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那一夜,命犯桃花
第六章 如意年

皇上側頭看他,笑道:「說吧。」
李成義蹙眉,道:「郡主猜錯了,第三個原因是我想避開永泰。」
李成器頷首,道:「多謝郡主,」他側頭對狄仁傑道:「狄相,本王告辭了。」狄仁傑頷首,道:「王爺保重。」
我細想她此話,卻是周身發冷,漸明白了些,也越發覺得可怕。
「朕知道此事,」皇上放下茶杯,道,「朕已令各地運糧,不日就會緩解江淮災情。」婉兒欲要上前添茶,卻被皇上揮手止住。
因我入宮后那三年的九月九日,皇姑祖母都在洛陽太初宮,唯獨今年留在了長安,要按照舊俗,帶皇室子嗣及朝中眾臣在曲江江畔,臨登紫雲樓飲宴。
朝堂宮中,似乎一切都極平順。
「長壽元年了,」身後人淡聲道,「如意年已過去了。」我沒有回頭,仍舊望著江對岸,此時此刻歌舞正盛,處處歡笑,戒備心也淡了不少。
宜平早摸清了沈太醫的習慣,為沈秋端了茶后,就帶著幾個宮婢出了房。
我早習慣他說話刻薄,只瞪了他一眼,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拿筆研磨,隨手拿起手邊的書細讀。他倒也不在意,真就提袖研磨,寫了個方子,待放了筆才掃了眼我的書,道:「『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王爺給的書不錯,只可惜不大適合郡主的年紀。」
他靜看著我沒答話,過了一會兒,才漸自眼中泛出暖意,輕搖頭道:「此事與我無關,是來俊臣要陷狄仁傑謀逆之罪。」我驚了一下,險些掉了燈,好在被他握住了提燈的手:「小心些。」我張了口正要再問,他卻已鬆開了手。
狄仁傑沉著臉欲要再說,武承嗣卻輕咳了一聲,笑道:「狄相,今日是瓊花茶宴,切莫因江淮之事敗了興,此事留待明日上朝再議吧。」一側武三思亦是挑了挑眼睛,附和道:「正是正是,皇上日理萬機,難得與我們這些侄兒和孫兒飲茶,不要壞了興緻。」
我立在一側看著,心中忐忑漸盛,只下意識將身子挪了一挪,佯裝挑書,將他半遮住。他似乎察覺到我的變化,微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了幾眼才將那紙條收在了手裡。
狄仁傑見此也沒再說,只嘆了口氣,緩緩喝了口茶。
我見婉兒醉笑著陪幾個舅舅說話,便順著樓閣而出,沿著樓梯而下,挑了個僻靜處扶欄遠望曲江對岸。當真如婉兒所說,人頭攢動好不熱鬧,遠見簇黃滿目,不少人臨江而坐,皆是舉杯對酌。
約莫走了片刻,李隆基竟采出了興緻,與李成義一起即興做起詩來。我正看著有趣,就聽身側李成器道:「既然看得歡快,怎麼不一起去?」我被他戳中了心事,默了片刻,才輕聲道:「王爺怎麼不去?」他低頭看我,淡淡地笑了會兒,才道:「難得見一次,多陪你說說話。」我心頭一暖,對他笑了笑。
數日前一場天狗食月,幾位舅舅都試圖將災難引向太子,卻被狄仁傑幾句話化解,皇上大赦天下,改天授為如意。如意如意,若真能如意才好。
我點頭,微笑道:「自然能,瓊花的花果,枝葉均可入葯,清肺解毒,正合春日喝。」因皇姑祖母這兩月都在誇讚此花,我便多翻了翻書,免得陪話時不曉得說什麼,豈料竟是此時用上了。
恍惚間,那雙清潤的眸子越過紛擾眾人,靜靜地看著我。
他的話比他二哥又露骨了三分,我見他們身後隨著不少太監,怕落入有心人耳中反倒是麻煩,忙賠笑道:「王爺若有的是空閑,就陪我挑挑花,我正想著拿回宮泡茶喝呢。」李隆基不解看我,道:「此話也能泡水?」
這看似恩寵的旨意,何嘗不是危機四伏。其實李重茂的戲言說的不假,即便古有權臣當道,有三國鼎立,大唐開國前亦是四分五裂,卻從未出現過一種事:皇室雙姓。翻遍古今,有哪家王朝能有這種境況,當然,也僅有皇姑祖母這一個女子能坐上那龍椅。
若是平日倒也無妨,可一想起上元燈節那句話,我就心頭髮寒。
我聽這幾句,立刻明白了李成器叫住我的用意。他被禁足宮中,自然隨時被人暗中盯著,即便是見了狄仁傑也無機會說話。若非此事緊急,他也不會拿我做幌子,佯裝與狄仁傑偶遇閑聊……我偷瞄了下不遠處的太監宮婢,心中七上八下的,背上不覺已起了層潮汗。
李隆基聽這話,漂亮的眸子微眯起,看我道:「今日這臉倒看著乾淨,酒刺也沒了,怎麼還要清熱解毒?」我愕然看他,道:「小王爺怎麼知道酒刺?」都事隔大半年了,他竟還記得初見時的事。
說話人走上前兩步,手搭在欄杆上,輕握住了我的手。
「『牡丹自帝鄉而出,自然通曉聖意,于長安大明宮中枯敗是不甘在陪都生長,皇姑https://m.hetubook.com.com祖母不妨下一道聖旨,請牡丹花仙移居神都,必會花滿洛陽,成就佳話』,」父王學完著他的話,笑嘆道,「此話說完,恰合了皇上對洛陽的心思,自然轉怒為喜。」
李成器頷首向我二人示意,轉身離去,真像是隨性所至一般。
李成義低頭彈了彈衣裳,道:「皇上見恆安王病了半月,著我二人來探看。」我點點頭,他又道:「難得上元燈節能出宮,順路也可賞玩一番。」我又點點,笑道:「或是后一個,才是郡王想要出來的原因吧?」
宜平端著茶點向外走,邊走邊回頭,柔聲道:「今日上元燈節,郡主別再悶在屋裡看書了——」她話沒說完,已是哐當一聲,茶和糕點盡數潑在了來人身上。
生辰后,父王染了重病,我便暫回了王府相陪,獨有宜平相陪。
我提著那燈,隨他沉默走著,心中七上八下。既然他不避諱我,我就是問了又如何?念及至此,我略停了腳步,輕聲道:「此事,可與你的安危有關係?」那字條上寫的是什麼我並不關心,但能讓他冒風險來取的,怕是極要緊的事。
希望這年號能讓大明宮中吉祥如意才好。
我從未聽過他笑的聲音,不覺愣了一下,瞬時心頭大力跳著,再也不敢在此處站著,忙跑入花叢中去和李隆基一起採花,待到離的遠了才回頭看了一眼,他依舊站在大片的瓊花旁,笑看著我,暖如春日。
她拿起桌上寫滿的紙,細看了看,道:「這字與他有七分形似了,還是換個拓本練吧。」她話說的隱晦,我卻聽出告誡的味道,默了片刻點頭,道:「好。」其實不過隨手練字,不知不覺就以那本書為帖了。
他淡淡一笑,道:「多謝郡主的瓊花。」我忙回道:「王爺客氣了,臨淄王爺採摘的,永安不過挑揀了一番便接話獻佛了。」他語氣疏離,我亦是回應的客氣,更是心裏翻騰著,不解他此舉的目的。他又道:「郡主對瓊花了解頗深,不知可否為本王講解一二?」我理了理心神,開始從藥理講起,方才說了兩句就見狄仁傑自殿內而出,見我二人抬袖道:「王爺,郡主。」
過了會兒,婉兒才回了神,道:「不過,從這宮中四月來看,他是個聰明人。入了大明宮卻懂得深居宮中,避開人前也自然不會被人尋到錯處。」
自天寒地凍,到春暖花開,雖同在大明宮內卻從未見過一次。除卻偶爾能聽下人說起,倒像是不相干的兩個人。我本是練字為靜心,被婉兒一問又心裏微酸,端起她喝剩下的半杯茶,怔忡地不知腦中在想什麼。
他站起身,雖揚著嘴角,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送你盞燈,可好?」我點點頭,跟著他走過幾家攤位,凡是路過書攤,他必要蹲下身子看一會兒。
兩個人只這麼靜靜站了片刻,他又淡聲,道:「朝中有人再次奏立武承嗣為皇太子,皇祖母雖已駁回,卻早有動搖。」我心頭一抽,輕「嗯」了一聲。他接著道:「我始終在找機會,但似乎局勢越來越差了。」我心知他說的是賜婚一事,默了片刻才出了聲:「我明白。」
待到宴開時,皇上忽然朗聲道:「朕今日晨起竟覺生了新齒,恰逢九九重陽節,便在今日改年號為長壽吧。」眾人忙起身恭賀,齊跪高呼萬歲。
兩人依舊笑容不減,若非此對話,誰也料不到竟說的是生死大事。
婉兒啊了一聲,才搖頭,道:「我都忘了,你還是初次去芙蓉園,這趟可要好好玩一玩。重陽節不拘皇嗣朝臣之禮,雖不及上元節可徹夜狂歡,但都是無醉無歸。」我眨了眨眼,悶悶道:「菊花酒我是沒得喝了,只能吃兩口重陽糕聊以慰藉。」
今日本是皇上為瓊花隨性設宴,並不宜論朝政。我端著茶杯,只覺燙手,卻不敢去看座上人的臉色。皇上信佛禮佛,才會下此禁令,方才推行不過月余就有了諸多弊端,卻無人敢說無人敢奏,想必狄仁傑已忍了不少日子,才看準了這個時機。
我忙笑著說不敢,李成器卻溫和一笑,忽而輕聲道:「狄相可已察覺來俊臣的異動?」狄仁傑笑容僵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此時李成器又輕聲道:「郡主只與本王講解瓊花,狄相大可放心。」狄仁傑頗意外地又看了我一眼,輕聲簡短道:「即便有一日酷吏刑逼,本相亦無懼。」李成器點頭,道:「若遭刑逼,即刻認罪可免去一死,留得人命才可證清白。」狄仁傑笑道:「多謝王爺。」
李成器搖頭,笑看他道:「出宮時隆基特意說過,要送永安郡主一盞燈。」李成義啊了一聲,璀璨一笑,道:「你不說我都忘了,是隆基的囑咐。」
此時,宜平已端了茶上來,用濕巾替李成義擦著袍子。
天授三年,太子諸子嗣已重和-圖-書入大明宮,常伴皇上左右。
父王頓了片刻,略帶深意看了我一眼,笑道:「太子沒說什麼,倒是永平郡王說了幾句話,讓皇上轉怒為喜,當即下旨自西河運送牡丹到神都洛陽,設牡丹園供日後皇室賞玩。」
我不解看他,細看他手中的書卷是《金剛經》,並非什麼奇缺的,正要收回視線去看人群找人時,卻見他翻過了一頁,正夾著一張紙箋,並非是書卷上字,而是極細密的蠅頭小楷。
「永安,」皇上舉杯,細聞瓊花香,「你舅舅千里運瓊花,你想出這雅緻的瓊花茶,倒是相得益彰,」她邊說邊頷首示意我落座,道,「怎麼宮裡都讓你送遍了,就獨忘了蓬萊殿?」
沈秋盯著我看了幾眼,才道:「郡主氣色這麼好,小人還真不知如何診病了。」我也納悶看他,道:「我何時病了?」他敲了敲桌子,無奈道:「王爺一句話,小人只能來了。聽說郡主是因春干氣燥,內結了些火氣。」
狄仁傑沉吟片刻,又道:「江淮本就是產糧大區,如今逢旱災,各地也因此屢屢上表告冬日存糧已不足。此時舉措雖能一時緩解災荒,到冬日卻再無餘糧可供給,百姓必難過冬。」皇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禁令方才頒布月余,怎可輕易言廢?」
婉兒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輕聲道:「你還是不了解你的皇姑祖母,她將那些皇孫們留在宮中,不過是為了禁足禁言,只有如此才能讓人漸忘了李氏皇族,只記得天子姓武,」她輕嘆了一聲,眼中竟有些看不透的蒼涼,「如果李家人太過優秀,只會讓那些舊臣看到希望,徒惹殺身之禍罷了。」她說完,竟也失了神。
李成器笑著看我,道:「郡主請繼續說。」
九月九日這一天,明宮中到處歡聲笑語,均在準備著曲江飲宴。
我始終惴惴不安了數月,因這消息竟萌生了一絲希望。舅舅在如日中天時被罷了宰相,或許皇上真的要將心思放在李家了,只是這一個或許,便讓大明宮的秋多了幾分顏色。
我正有些著急時,李成器卻將我帶到了一個攤位前。這攤位在街頭,因擺賣的東西都是書,在燈節上自然沒什麼人留意,他卻蹲下身,一邊翻看著一邊和攤主說著話,攤主挑了一本遞給他,他神色平淡地接過,認真細看。
他嗯了一聲,沒再問,當真就幫我挑起瓊花來。李成義左右無事,見宜平束手在一側站著,便對她笑了笑,宜平瞬時臉漲得通紅,忙跑到李隆基身側挑花,我看在眼中暗笑,偷瞄了李成器一眼,卻正對上他的目光。
楊氏笑看父王,道:「本沒有這心思,前幾日聽說皇上下旨在洛陽廣植牡丹,倒真讓我有些心痒痒了,我與皇上是同鄉,自小看慣了牡丹,到長安卻見得少了。」我應了一聲,卻有些好奇,這半月不在宮內,皇姑祖母怎麼忽地起了這麼好的興緻。
父王,道:「你的婚事為父也無權拿主意,且看皇上如何說吧。只是要記住,他一日沒叩請賜婚,你便一日不能透露和他的關係,宮中形勢多變,誰也摸不透皇上的心思,」他頓了一頓,又道,「梁王終歸是你的舅舅,他也是為你多想了幾分。」
西河是皇姑祖母幼年家鄉,各地之花唯有此地的牡丹枯敗,看在人眼中,必是不祥之兆,也難怪皇上會震怒。可姨娘方才又說在洛陽光植牡丹?我盯著父王,道:「那皇姑祖母豈不是要遷怒舅舅?」
豈料,竟聽到他笑了一聲:「你不恨嫁就好。」
父王搖頭,道:「遷怒的是太子,而非周國公。」我心頭一跳,道:「為何會遷怒太子?」父王嘆道:「你舅舅將花送到宮中,有人查驗完好,便交由太子看管,可就在皇上賞花時枯敗了,自然會遷怒看管之人。」
李成器頷首,道:「起來吧。」
我聽她如此說,心中也是激動:「終於有機會看看曲江了。」
「皇上,」狄仁傑忽然開口,道,「為這禁令,臣有一事不得不稟。」
「永安,」父王披著袍子,坐在書案后出聲喚我。我正捧著卷書發獃,被這一叫嚇了一跳,剛要應聲卻見父王起了身,低頭看我的書卷,笑道:「你從回來就翻看這本《釋私論》,可看出什麼特別的?」我吐了下舌頭,不好意思道:「倒背都可以了,可這書中深意卻還沒想透。」
尋常女子倒也好說,偏我姓武,他若娶我便是拉攏父王,或是有意向皇姑祖母表親近之意。此時此刻太子位岌岌可危,這一舉動無論在武家,亦或是在皇上眼中都會有多重意味,早已非一個簡單的婚約。
皇上本是興緻滿滿,卻因此事早早散了茶宴。
我刻意笑道:「瓊花芍藥,都是世間絕品,幾位王爺既然得了空就好好走走。」李隆基看了我一眼,走上前掐下我身前那朵花,和-圖-書道:「我們有的是空閑。」
我應了一聲。舅舅的試探是不是為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太子那幾個兒子,哪個不是他們日日留意的?不過父王的話我明白,瞞住此事是為我,亦是為了護住他,尤其是在太子位朝不保夕時,不該再有任何事讓他露風頭了。
我蹲下身,頓時濃香撲鼻,正要回頭吩咐宜平采些花瓣回去,就聽見身後忽然一個聲音道:「你怎麼賞個花也像做賊似的?」我回頭看,竟是數月未見的幾位郡王,對我說話的正是李隆基。
李成義終於尋了來,身側跟著局促不安的宜平。他撥開人群走到我們身邊,低頭看了一眼那燈,笑眯眯道:「大哥何時有這討人歡心的心思了?」
我下了馬車,就已見各位公主郡王在一側說話,面上難得都帶著輕鬆愜意。遠處車馬上亦不停走下不少朝中大臣,有青年才俊,亦有老成持重者,不停拱手互道如意吉祥。
她走後,宜平入了屋,將瓊花茶放在桌上,柔聲道:「瓊花挑好了,郡主要不要送些給幾位郡王?」我抬眼看她,笑道:「你是不是想親自送給衡陽郡王吧?」她被我說的,呆了一呆,才喃喃道:「郡主……」我見她這模樣,抱著書笑了半天,才道:「你送去吧,就說下午採摘的,做個順水人情。」
我一時間千頭萬緒的,愣了片刻才上前兩步行禮道:「永平郡王、衡陽郡王。」
李隆基盯著我,繼續道,「你若喜歡就摘下來,周國公栽了半個園子,不會計較這一朵兩朵的。」不過半年多沒見,他身形已高出不少,我直起身才發現,他竟能平視我了。
正說著歡快時,馬車已停了下來。
上元燈節那句話,始終盤旋在我腦中,狄仁傑位高權重,來俊臣就是再有些手段也難扳倒,何況是以謀反的罪名?不過,我深知這些於我無關,即便我再敬佩狄仁傑的清正廉潔,卻無力做任何事,而他,自保尚難,又能做什麼?
皇姑祖母信佛,所以頒禁殺生的旨意,卻害得江淮兩岸的平民餓死眾多,亦是殺生。狄仁傑說的不假,為民之心也是赤誠可見,只可惜……我盯著杯中玉白的瓊花,聽著眾人陪皇上大談佛教,方才那數句的爭議早已被淡化,卻仍盤旋在殿中揮之不去。
眾人起身謝恩,婉兒忙先一步隨了上去。
我起身,笑道:「本是想采來插瓶觀賞,正遇上了諸位郡王,」我掃了一眼正經端坐的李隆基道,「是臨淄郡王的提議,將採摘的瓊花送到各宮處泡茶,也算是如意年的一些小禮。獨有這處茶飲嚴苛,永安怕拿來被皇姑祖母嫌棄。」
我聽到他的名字,更是緊張,道:「永平郡王說了什麼?」
他話說的暢快,這其中的味道,我又怎會聽不出?
我頷首,道:「宮外住的兩個月見過一次,回宮后就再沒見過。」
我落了座,才接了李隆基的目光,對他眨了眨眼,算是便宜他了。李隆基抿唇笑了笑,低頭嗅著茶香,喝了一大口,立刻燙得呲牙裂嘴的。李成器正在一側靜坐,見此狀也不禁搖頭一笑,卻正被皇上喚了一聲。
待走了半條街,才隨便挑了一盞荷花燈給我,他付了錢提著燈帶我走在人潮外出,隨手將字條燃成了灰燼,鮮紅的火舌在他手中轉瞬熄滅,我不禁嚇了一跳,脫口道:「你這樣不怕人看到?」
我忙將他兩個讓到書房裡,待落了座才道:「兩位郡王怎麼來了?」
今日天色奇好,湛藍清澈,一路儘是大片的瓊花,葉茂花繁。這瓊花亦是舅舅武承嗣自廣陵移栽,曾傳聞前朝隋煬帝也移栽過,卻是根爛花枯,如今這瓊花在大明宮中生的極好,皇上也因此甚為歡喜,不止一次讚頌過,且還邀名臣同賞。
我起身時,李成義正開了口,道:「你也起來吧。」宜平性子本就軟,如今早已紅透了臉,起身傻站在一側沒了主意,竟連賠罪的話都忘記說了。我忙道:「快去尋塊乾淨的濕巾,給衡陽郡王擦乾淨,再端些熱茶來。」宜平聽這話立刻轉身跑走,卻又在走了七八步時跑了回來,又對著李成義一拜,撿起托盤跑了。
我這才放下了心,細想他那句話,竟平白添了三分驕傲。
皇上點點頭,又去與一側坐著的狄仁傑和武承嗣閑話。
待到楓葉漸紅時,狄仁傑依舊在朝中雷厲風行,卻是舅舅武承嗣被罷了宰相官職。
我見窗外日頭正盛,懶得走動,就在書桌邊撥弄著那未亮的荷花燈。撥弄的累了,便提筆練字,一待竟就是半日,直到婉兒悄然走到身後時,才放了筆回頭看她。
李成義抬頭,道:「此話錯了,我和大哥不正是你哥哥,日後在宮中還是要時常見的。」我聽他這話,忙又端了杯茶遞給他,道:「倒也是,你們回了宮,日後也熱鬧了。」
「然後呢?」我不覺緊m.hetubook.com.com張起來,追著問道,「太子如何說?」
待婉兒走後,我一遍遍想她說的話,再也靜不下心,索性吩咐宜平陪我閑走御花園。
皇姑祖母笑笑,喝了口茶,道:「尚醫局也說這瓊花可清肺解毒,正合春日。」她說完,讚許地看了一眼李隆基,李隆基忙起身道:「皇姑祖母喜歡就好。」
晚上宜平帶著幾個小宮婢挑著花瓣,談笑有聲,似乎心情也格外好。我就坐在一旁看她們,腦中不停是下午的那些話,待有人跑進來通稟沈太醫來時,才回了神。
宜平紅著臉點頭,正要出門,我又補了一句道:「再送些給婉兒,還有韋團兒。」她應下了,道:「用什麼由頭送呢?」我低頭想了下,隨口道:「皇姑祖母改天授為如意了,又大赦了天下,就祝她二人吉祥如意吧。」
因平日宵禁,上元燈節更是熱鬧非常。街上熱頭攢動,衣香鬢影,遠望去上千宮燈高挑枝頭,正是火樹銀花不夜天,落梅如雪佳人笑。
又過了幾日,已是上元燈節。
我點點,端起喝了一口,頓時暖意蔓延四肢。父王這新入門的側室,要比那幾房妾室好不少,我回來這幾日沒見過幾次,卻次次都溫言軟語,照顧周到。
我起身,將茶端給李成器,道:「郡王已見過我父王了?」李成器接了茶杯,道:「已看過了,恆安王聽我二人說要去賞燈,便囑咐讓你一道去看看。」我「嗯」了一聲,道:「我沒有什麼親近的兄弟姐妹,正愁無人同去。」
父王沉吟片刻,道:「永平郡王自幼文才過人,卻曉得如何隱去鋒芒,可如今被逼得太緊想藏也藏不住了,」他忽地認真看我,道,「梁王說他曾試探過,你似乎對永平郡王有意?」
我點點頭,出聲喚宜平添茶,又陪她說了些奉先寺的事。
我又陪著狄仁傑走了數十步,狄仁傑笑意滿滿看我,道:「郡主好眼光。」我呆了一呆才明白他話的意思,不禁想起在他拜相宴席上的玩笑話,臉立刻燙起來:「永安就送到此處了,告辭。」我說完不等他答話,就忙轉路而行。
父王又問道:「他如何打算?」
楊氏細看我喝完,才隨口道:「待過幾個月,你就要隨皇上去洛陽了,可惜我們都在長安,沒辦法看顧著你。」我笑笑,道:「若是姨娘願意就讓父王也遷去,洛陽城也熱鬧的很,姨娘去了肯定喜歡。」
我,道:「日子過得快,轉眼你都從洛陽回來了。」自龍門山上香后,婉兒就留在了洛陽,待奉先寺的大盧舍那像完成才返回長安。我昨日便聽人說她進了宮,想她必然要和皇上談幾日政事,沒想到今日就來混茶喝了。
她放下茶杯,道:「起先還覺得你謹慎,今日看來,先前兩年在宮裡學的竟都丟了七八分。」我將那張揉成團,仍在一邊,尷尬道:「知道了,我明日就去找個拓本重新練。」她曲指扣了扣桌子,忽然道:「這四月來他雖在宮內,卻並不隨意走動,你尚未見過他吧?」
我們對坐著,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待日頭漸落了,才起身出了門。
「大哥。」
我輕點頭,又講了一大套,有意眉飛色舞的,不時與狄仁傑和李成器言語交流,盡量讓自己自然,卻仍禁不住心慌意亂,最後終是講完,又補充道:「其實這些藥理都是自尚醫局而來,郡王若感興趣可請太醫細細講解才是。」
我和宜平都從未賞過宮外的燈,早看得樂不思蜀,李成器和李成義卻極為小心,一個不停護著我們走,一個則有意緩下腳步,免得我們被人流衝散。可即便如此,才不過一會兒,就獨剩了我和李成器,那兩個不知被擠到了哪裡。
一個人閑走在太液池邊,才覺有些后怕。李成器雖是隨意叫住我,但難保不被有心人看到想些別的,何況又與狄仁傑暢談了片刻。不過,左右權衡下,也僅有此時機最好,借瓊花茶宴與我請教,即便有人說給皇姑祖母聽,也不會有太大偏差。
我聽了這聲響,忙回頭看,卻正見李成義一臉抑鬱地看著自己的袍子,眼下已被水潑了個半濕,又沾了不少粉渣,狼狽的很。而他身側的人恰背著日光而立,正眼中帶笑地看著我。
我隨便翻著手中書卷。字字剛勁凌然,卻含而不露,正如同長生殿前的他。
我低頭,手指輕划著桌面,低聲道:「郡王說,待我滿十二歲時,會尋個時間請皇上賜婚。」如今生辰已過,每一日記起這話我都有些緊張,不知他口中所謂的好時機究竟是何時,而皇姑祖母又會如何說,會應允嗎?
父王摸了摸我的頭,道:「嵇康之道,在於修身養性,年紀大些自然就讀得懂了,」他坐在我身側椅子上,摸了摸茶杯,道:「有些涼了,讓下人換新的吧。」
去的途中婉兒與我湊了個伴兒,坐在馬車裡亦是面上帶笑:「和_圖_書過去每逢三節都有曲江飲宴,尤其是這九月的重陽節最為熱鬧。長安城內萬人空巷,曲江這邊兒禁苑內是皇上及眾皇嗣大臣,那邊兒是平民百姓,隔江相望,無數文人百姓共渡佳節,才是盛世繁華。」
我行了個禮,起身道:「幾位王爺好興緻,竟也來此賞花。」說完,才抬頭去看李隆基身後的人,李成器只微微笑著,點了下頭,李成義卻笑眯眯看著我,接著道:「多虧了周國公移栽的瓊花,皇祖母恩賞我們幾個來透透氣。」
他靜看著那字條,漸蹙了眉,旋即又舒展開。
他將燈遞到我手中,道:「沒了物證,即便看到也無妨了。」
我和婉兒說了兩句話就離了蓬萊殿,走下石階才見李成器獨自立著,正要垂頭避開,卻聽見他出聲道:「永安郡主。」我愣了下,看四周走動的宮人,不解他為何喚我。他目光平淡卻帶著三分確認,我猶豫了下走過去,行禮,道:「王爺。」
我被他這一說,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瞪了他一眼。
這話三分真七分假,我卻不禁笑出了聲,這一個多月,也不知永泰怎麼折騰他了,竟然讓他藉機躲到了宮外。李成器始終沒有說話,只在我這一笑后,才搖頭,道:「隆基染了風寒躲不過,此時正在宮裡陪著永泰。」我看了他一眼,又忙避了開,道:「一物降一物,以臨淄郡王的性子,說不定能降住她。」
皇上慈祥看他,隨意道:「成器,你自幼就喜食魚,今日宴席上無魚蝦,可會不習慣?」李成器搖頭,神色如常道:「皇祖母既已禁止屠殺牲畜及捕撈魚蝦。皇室子嗣自然要先做表率,成器早在月前就不食魚肉了。」皇上點點頭,道:「朕已食素多年,常覺心神越發像二三十歲的清明靈透,你們年紀尚輕,日後總會明白皇祖母的苦心。」李成器忙起身應了。
因此事,今日更添了幾分喜氣,酒過三巡,已是君臣吟詩而對,和樂融融。
他又低頭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溫柔漸濃,過了片刻才嘆了口氣,道:「你若是不明白,我也擔心的少些。」我笑看他,道:「擔心什麼?明年也才十三,皇姑祖母也是十三入宮的,還早呢。」我說完這話又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看花,不敢再看他。
李成器頷首,道:「狄相。」狄仁傑走上前兩步,立在我二人身側,笑道:「兩位怎麼還不回宮?」李成器回笑道:「本王見郡主對瓊花知之甚深,一時心奇,便留郡主多問了兩句。」狄仁傑點頭看我,道:「說起來本相也是託了郡主的福,才能喝到瓊花茶。」
他話音未落,就有人端著盤邁入門檻:「一個小姑娘,別整天茶茶的,喝些芸香薏米湯。」楊氏入了門,直接將湯放到我手冊,溫和道,「雖不比宮裡的,卻是姨娘親手熬的。」
她又說了兩句,端著盤走了,父王見我出神,便解釋道:「前幾日周國公在御花園布了不少名品花卉,均是從南方千里運來,大多是本該夏初秋末才有的花,也算費了不少心思。獨有西河牡丹在運到時已枯敗,皇上當場震怒,也算是宮中一劫。」
她笑看我,伸手端起桌上半涼的茶,道:「先恭喜你,又長了一歲。」
我不解看他,道:「你如何曉得此書的來處?」沈秋摸著下巴,笑嘆道:「王爺的字,小人又怎會不認識?」我被他這一說,又有些窘意,他卻已看透,將方子壓在硯台下,告退而去了。
我亦是回望著他,忽然記起一年前,我與他也是在菊花開時,于狄仁傑的宴席上真正相識的。正是怔忡時,御駕已至,我收了視線與眾人跪地迎駕,皇姑祖母一身明黃龍袍,下了龍輦,面上喜氣異常,笑道:「平身吧,與朕一同登樓。」
李隆基隨口,道:「我見你臉上時而乾淨,時而有些紅疹,就隨口問了問沈秋。」我聽他這一說,一時哭笑不得,酒刺是女孩子家長的,他問的如此清楚做什麼。但見他一臉認真,我也只能順著胡說,道:「酒刺倒是好了。但是春干氣燥結了些內火,自然要喝瓊花茶。」
我默了片刻,心底微甜,輕點頭道:「舅舅說的是實情。」沒想到父王問的如此直白。梁王的試探,想必就是鳳陽門一事,我貿然前去怕是正應證了他的猜想。但……既然那日他已提出賜婚一事,對父王又有何好瞞的呢?
我這才明白過來,不禁思緒萬千,似甜似澀,道:「只是隨口說的,沈太醫若是有心就開個方子,免得白跑了一趟。」他哭笑不得看我,道:「那就開個養顏的方子,免得日後嫁人時,早早熬成了黃臉婆。」
「江淮天旱飢荒,百姓臨河又不能捕撈魚蝦果腹,餓死者甚多,」狄仁傑斂容,道,「臣斗膽奏請皇上對此地放寬禁令,讓百姓得以捕撈過冬食材。」他說的從容,皇上卻神色漸沉,沒有立刻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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