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那一夜,命犯桃花
第四章 玉搔頭

我這才暗出了口氣,道:「張公子再拜下去,那守門的老先生就要上來了。」
「話雖是好話,卻是漠視皇祖母的聖意,身為皇室理應謹言慎行,為朝臣之表率。皇室安,才是天下安,神都之位絕不可輕易動搖,」李成器緩緩叩頭,道,「請皇姑祖母降罪,以儆效尤。」
李隆基恭敬,道:「屢從門外過,尚未有機會入內。」
我悶悶看她,道:「她們隨的遠,還能將手收入袖中避寒,我跟在皇姑祖母身側,只能規規矩矩地任冷風吹著。」我又抱怨了兩句,只覺得抱著暖爐的手刺辣的疼。
待眾人散盡,李成器才看我,道:「崇文閣這個時辰正是閉樓時,可想去看看?」
從剛才的話起,皇上就一直在說著去年的洛陽科舉,似乎興緻極高。兩人從六學說到詩詞歌賦,從去年首次的殿試說到武舉科目,李成器均回應的滴水不露,甚得皇上的歡心。婉兒在一側聽著,不時添上兩句,亦是偶和我目光交匯,眼中笑意深不可測。
我隨他二人行了禮,便走到矮几后坐下。身側永泰沖我眨了眨眼,輕聲道:「姐姐今日遊玩的可盡興?」我笑看她,道:「你不說我都忘了,你怎麼沒一起去?」永泰努嘴看我,道:「隆基哥哥是來尋過我,可我昨日在水邊著了涼,現在還頭疼呢。」
李成器頷首道:「起來吧。」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國子監畢竟都是男子出入,若是憑著皇上的旨意是可一游,卻不過是被人圍供著,難以盡興。既是明白就沒再猶豫,忙解下身上的袍帔,換了他手中的,將風帽拉下遮住了大半張臉。
皇上正搖頭笑著說了句什麼,他微揚了一抹笑意,頷首回話。
我驚得起身,險些撞翻了案幾,卻僵了片刻才走上前跪了下去。我若不說,就是有意偏袒,更顯得他是有心之舉,我若說,卻也不會好到哪裡。我緊攥起手,竟是左右猶豫下,半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我緊咬唇,抬頭回話:「回皇姑祖母,一字不差。」
我聽皇姑祖母這一說才想起來,當年廬陵王李顯做太子時,對此人極依賴,東宮表疏多出自此人之手,不過那已經是過去了。看皇上面色如常,該不會為這等人遷怒的。
我只能應了他,先將他打發走,待坐到銅鏡前卻有了幾分緊張。與永平郡王每每相遇均在意料之外,唯有今日竟是早知消息。我靜了片刻,才吩咐宜平挑了幾樣簡單的首飾,唯一出挑的也不過個金雀玉搔頭,簡單上了面妝后才起身。
李成器,道:「隆基尚年幼,不過是聽孫兒當年之話,才記在心裏。今日入國子監見眾學子高談闊論便起了爭強的心思,說出這番話,說此話的雖是他,但最初教他的卻是孫兒。」
李成器應了是,皇上又開始大談去年的殿試。
我走上前行禮時,皇姑祖母正在說著歐陽通之事,只頷首示意我起身,便接著對婉兒,道:「既然來俊臣已做了證供,便賜歐陽通一死吧。念及其父歐陽詢曾得太宗盛讚,只降罪一人,就不要禍及九族了。」婉兒應了是,又說了些盛讚的話來。
我低頭細想了想,道:「聽說國子監中還有各國朝聖的人,」我看了一眼婉兒,道,「婉兒姐姐曾說,內里能見到些新羅、大食等國的人,皆是習我大周的字,讀我大周的書。」
念及至此,不禁低聲一笑,反擊道:「永安也常聽舅舅們說起臨淄郡王,男換女裝獻唱一曲『長命女』,雖是小小孩童,卻已艷蓋大明宮。」
周國公武承嗣正停了話,皇上看了看他,忽然對李隆基道:「隆基今日去國子監,可有什麼新奇事?說給皇祖母聽聽。」
李成器領我二人入內,一路邊行邊講解,李隆基聽得極是認真。
皇上靜了片刻,才道:「永安,你只管據實說。」我垂著頭,緊咬著唇,腦中反覆都是李隆基字字有力的話,如今想來竟是每句都可犯聖怒,每句都可招大禍。
此典故戲說有幾分並無人計較,但宮中女子期盼聖寵的心思卻是不假。
李成器笑看他,道:「在長安醉仙樓認識的。」李隆基頓時臉上五顏六色的:「大哥,醉仙樓……」他莫名看了我一眼,沒繼續說。
我應了聲,略收整下便下了馬車。遠見濟水河畔,身著明黃團龍袍帔的皇姑祖母在和婉兒說笑,身側隨侍著幾位郡王和公主,宮女太監提著熏爐,持著雉羽宮扇不遠不近地隨著。
張九齡點頭,道:「那我就不拘俗禮了,」他邊說著,邊舉起手上半開的書卷,走上前兩步道,「睡前正是讀到此處,心中激蕩卻無人分享,誰想到老天竟是送來了李兄,正好正好。」
他笑道:「你若想大張旗鼓進去,受眾人行禮敬拜,就披著你那件兒大紅袍帔。若不然就換上這個,以帽遮臉,隨hetubook•com.com我們盡興走一走。」
李隆基已是臉色煞白,欲要起身,卻被身側二哥李成義穩穩按住。
我接過那半截,捏在手中卻不知如何作答。
我不解道:「郡王在謝什麼?」
他微微笑著看我,道:「在此處你可暫摘下風帽了。」
待遞他茶杯時,卻是指尖輕觸,不覺手一顫,竟濺了些水在他身上。
我點點頭,細聽亭中辯言。因我三人皆是身著便服,那幾個學子並未看出李隆基的身份,見個半大的孩子忽然出聲,都有驚詫,卻帶著趣意地看著他。待聽他說了數句,均認真起來,竟與他從軍政到商農,無一不論。
我被他盯得極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他忽地開口道:「這位就是嫂夫人吧?敢在國子監崇明閣談情,果真不俗,不俗,在下張九齡,見過嫂夫人。」
李氏王朝定都長安,皇姑祖母如此做,便是將洛陽做了武氏王朝的都城。
皇上又問了一次,隆基卻面色發白,緩緩跪了下來,沒有答話。
這小郡王今日穿著紫色的錦袍,外罩著玄色袍帔,漂亮的似個美嬌娘。我腦中靈光一現,忽地記起父王說起的話。皇姑祖母登基時,他曾男換女裝在慶典上唱了一曲《長命女》,其傳神之態,震懾了在場文武百官。
我見他如此,不禁有些擔心,道:「郡王年紀尚幼,若說了什麼不妥的傳入皇上耳中,豈不是麻煩?」李成器搖頭,笑道:「且聽聽他能說些什麼,若有不妥再攔下。」
李成器似乎看出我的猶豫,介面道:「這位是永安郡主。」
皇上神色越發淡漠,眾人卻已噤聲,連要放茶杯的父王,都不敢動,只能緊握著茶杯盯著我。所以人都知道此話嚴重,卻猜不透皇上究竟會如何,包括跪著的我、李隆基,和背脊挺直站立的李成器。
婉兒此時已垂了頭,倒是韋團兒冷冷看著李隆基,似有看好戲的架勢。我見此狀,猛地記起婉兒說的話,韋團兒欲嫁太子卻被婉拒,必會伺機報復。而這把柄,莫非就是今日國子監一游?
我細品這話,字句簡單卻直敲人心,果真好句。我捧著茶杯喝了一口,道:「可惜僅有一句,若是日後能補足,便可流傳於世了。」他頷首,道:「好句信手可得,好詩卻要字字斟酌,或許日後他有心,便可補足遺憾了。」
手中尚還握著半截玉搔頭,他如此坦然留下那半截斷玉,究竟何意?……正是想著,卻見他二人忽地停了話,李成器靜看著窗外的松柏,張九齡卻回頭悄看我,輕笑著說了句什麼。因離的太遠,我聽不到那話,卻見李成器回頭看我,微笑著點了下頭。
李隆基聽我二人說著,側頭道:「你們也遇到奇人了?」我笑著點頭:「是個奇人。」他看了我一眼,道:「是誰?」我看著李成器,道:「是永安郡王的朋友,」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張留候的後人。」
我點頭,道:「常聽人說崇文閣囊盡天下書典,恰好得了機會,自然要去。」
臨近宮門時,天已漸陰下來。
他說完,立刻抬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少年英氣勃發,竟如陰日一道明媚陽光,晃了人眼。
我和李隆基被叫上前,也自然只能緊隨著,不敢再說閑話。
看來他早已曉得李成器的身份,卻直呼李兄而非郡王,必是交心的知己。我看他笑意滿滿地起了身,不覺又對這少年多了幾分好感,不卑不吭,看似隨意卻心中自有尺度,若是日後想必也是一可用朝臣。
李隆基抬袖道:「讓老先生見笑了,不知先生口中所說的是何人?」他一板一眼的行禮,倒像個學堂上極受先生寵愛的少年。
皇上默默看了會兒他,才道:「數年前的隨心之言,朕本不該追究,但朕在數日前已下詔書,集天下學子論述洛陽之重,今日你們便以皇孫身份,在國子監說此言論,不能不懲,」她將手中茶杯遞給婉兒,嘆了口氣,道,「去長生殿外跪上十二個時辰,聊以自省。」
不過八歲孩子,說此話竟分外有氣勢,卻比他父王還更像太子。
他又靜了一會兒,輕嘆口氣,道:「我知道,是梁王布下的局。」
樓內瀰漫著松竹香氣,未燃燈燭,又恰逢天陰,光線顯是暗了不少。
李隆基搖頭道:「大哥是怕你畏寒,特命人準備的。」
眾人又是嘩然,我雖不知這老者身份,但見眾人反應已替李隆基歡喜。不過八歲孩子,先辯勝眾儒,又在隱瞞身份時得國子監先生欣賞……
皇上的那句吩咐,李隆基倒記得清楚。
皇上點頭,道:「婉兒說得不錯,」她笑看向李成器,接著道,「若有機會,帶幾個沒去的弟弟妹妹都去看看洛陽的國子監,去年殿試有不少出自洛陽,這些年也算辦的頗有hetubook.com.com成效。」
那老先生,道:「是永安郡王,當年他也不過小公子這般年紀,話倒說得不多,卻一針見血,」他頓了一頓,遙想當年話,不禁笑嘆道:「長安,天下之『長治久安』。」
皇上自定洛陽為神都后,所做的每件事都在抬高洛陽地位。自登基起,便在洛陽建武氏七廟,遷徙十萬戶,又將科舉由長安移至洛陽,抬高洛陽國子監地位。如今,又廣招天下學子論述洛陽之重,恰在此時李隆基在國子監出此言論,皇姑祖母又怎會不知?
方才換好,車便已行至國子監門處,隨行侍從遞了牌,便守著馬車留在了門外。
我怔忡地看著,腦中勾勒著李隆基的話,竟一時挪不開視線。恰此時皇上忽然站定,看向我這處,婉兒和李成器亦是抬目看我,視線相碰,我才覺失態,忙別過了頭。
他似笑非笑看我,我忙避了開,道:「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沒想到在此處,卻還能看到張留侯的後人。」西漢張子房助劉邦一統天下,流芳百世,而這少年的神韻氣度,確也與常人不同。
李隆基正是恭敬起身,回道:「孫兒今日去國子監,巧遇崇文館學士杜審言,后又隨他見了崔融,與二人暢談一個多時辰,深得其益。」皇上頷首,道:「這民間的『崔李蘇杜』你倒有幸遇了兩個,崔融曾是你三皇叔廬陵王的侍讀,為文華美,朕記得他。」
我見被他拆穿了,臉竟有些微微發燙,默了半晌才道:「此事確有人故意暗示過,否則我也不會如此精明,能猜到事發的時辰和地方。」
過了會兒,他才道:「多謝你。」
張九齡輕啊了一聲,道:「那我方才豈不是叫錯了?」李成器但笑不語,他才恍然再細看我,又恭敬地行了禮,道:「郡主,在下唐突了。」
天授元年起,洛陽便被定為了『神都』。
宜平笑看我,道:「奴婢總聽宜都說太初宮如何,終於有機會看看了。」
李隆基亦是面帶喜色,忙道:「學生卻之不恭,」他側頭對李成器,道,「大哥,你們先逛著,稍後我再來尋。」見李成器頷首后,他立刻走下亭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學生禮,隨著那老者走了。
恰行至一亭側,正聽見里處幾個學子高談闊論,均是議著洛陽早已重於長安,理應居中而攝天下。李成器駐足靜聽,偶有頷首贊同之意,李隆基卻已臉色漸沉,終是氣盛,略聽數句后竟已上前參与辯言。
今日人來的齊全,皇上身後是婉兒和韋團兒,右手側是我幾個舅舅,左手側是太子及皇孫輩的人,太平公主並未隨行。我視線滑過時,正對上婉兒的目光,略停了一下,見她蹙眉向我輕搖頭,心裏不禁咯噔一聲。
他眼中興趣漸濃,道:「聽你說大哥的朋友,我就知此人不凡,果真如此。」他說完,側頭去看李成器,道:「大哥是何時認識這麼個朋友,竟也不說給我聽。」
自我入大明宮來,皇姑祖母一年有大半時間于太初宮處理政務。據婉兒說,此次奉先寺進香后,皇上便會常年居於太初宮,我等一乾兒孫輩的自然也要隨著遷往洛陽。
張九齡尷尬一笑:「李兄每次都提我那千年前的老祖宗,害我都不敢見人了。嫂夫人先別急著誇讚我,當初說服老先生的詩句實在拿不出手,不過是無心之作罷了。」
那少年自書架后閃出,騷著頭,打了個哈欠道:「此閣中書那麼多,當然要廢寢忘食才能讀得痛快。」約莫離了三四步遠,他才停下來細細打量我,目光灼灼有如實質。
我聽她這話,更覺自己猜對了。這手膏送得恰是時候,來人又不肯泄露身份,除了他還有誰?
而那刀卻是自己親祖母,俎便是那龍椅。
他話說的甚為隱晦,話中意思卻很清楚。他們的命運,在於皇上是否當真在意他們,肯護著這些兒孫。若是皇上仍不舍他們,即便是天大的罪過也不置獲罪,若是皇上也將他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即便是再小的過錯也能人頭落地。
李成器拿起手卷翻看,沒再說話。
老者,道:「不知小公子可否與我走走,閑話幾句?」
皇上又靜了片刻,才道:「說得極好,」她頓了一下,道,「永安,可正是如此。」
眾人聽到永安郡王的名字,均是低聲議論著,無不敬嘆。
出門時,宜平替我拿了件紅羅銷金的袍帔罩上,邊系帶子邊道:「郡主幾時回宮?若有人來尋,我好有個交待。」我細想了下,道:「此事是皇上准了的,你只管直說就好。」她點點頭,應了是。
他眼盛笑意,道:「多謝你那日助隆基避過一禍。」
「我雖有應對之策,卻沒料到那日你會出現,」他靜看著我,道,「既然梁王能告知你此事,他就已經知道了你與我的關係。」我低和圖書低「嗯」了一聲,方才壓下去的心慌,又因他這話而一涌而上,我和他其實不過見了數次,所謂關係,也只是那日做給婉兒看的……
李成器點頭,道:「你又躲在此處看書了。」
行至午後,宜都來傳話,說是皇上坐車有些疲乏了,召各位郡王公主等下車相陪,在濟水河畔稍作休整。
他將那連著翠翹金雀的半截遞給我:「另半截玉我收下了,你既能捨身救隆基一命,日後若有我能相助的地方,必當儘力而為。」
次日我才起身,接過宜平遞來澡豆凈臉時,殿外的宮婢就匆匆入內,行禮,道:「郡主,臨淄郡王已在外殿了。」我愣了一下,匆匆洗凈臉,接過宜平遞來的手巾,道:「讓他進來吧。」
我心頭一跳,李隆基亦是一僵,才猛然發現今日那話極不妥。
我嗯了一聲,細看她臉色,確有些發熱的潮紅,便道:「那怎麼還來侍宴了?讓宮婢來說一聲就好,又不是什麼要緊的宴席。」
我斜看他,哼了一聲。
「成器,」皇上,道,「你覺得你弟弟這話如何?」
我特地隨在眾人身後,正裹緊袍帔,就被人輕拉了下袖子,忙側頭看,卻正是方才走在前頭的李隆基。
皇上深看他,道:「何為當年之話?」
我起身隨他們上了馬車,車內極寬敞,紅泥小炭爐燃得正旺,爐上茶鍋正汩汩冒著熱氣。李成器示意李隆基坐在他身側,特地將我讓到了炭爐旁,我隨口道:「郡王好興緻,如此短途也備了茶具。」
我聽到最後一句已是手心冰涼,除卻語氣聲音,一字不差!既然已有人稟告在先,他若有分毫偏差便是欺君,所以,他如實稟告,語氣雖溫和,卻掩蓋不住這字裡行間身為李氏皇族的傲氣。
他倒也不拘謹,真就和李成器論起書來。
我未料到他如此說,傻看著他,莫名受了這一禮。
好在是冬日來,否則真是想遮也難了。
他並沒有急著接話,我腦中想著那旖旎的傳說,越發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只能把玩著方才自捲軸上摘下的紅繩。
他點頭,道:「我已約好了大哥,今日就去國子監。」我細看他,道:「皇上不過隨口一句話,郡王何必如此當真?」他微微一笑,道:「你可知君無戲言,天子說出的話便是口諭,寫出的字便是聖旨。」
太初宮,太初宮,亦是武氏大周開天闢地,萬物初始之意。
皇上再不去問他,緩緩環視眾人後,竟將視線停在了我身上:「永安,今日隆基都說什麼了?你可還記得?」
我喝下熱茶,將身上的袍帔裹緊,又和她隨口說了幾句洛陽。
李成器未立刻答話,只撩起衣衫,直身下跪,道:「孫兒叩請皇祖母降罪。」
李成器始終立在樹側看他,眸中帶著淡淡的笑意。
我低低嗯了一聲。西漢武帝恩寵過宮中李夫人,便拔下他發間玉簪輕搔癢,而李夫人因拔下發簪,烏髮滑落更顯慵懶之態,不禁引得武帝寵愛更勝。自此宮中女子紛紛效仿,玉搔頭一名也流傳至今。
李成器溫聲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正在怔忡時,忽然聽見閣樓深處有書落地的聲響,不禁僵了身子看他,他示意我不要出聲,正要轉身去看時,那發出聲響的地方已傳來腳步聲,書架一側轉瞬露出個少年的臉,仔細端詳我二人片刻,才忽而一笑,道:「李兄!」
李成器,道:「數年前孫兒閑走國子監,曾說過『長安,天下之長治久安』,彼時不過是隨性所至,卻招來一眾學子的附和,不禁有些忘乎所以。今日故地重遊,便當做閑話講給弟妹們聽,豈料卻讓隆基起了好勝之心,所以,此話的根源在孫兒,而非隆基。」
這一跪,在場人才覺事有蹊蹺,太子李旦更是斂了笑容,眸中憂心漸深。
我聽到此處,已是衣背盡濕,殿中雖暖意融融,卻比殿外寒風襲身還要冷上十分。
李成器穩穩接過茶杯,放在手側案几上,道:「多謝。」
瞬時,心中溢滿了說不出的歡愉,我竟不覺笑了起來。宜平看我如此,不禁傻住,道:「郡主知道是誰送來的?」我蓋上了銀盒,笑看她:「送的人沒說嗎?」她不解搖頭,道:「我連問了兩句,那小太監就是不肯說,匆匆跑掉了。」
「宜平,」我坐在馬車上,接過她遞來的茶,道,「明年起你我便要住在太初宮了。」
我亦是心底回味著簡短的話,拆開兩字,即可辯勝不敗。正如李隆基所說,所謂國都早已越過了一疆一土的意義,于億兆黎民心中,單憑『長治久安』四字便已足夠。
左右都被他見過丑模樣,也不怕嘲笑了。
他緊盯著我,漂亮的丹鳳眼中滿是疑惑、思慮,隨即又轉為瞭然。我沖他眨眨眼,道:「永安見過臨淄郡王。」他低聲,道:「那日是個臉帶紅斑點,未上妝的https://m•hetubook.com•com丑宮婢,今日倒像是郡主了。」
忽然,有人在外輕叩門,宜平忙開門出去,說了兩句話便關了車門。她手中多了個白帕裹著的物事,遞給我,道:「是個小太監送來的,說是特製的手膏,可護手防凍。」
我見眾人對他行禮,約莫猜到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約莫走了片刻,雖裹著袍帔,卻雙手凍得發紅,隱隱作痛。
李成器只示意我可隨處走走,便與他走到窗邊明亮處,低聲交談起來。張九齡顯是個書痴,說到激昂處若見珍寶,喜不自禁,他卻始終微微笑著,不時添上兩句,卻是字字珠璣,針針見血。
我忙放下捲軸,伸手摘下了風帽,因著帽帶的勾扯,髮髻上的玉搔頭竟滑落到地上,一聲脆響斷成了兩段。我心中一跳,暗罵自己不當心,他卻已先撿起了那兩段玉搔頭,靜了片刻,才溫聲道:「你可聽過這玉搔頭的典故?」
我雖知李氏皇嗣的處境,今日自他這幾句話中,才真正體會了這種為俎上魚肉的感受。
李成器忽然起身行禮,打斷道:「永安郡主年紀尚幼,恐是記不大清楚了,可否由孫兒來奏稟?」我心中猛跳,卻不敢抬頭看,只聽得皇上默了片刻,說道:「也好,成器來說吧。」
他似乎對此處極熟悉,帶我上了二樓,穿過三四排古舊書架,才自一側架上拿下個捲軸,遞給我道:「這是歐陽詢『蘭亭記』的拓本,郡主若有興趣可帶回太初宮細看。」我接過那捲軸,解開紅繩展開,果真是蘭亭記,不禁心中一喜,道:「多謝郡王。」
聽這話,我才曉得他竟早知此事,不禁追問道:「既是知道,為何還要任此事發生?」
皇上細看他,道:「長安,天下之長治久安,也是句好話。」
因這袍帔極大,也看不大出鞋面,只要留神些,也自然不會有人太過留意。
「論地勢,洛陽北通幽燕,西接秦隴,東達海岱,南至江淮,確可居中而攝天下;論軍政,洛陽確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李隆基遙一拱手,道,「是以皇上才如此看重洛陽,但長安自西周起便為都城,歷經十二朝,早已為天下民心之所向,絕非遠超一疆一土,唯有長安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覲!」
我懶得和他拌嘴,道:「這麼早來,可有什麼要緊事?」
昨夜此處的新宮婢就在低聲議論,照往年慣例,洛陽這幾日準會落雪。眼下看這天色,怕是今晚或明日一早,便會瑞雪臨城了。
他低頭看我,道:「穿著宮婢的衣裳,又出現在鳳陽門處,若說是無心之舉卻有些牽強了。」
我也莫名看著他,又看李成器。醉仙樓,單聽這名字就知是個享樂之地,李隆基又是這神情,莫非……李成器喝了口茶,帶趣地看了我一眼,才對李隆基,道:「煙花之地也是聚賢之所,古來多少文人雅士皆喜紅袖添香的雅緻。那日他去是為了偷書,而我卻是為了尋才,恰巧撞上也算有緣。」
我將手爐遞給她,接過那帕子打開,是個細巧的銀鎏金盒。我怔忡地看著這銀盒片刻,才打開,一股玉竹清香撲鼻而來。
崇文閣隱在古松林內,獨立成樓,較之其餘學堂更為幽靜。守門的老先生見我二人正要阻攔,卻在見李成器玉牌時,忙悄然行禮,將我們讓了進去。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低聲道:「那日我是路過,見小郡王與人對峙宮門處,便起了些勸慰的心思,只是無心隨性之舉罷了。」
此時,水恰已燒開,我忙側身泡茶掩飾尷尬。
他一句句嫂夫人,叫的我又窘迫起來,忙道:「張公子可直呼我姓名,我——」我剛要開口卻覺不妥,他稱李成器為李兄,卻並不行禮,難道李成器並未向他表露真身?
李隆基忽而一笑,向著我們這處使了個眼色,才裝模作樣道:「素聞永安郡王之名,果然一針見血,比我這長篇大論的省了不少口舌。」
我愣了一下,不解此話意思。但看她一個半大的孩子也肯定不清楚什麼,也就沒再追問,可總覺此事絕不是如此簡單。
他淡淡回看著我,道:「此事我早知情,即便是個局卻已有了應對之策。既然他想這麼做,那就隨他吧,想要讓我們陷入險境的是他,真正能決定我們生死的卻只有皇上。」
皇上,道:「話並非出自你口,何來降罪?」
我隨意在成排的書架間走著,掃過一冊冊書卷,腦中卻是方才的對話。透過書卷的縫隙,看著窗邊臨窗而立的兩人,連陰霾的天色都有了稍許暖意。
李隆基回道:「孫兒幼時也曾聽過這四人的名號,今日也算是有緣。」
殿中瞬時安靜下來。
待到遞茶給李隆基時,他卻忽道:「郡主今日換了香膏?」我頓了一下,才明白李隆基說的是什麼,尷尬笑看他:「郡王倒是好記性m•hetubook•com•com。」他道:「這香味特別,自然能察覺出來。」我敷衍地謝了一句,端杯喝了口茶,卻忘了方才是開水所泡,舌尖竟被燙得發麻。
李成器只搖頭,對我道:「這位是西漢張留侯的後人,國子監本只收年過十四的學生,可他就憑著一句詩,破了這例。」
他說的坦蕩,李隆基聽得不好意思起來,輕咳了一聲,道:「弟弟錯了,大哥素來潔身自好——」他溫聲打斷,道:「此人確是不凡,日後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李隆基點頭,漆黑眼眸沉寂下來,毫不像個孩子。
我才走出一步,忽地想起那手膏,鬼使神差地又走回妝台。待打開盒蓋,卻猶豫片刻才拿玉簪挑出一抹,塗在手上,指尖柔滑,清香撲鼻。
永泰哀看我,低聲道:「我是這麼想的,可皇祖母晚宴前特地命人去各宮吩咐,今日晚宴哪個都不能缺席。」
眾學子啞然看他,竟一時都沒了聲音。
皇上頷首,道:「讀書人多有些清高氣,你可是露了身份引他二人留意的?」李隆基搖頭,笑道:「孫兒自始至終都未表露過身份,是與一些學子論書,說了些話,才引得杜審言駐足留意。」皇上笑道:「不愧是朕的孫兒,八歲便能與國子監學子論書了。都說了些什麼?」
一雙黑靴停在眼前,李成器就立在我身側,平聲道:「隆基所言甚多,唯有點睛之句頗有些見解。『論地勢,洛陽北通幽燕,西接秦隴,東達海岱,南至江淮,確可居中而攝天下;論軍政,洛陽確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是以皇上才如此看重洛陽,但長安自西周起便為都城,歷經十二朝,早已為天下民心之所向,絕非遠超一疆一土,唯有長安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覲!』」
于洛陽,我幼時曾隨父王走過一趟,因年紀小印象不大深,倒是入宮這兩年頻頻聽婉兒說起,漸起了些心思。皇姑祖母登基時建武氏七廟,去年又自各地牽了十萬戶入住洛陽城,一切似乎都在為實質上的遷都做準備。
回去的路上,我探問究竟是何詩句,能讓國子監的老先生肯破例。
我不住輕搓著兩手,終是心不在焉地等到了皇上的一句話,忙隨眾人告退,回了馬車。宜平見我回來,遞上紫銅手爐,道:「皇上真是身子好,這大冷天的在水邊走,我看那些公主們都凍得臉色發白了。」
他進來時,見我尚未上妝,竟也難得呆了一下,才無奈道:「本王的兩個皇姐若如你一樣,早被母妃責罵了。」我亦無奈看他,道:「郡王若不是個孩子,我早去皇姑祖母那裡告狀了。」他聽明白了我的意思,斂了些笑意道:「你不過長本王三歲罷了。」
「皇祖母。」
我順著他的話,下意識看前處。李成器正與皇姑祖母說話,碧青錦袍外,外披著月白袍帔,在那明黃龍袍側,盡顯出七分風流三分淡雅。
我捧著茶暖手,被紅泥爐子烘烤著,微帶了些困意,沒敢再去看他。
臨下車時,李隆基才從手側拿出件兒玄色袍帔和風帽。
他斜睨我,忽而一笑道:「你若是親眼見了那夜的盛宴,怕就不會這麼說了,」他輕抬下巴,指了指前處,道,「我大哥那夜長身而立,玉笛橫吹,至今仍被民間學子傳誦,不知迷醉了多少深閨佳人。」
李隆基臉色泛紅,想是沒料到我會提起此事:「我堂堂一個郡王,怎地被你說的像個女子?」我示意他壓低聲:「郡王多想了,永安是說郡王天資聰穎,學的傳神,那一場盛宴郡王可是最出彩的。」
宮門外已停了馬車,十數個帶刀侍衛在馬側等候。眾侍衛前立著的兩個,正是李成器和李隆基。我深吸口氣,快走了兩步,到他二人面前行禮道:「永平郡王,臨淄郡王。」
舅舅們似乎早已知曉,都在一側聽著,李隆基已漸變了臉色。我偷看向李成器,卻見他仍舊嘴角含笑,只是眼中已沒有半分溫度。
因昨日到時皇姑祖母乏力,所有人便偷了個閑,將晚宴挪到了今日。我們到長生殿外時,已是華燈初上,紛走的宮婢都在忙著準備,里處諸位尊貴人都已坐下,陪著皇上在品茶。
皇上頷首,又看我:「永安可聽過國子監?」我頷首,道:「永安幼時常聽謝先生說,每年進士及第者多自長安和洛陽兩監而出,乃是天下學子嚮往的聖地。」皇上笑著搖頭,道:「別學那老學究說話,你還聽過些什麼?」
此時,亭外圍聽的眾人忽然都悄然讓出條路,恭敬行禮。一位老者走到亭邊,撫須淺笑,道:「這位小公子的話,竟極像數年前的一個人,也是同樣年少不羈,同樣見解獨到。」
「永安郡主,臨淄郡王,」婉兒出聲,道,「皇上命你二人上前。」我忙和李隆基一道走上前施禮,待起身時,皇上才道:「隆基生於洛陽,可去過國子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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