你休息一段時間吧，回頭媽媽給你找家好點的醫院。我說：「這孩子我要生下來。」
我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我媽早就跟她的娘家斷了往來。我們母女兩個孤孤單單活在這世上，我媽到了現在，也只有我。
我ｗwｗ.heｔｕｂｏｏｋ.ｃｏｍ.ｃoｍ媽似乎都被我嚇著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替我收拾東西，不過是一些換洗衣物，我媽胡亂替我塞進大包里，她說：「我已經跟你們班主任請了假，說你病了休息一段時間。」
交警可能也見過像我這樣受到嚴重刺|激的家屬，所以安慰了我幾句就走了，過了片刻兩個人走進來，其中一個是律師，他先安慰了我幾句，然後說：「事已至此，也是沒辦法的事，有任何要求，您都可以提出來。」
程子良把我送到了學校門外，我下車朝校門走去，他叫住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他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急救醫院的電話，我媽替我拿護照，結果剛從出入境管理處出來，就被一輛車給撞了。路人把她送進醫院，急救醫生在她手機里翻到我的聯絡方式，因為上頭存的名字是寶貝女兒。
我媽抱著我還在那裡哭，我卻覺得厭倦，我說：「別哭了，我跟你回去。」
我搖了搖頭，說：「我回寢室。」停了一停我又說，「我手頭沒現金，麻煩你送我。」
醫院給我打了兩次電話，後來是交警給我打，我將信將疑，跑到醫院去，我媽已經獨自躺在醫院里，呼吸機維持著她的生命，醫生說已經腦死亡，沒有搶救的可能性，但現在就看家屬需要維持多久。
我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我媽好好活著。」
他說：「你怎麼連鞋都沒穿？」
我的拗脾氣上來了，我說：「你就當我死了，我不回去。」
律師又跟我談了一會兒，得不到我任何回應，只好又走了。
可是其實我是知道的，m.hetubook.com.com明天不會好，明天甚至會更糟糕，因為蘇悅生離開我的時間，越來越久，越來越長，但他的樣子卻還是那麼清晰，我永遠沒有辦法忘掉他。
我說：「知道了又怎麼樣，反正這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我媽半晌說不出來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你這麼年輕，將來要走的路還長……」
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我覺得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噩夢，早上我媽出門的時候，還叮囑家政阿姨給我煮湯，她說我最近瘦了好多，煮牛肉湯給我補補。我最近吃什麼都吃不下，我媽說：「這孩子沒有你當年乖，我當年懷你的時候，吃什麼都吃得下，一頓能吃三碗飯，喝湯一喝就是半鍋。」
是啊我太累了，這幾天夜裡其實我都沒怎麼睡著，最後蘇悅生絕情的樣子像放電影似的一遍一遍在我腦海中閃回。他說「沒有」兩個字的時候，我渾身發抖，像是有刀子在割我的肉。我只要一想起來，心裏就像空了一個大洞，那裡面汩汩地流著血，最可怕的是，我還沒辦法停下來。
肇事者的律師？
我其實已經不太能想事情，他讓我進屋我就站起來進屋去，我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哭得沒有了，腿也發軟，站不住的樣子。我進屋子找到自己的鞋，胡亂收拾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因為大部分東西都是蘇悅生給我買的。我只拿了自己的包，就對程子良說：「走吧。」
我倦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可是睡不著。躺在床上我就會想起蘇悅生，一想起他眼淚就會不知不覺流出來。就像有人在我眼睛里放了冰，又酸又痛。ｈttｐs://wｗw•heｔuｂｏｏｋ.ｃｏm•ｃｏm真是沒出息啊，我喃喃地勸著自己，有什麼事明天再想吧，明天會好起來。
但現在我媽躺在病房裡，渾身插滿了管子，巨大的機器維持著她的呼吸，她還有心跳，但沒有了意識。我怎麼喚她，她都不會再醒來睜眼看著我。
交警雖然是個男的，但脾氣性格都挺溫和，特別同情地看著我，說：「還有沒有親屬要通知？讓他們來陪著你吧。後面還有好多手續要辦。」
我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當時出來得太急，我赤著腳就跑出來了，但就是這樣，蘇悅生也沒有理我，他仍舊不顧而去。
我以前也沒想過，會為一段感情尋死覓活。跟程子良分手的時候只是難過，跟蘇悅生分手卻像是一場噩夢，就像是被摘去了心肝，整個人都像行屍走肉，我都不知道自己會這樣，而且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會再好了，我以後不會像愛他一樣再愛別人，他的離去把我的一切都帶走了。
他說只是玩玩罷了，我卻到此時此刻，仍舊絕望般愛著他。
她收著收著，突然從衣服底下翻出醫院那份報告，我看到她愣了一下，我心裏都豁出去了，等著她再打我。但我媽愣了很久，最後卻什麼都沒說，只是把那份報告折起來塞進包里。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醫院里，ICU不讓陪床，我就租了個摺疊床睡在走廊，走廊里亮著燈，還有醫護人員不停地走來走去，但我很快就睡著了。在夢裡我像是回到小時候，天氣太熱，我和我媽就睡在外面的竹床上，我媽拿著扇子給我趕蚊子，我睡得迷迷糊糊，還聽到我媽在唱歌哄我睡覺。
我在家裡休息了一個禮拜，說是休息，和-圖-書可是每天吃不下，睡不著，每天半夜醒來，枕頭總是濕的，我只好爬起來坐在客廳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是早孕反應越來越嚴重，我吃什麼吐什麼，連喝水都吐。
我在寢室睡了兩天，最後是我媽找到學校里來，她的眼皮也腫的老高，眼圈發青，跟我一樣沒睡好，她也沒說什麼別的話，只說：「回家。」
當家裡沒有事的時候，我也常常想將來會怎麼樣，我嘴上說不在乎，心裏卻像油煎似的。以前看小說看電視，總覺得裏面的女人太蠢，不就是一段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可等到自己親身經歷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的。
我媽不再說那些關於將來的話，因為她知道我聽不進去。她開始替我辦出國的手續，我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下樓的時候我媽一直牽著我的手，好像我是幼兒園的孩子似的，她把我一直拉到車上，給我系好安全帶，系安全帶的時候，媽媽的眼淚滴在我的手上。我說：「有什麼好哭的，我又沒有怎麼樣。」
我媽十分焦慮，我的態度卻越來越堅定，我堅決不肯去醫院，我媽哭了幾次，又勸了幾次，最後終於被我說服了，其實，她只是被迫妥協，因為我雖然精神恍惚，卻陷在某種狂熱中，我媽一定覺得我是瘋了，可是只要我不再尋死，她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的。
我媽本來是一點也不想要我生這孩子，但我堅持，她也就認了。世上沒有能拗得過兒女的父母，除非父母是真的不愛孩子，不然孩子哪怕大逆不道丟人現眼，父母還是想著要好好哄她吃飯，不要再瘦下去。
他沒問我去哪兒，而是主動問：「要不要幫你訂個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