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那一年,眉目依舊
第二十一章 深情

是李成器。他的聲音很堅定,只是短短几個字,卻落在了心底最深處,讓我漸漸鎮定下來。
相對靜了會兒,他才微微笑著:「出去吧,替我把隆基叫進來。」我嗯了聲,起身出去叫李隆基。到帳外時,李隆基仍是眼中發紅著不說話,只遞給我一方錦帕,示意我擦乾淨臉,這才獨自走了進去。
這麼一個細微的動作,巨大的悲傷感已是一涌而上,一寸寸地啃肉蝕骨,痛入心扉。如果十年前我沒有擅自將手放在他手上,又何來這麼多牽絆,這麼多的無能為力。
「隆基,不要胡鬧了,」李成義聲音厲了幾分,「現在是什麼時候?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一個不小心,便是大禍!」李隆基邊解繩子,邊道,「怎麼,連我教永安騎馬也會惹禍嗎?」話音未落,繩子已徹底鬆開。
他輕搖頭,很淡地笑了下。
此事我多少也知道些,可聽他這麼直白說,才恍然他為何剛才如此衝動。念及至此,不禁認真看了他一眼:「為何不這麼想,不同於皇祖母的賜婚,這是王氏甘願提出的聯姻,正是太原王氏對你的扶持。」
我走過去,拍了拍她的手臂:「走吧,幫我弄些水,洗乾淨臉。」她明白我的意思,只低低嗯了聲,跟我離開了帷帳處。
面前的這雙眼,只看到自己想要的,可能願意看看別人要的是什麼?
我沒回頭:「有兩年多了。」他默了片刻,才接著道:「是兩年七個月。」我嗯了聲:「差不多。」他又笑了聲,隱隱有了幾分調笑:「那怎麼還像個剛出嫁的新婦?」他平日極少說這種話,我聽著,耳根又不自覺地熱了起來,決定不再理他。
我隨便看了兩眼,就見李隆基上了馬,緊接著是太子幾個子嗣,李隆基似是在對李成器說什麼,然後眾人又開始附和,終是將李成器也逼上了馬。
元月若有所思看我:「夫人怎也知道此處?」我笑:「隨便出來走走,恰好就進來了。」她似乎不大相信,但也並未再追問,只說:「既然是見了故人,倒不如湊做一桌,可好?」這話說完,倒是大小崔氏先有了些不情願的神色。
我整理下心情,笑吟吟看著他,待到身前時正要詢問是不是勝了,他卻驟然散了笑意,一雙眼中儘是暗沉莫測,風捲雲涌。我不解看他,他卻直到捏住我的腕子,才開了口:「本王勝了。」我更是不解:「那你這滿臉怒意的,是做給誰看?」
李隆基就這麼看著我,舉著筷,也不再說話。
又去看碧空如洗,不願再去看什麼賽馬。
「好了。」李隆基厲聲打斷我。我愣了下,側頭不再說話,過了會兒他才柔了聲音:「永安,我並非有意要凶你。」我嗯了聲,他又道:「王守一最近提出要娶我妹妹,父王已經准了,我若再不壓一壓她,怕是日後真會欺到你。」
李顯一脈顯和我沒什麼交情,當年我隨在皇祖母身側時,他們尚都在外,除了仙蕙……我掃了眼,忽然想起李隆基說,仙蕙已有了身孕,難怪今日並未露面。正是看到李重俊那處時,心頭才是一跳,伴著的竟不是王妃,而是宜平。
「郡王的意思是,妾日後見到兩個奴婢,也要躬身迴避嗎?」王寰本就生得英氣,如今微怒氣來,更添了幾分逼人氣魄。我看得心中暗驚,扯了下李隆基的衣袖,他卻不為所動,只笑了聲:「本王正是此意。」
我不敢動,生怕拉扯他的傷口,只覺得有人把他扶起來,仍舊不敢去看他身上的傷是否嚴重,直到宜平扶起我:「縣主。」
「突厥一戰,看起來很辛苦。」我輕聲嘆了句。
「來,」李重俊正攬過她的肩,「去給幾位郡王添酒。」宜平臉色泛白,似乎是在猶豫,安樂郡主已經側頭笑了聲:「今日是來賽馬的,又不是來吃酒的,差不多就可以了,三哥。」
他看李隆基難為我,也深知他要賽馬是義氣之爭,所以他讓了。
我頭疼看她:「壽春王妃在,怎麼這麼沒規矩?」
直到馬樁處,他才停下來:「上馬。」我詫異看他,不明白他想做什麼,他又道:「我費盡心力為你尋得此馬,這些天,你可曾去看過一眼?」我一時啞住,他又道:「你愛讀書對弈,我也未曾荒廢此道,可你從嫁給我,可曾與我評書對弈?你知他懂他,甚至連字跡都如他一般,可我呢,你用過心嗎?」
我不願再用自己的事,再擾亂她的心情,只淡淡地嗯了聲:「他自幼都待我不錯,你是知道的。」她又道:「壽春郡王……」我怔了下,看她:「你怎麼提到他?」宜平自我賜婚起,便被送到了李成義那處,按理說應該不清楚我和李成器的事才對。
「是場苦戰,卻也干暢淋漓。」
李重俊瞥了她一眼,對宜平道:「算起來都是你的舊識,怕什麼?」說完,還輕拍了下她的臉:「敬得好,今日便留住你那處。」宜平臉又白了幾分,終究不敢忤逆,起身開始一一為沒人和*圖*書添酒。
胃裡仍舊火辣辣的,喝了口茶也不見緩和,我又呆了會兒,覺得不舒服,就和他說了兩句,獨自離了席。
雖是夏末,午後的艷陽仍是晃目,我用一隻手遮在額頭上,想要快步走到人群熱鬧中,讓自己冷靜下來,卻不想竟被他追上,拉著我就往馬場走。不遠處三兩的,仍有人在散落閑聊,我敢掙扎太大,引起別人注意,只能盡量跟著他的腳步。
她生得真是好,又比身側人多添了隨性,此時笑起來連我也看得暗暗驚艷。
聽著像是和我請示,可這聲音卻足夠讓所有人聽清。
我知道他又犯了脾氣,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時,安樂郡主忽然又笑起來:「我今日算是看透了,本是想著幾位哥哥來陪我騎馬,到最後卻成了恩愛的戲碼。我可是常聽人說永安當初是皇祖母心尖上的人,如今是臨淄郡王的心頭肉,碰不得,得罪不得。我想著郡王風流的名聲那麼大,怎麼會是真的?眼下看,倒有些意思了。」
傻丫頭,你無權無勢,若當真有用得到的地方,豈不就是推你去死?
「縣主。」身側忽然有人喚了聲,是宜平。我回頭看:「這兩年,過得好嗎?」她走近了,想要行禮,被我一把拉住胳膊,讓她也靠在了樹邊:「行禮還沒行夠嗎?隨便些,也不要再叫我縣主了。」她嗯了聲:「郡王待……你真是好。」
「多謝郡王。」我終於張口,整個吃了下去。
我沒想到,他贈馬的事,還有后話。
他這才恍然明白我在玩笑,立刻躬身賠罪。
我根本不怕自己如何,怕的是他為護著我命喪此處……
「妾打擾郡王雅興了,」她收回視線,道,「還請——」李隆基半笑不笑道:「夏至應該就在馬廄不遠處,你可看見了?」王寰神色一僵:「看到了。」李隆基繼續道:「這次便罷了,日後見到夏至冬陽在,就避開些,也就不用如此賠罪了。」
果真,她才走出十數步,李隆基就甩了韁繩,大步而來。
我剛想再拿話岔開,小崔氏已經開了口:「當初我姐妹初入宮,並不認得夫人,一日遇了暴雨,正躲進亭子時見幾個宮婢擠在里處,亭子又小,只能讓她們出去撐傘避一避……後來郡王也為此事讓我們當眾罰了跪。」
李隆基默了片刻,才慢慢說出了一句話:「永安,一直以來,你只看到我的心機,可曾想過大哥能護著我兄弟到今日,也有他的謀算?」
我知他所謂干暢淋漓,是與皇位之爭相較,心中亦被牽起無奈。
直到她坐妥當了,那兩人才雙雙坐了下來。
馬兒在我手心蹭著,癢得我不禁笑起來。
言罷,一飲而盡,手中卻仍有剛才溢出的酒液。
她這才又看我:「沒想到過了這麼久,我才知道此事,讓夫人受委屈了。」她目光雖柔和,卻也蒙了層冷意,一句話很明顯地咬在了前半句。從冬陽說錯話起,我就已料到她會問,只能搖頭笑:「沒什麼。」
元月嗯了聲,小崔氏立刻沒再說,舉杯喝茶。
他才睜眼看我,眸中蒙了層暖意:「再哭下去也好,或許能把臉上的泥都衝掉。」
「隆基,」忽然,身後傳來李成器的聲音,「放開她。」
為何我跪在皇祖母面前,在她已堪破一切時,仍舊要咬定不願嫁給李成器。因為他是長子,少年成名,李家舊臣都盯著、指望著的皇嗣長子。我不敢留下任何口實,讓皇祖母有除掉他的借口,哪怕只是分毫懷疑,這些李成器能明白,他卻不會明白。
他被我問的一窒,又近了半步:「這麼多年我做的,從沒人去看,我不需要任何人謙讓,我能拿到任何我想要的,為何你就什麼都看不到?」
我走到不遠樹林旁,站在陰涼下,靠著樹榦開始仰頭看天。過了會兒,剛才飲酒談笑的眾人都已經走出來,各自牽了馬,似是真要賽上一場。十幾個人站定,應該是商量著如何賽法。
那匹馬像是有了感應,不停想要靠近我,卻礙於韁繩所限,只能原地踩踏著。
我無畏地笑了笑:「這件事,皇祖母都清楚,早已過去了。」即便是天下皆知又如何?早已不重要了。我看了看她,才道:「記得當初我曾說過,不要再留意這些,好好跟著李重俊,是恩寵或是冷淡,只要平安過完後半生,就已經是福氣了。」
因為馬群的躁動,我看不清他的臉,卻知道他在看著我。
我忙躬身行禮:「王妃。」兩個人就這麼相對著,李隆基沒答話,她不敢起身,我亦不敢起身。正是僵持時,李隆基忽然一把拉起我,直接攬到懷裡:「起來吧。」他力氣奇大,我根本掙不開,只能眼看著王寰起身,很淡地掃了我一眼。
「永安,」忽然有人在耳邊叫我,「不要睜眼。」
我依照他的話沒有睜眼,只覺得身子就緊貼著地面,而他就壓在我上邊,緊緊地抱著我。耳邊的馬蹄聲如雷,遠處有人在不停叫喚著,一切都亂得可怕,和_圖_書我就這樣縮在他懷裡,很快就感覺到有很重踩踏聲,從他身上傳來隱隱的壓迫感……
他上身已被脫下,儘是縱橫的經年舊傷,還有不少很深的新傷。我只這麼掃了一眼,就不敢再繼續看下去,只將視線移到他臉上,太熟悉的臉,從微蹙的眉心,到鼻樑,再到泛白的唇。
我只能隨口敷衍說身子不好,正在進補,或許明後年會有好消息。夏至蹙眉在一側聽著,倒是冬陽很著急地補充著:「郡王也為此事說了幾次,真是急壞了呢。」我悶悶地看了她一眼,這孩子還真是怕我吃虧,生怕別人誤會我不受寵。
我被他說得更是心傷,不敢再回想剛才的事,只草草擦了幾下臉,想讓他進去看看,卻不好再開口說。他看我神色就已瞭然,猶豫了下,還是走了進去。
「妾見過郡王。」一轉眼,王寰就走了進來。
然後,換來的是眾人的取笑艷羡,我自倒了杯酒,還未待他阻攔,就一口喝了下去,將口裡的糕點混著酒水,盡數吞入腹中。火辣的酒水一路燙灼著,一直燒到了腹中,血脈,像是順著血流進了心房。
我深吸口氣,他終究還是繞不過去這個心結,無論我如何做,李成器如何做,他都會計較會多疑……想到這兒,終是迎了他的目光:「我懂,不懂的是你。」
一時間,天旋地轉的,便被人猛地抱住,落到地上翻滾了數下。
李隆基彎起眼,走到我身後,將我環抱住,低聲道:「永安,你能不能驕縱一次。」溫熱的氣息蔓延在脖頸后,他的手心卻是灼熱,隔著薄衫,依舊燙得我有些心慌。
我知道她的擔心,想著出去走走也不錯。正好李成器那件事已辦妥,王元寶已和胡商談好,先從飯鋪酒肆入手。我不知李成器是如何和他談的,總之他是服服帖帖,甘願承諾,日後王家生意無論做到多大,均是三七分利,怕是已看透當年鄒家落敗的根源,終知道要歸附朝堂權貴。
「我買這匹馬給你,不過是想你能像府中其它姬妾一樣,讓我傳授馬術,讓我日夜陪你。我只想讓你知道,我也是自幼精通馬術,讓你知道,天下間並非只有我大哥才會騎馬,」他越說越急,又逼近兩步,「所以我不願意他讓我,你懂嗎?」
這場隱藏在宮牆內外,朝堂上下的戰爭,人人是敵人,處處是暗劍,究竟何時才能到頭?
他的目光依舊帶笑,卻矇著冷意。
「怎麼?夫人還在等人?」元月忽然打破局面,笑著追問。
李隆基這才側頭,斜看她一眼,哈哈一笑道:「還真讓裹兒你說對了,永安就是要寵才行,」他說完,用手把筷上的青糕拿下,放在嘴邊咬了小半口,「凡是她吃的,必要我先試才肯入口。」
夏至在不遠處早是驚愣住,我掃了她一眼,低聲對李隆基道:「夏至還在呢。」他笑看我,漆黑的眸子眯成了一條線:「怎麼?本王寵你,不能讓旁人看嗎?」我一時啞住,記起夏至的身份,沒敢說什麼。
王寰緊咬唇,眼中由怒轉悲,由悲轉哀,終是躬身道:「妾知道了,郡王無事,妾就告退了。」她說完,也不等李隆基答話,立刻就離開了馬廄。
我見他的神色,估摸猜到不會是壞事,才鬆了口氣:「下次有什麼事,最好先說『夫人啊,大喜事』,或是『夫人啊,大事不好了』——」我看他不解,才眨了眨眼,接著道,「免得你每次一緊張,搞得我都以為是府里出了事,遇到喜事也喜不起來了。」
大家都各懷著心思,我正猶豫要不要點頭時,袖口忽然被冬陽扯了下,不禁莫名看她。冬陽撅了撅嘴,冷瞥了一眼大小崔氏,我才恍然記起來,那年在宮中被趕出亭子時,她也在。
我搖頭:「去吧。」
他一動不動,只攥緊我的腕子,我努力笑著,輕聲道:「你爭,就是皇孫義氣,他爭,就是謀反之念。只能說造化弄人,若太子能早些入宮,你、我、他又何必走到今日這步?」我忽覺可笑,天子賜婚,哪有對錯之分?又嘆氣道,「不過,若是太子在位,或許那時我早被賜給了李重俊,用來壓制他的大哥李重潤……」
我不想再說,提裙要走時,卻又被他繞到身前:「如果有一日,我和他……」我看了他一眼:「不用再問了,我只求你們都能平安。」說完,立刻毫不猶豫地繞過他,離開了樹蔭處。
兩人的背後是廣闊的馬場,天地間,卻像只有背脊挺直的他,就那樣站著。
接連數日,李隆基都再沒來看我。
這段日子真是奇了,無論是誰都會提起此事。
我怔了下,立刻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勉強擠出笑來:「很難看?」
唯有安樂郡主揚眉看著,李成義臉色暗沉地低頭喝酒。宜平很快就走到他那處,只一雙眼盯著他手中的酒觴,緩緩地添了滿杯,自始至終不敢抬頭,李成義卻是直直地看著她,杯舉得很穩。
過了很久,馬群才漸漸安靜下來hetubook.com•com,直到外頭有安樂郡主高聲喝令的聲音傳入,我這才有了些真實感,臉上已滿是淚,嗚咽喚他:「成器。」
「你去讓人準備吧,」我說完,又覺不妥,「算了,不用準備了,去和郡王通稟聲,就說我出去隨便走走。」夏至應下聲,立刻出了門,我則換了件尋常衣衫,盡量顯得像是尋常婦人。
直到酒有些溢了,他才道:「多謝。」
算了,終歸是逃不過。
我倒有些好奇,正要問她有些什麼時,樓梯處似是又要上來人,我看是剛才為我領路的人先露了頭,亦是不停說「夫人當心腳下」,不禁有些好奇。正是看過去時,那幾個貴人也走了上來,竟是元月和曾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小崔氏。
正是出神時,他忽然又道:「不要再想了。」我怔怔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苦笑,似乎想說很多,卻終是眸色轉柔,輕聲道:「總之,什麼都別想了。」
我這才吩咐冬陽回去,讓夏至陪我去李隆基那處。待到穿過一條小徑,四下無人時,夏至才忽然憂心看我:「夫人若是不願,不如先回房歇歇。」我看了她一眼:「怎麼忽然這麼說?」夏至默了很久,才繼續道:「夫人從酒樓起,就一直在笑,笑到了現在。」
就這樣相對良久,賽馬的眾人像是折返回來。我看李隆基在艷陽下的笑臉,晃目的攝人,約莫猜到他是勝了。他下了馬,似乎是在詢問什麼,忽然就向我這處看來,估計真是在找我。
元月聽夏至說已定了菜,倒也沒挑剔,就說隨便再添幾個,然後很自然地看向我,笑道:「我還不知道夫人見過崔氏姐妹,聽起來似乎有過什麼誤會?」
此念一起,我立刻明白了此時的兇險,開始聲音發抖地叫他的名字:「成器,成器……」
「永安,」他又貼近我,「回房好不好。」
李隆基詫異看我,過了會兒,才把茶遞給我:「對不起。」我笑:「多謝郡王。」他很輕地嗯了聲,開始和眾人一起玩笑,未有江山社稷,未有佳人美酒,看來他們這一干皇孫真是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
他低聲道:「不必擔心,隆基就是年少氣盛,對大哥還是很服帖的。」我也不願多說,只輕聲道:「郡王傷勢可嚴重?」李成義搖頭苦笑:「比上陣殺敵還傷得重,他若不是一心護你,這些馬絕難傷他分毫。」
回到府中,李清似是已侯了很久,見我露面,立刻面露喜色:「夫人可是回來了。」我詫異看他:「出什麼事了?」他笑著搖頭:「郡王的事,小人不敢隨便說,夫人只管去後院馬廄就是了。」
外側圍著的郡王都讓了開,李隆基想要說什麼,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退後兩步,將我讓到了最前面。很快就有內侍拉了一圈帷幔,只留了李隆基和李成義,還有幾個御醫和我。
不知過了多久,終是喘不上氣來,我推了下他,他這才就勢鬆開。一寸寸地摩挲著,輕蹭著我的臉:「回房,好不好。」我臉上一燙,推開他,繼續回頭去逗馬,他在我身後笑了兩聲,開始只是很輕的,最後卻越小越大,終於感嘆道:「永安,我們成親幾年了?」
行到時,正見王元寶在里處招呼著,我立在門外看了會兒,光看他待客人的言談,和他低聲教訓下人的神態,那句自幼跟著鄒老爺,應該不是虛言。想到這兒,才算是暗鬆口氣,連帶感嘆老天待我不薄,平白送來這麼個人。
我拿著茶杯,眼睛不覺飄向了熱鬧的路面。
我身子一僵,想要轉頭看時,李隆基已經抱起我,將我扔上了馬。
進了馬廄,他才把我輕放下來,指著一匹周體雪白的馬:「這是送你的。」馬兒正低頭食草,聽見聲響,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盈水漆黑的眼睛,竟像能看出其中言語,我不禁一愣,喃喃道:「好漂亮。」
好在元月顧及著大小崔氏在,也沒再多說什麼,只笑著岔開話題,和我閑聊起李隆基的幼子,間或詢問我可有了什麼喜脈。
我快步跟著他,險些摔跤,他這才慢下來,還未待我跟上腳步,就覺身子一輕,已被他橫抱在了胸前:「這樣就不怕摔了。」
我想到此處,只覺得累。
我低聲對宜平道:「回去吧。」她這才直了身子,行禮告退,臨走才終於道:「日後縣主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宜平定會全力以赴。」
同樣地,她也帶了幾分驚異,連那大小崔氏也不禁呆住,看了我一會兒,小崔氏才先道:「今日倒是巧了,自宮中搬出來,還從未見過夫人呢。」我哭笑不得,真不知她是真傻還是佯裝,剛才一見面就提那日的事。
他沒再出聲,我也不敢問,只覺得時間停在這裏,消磨著所有的理智。
一句話,如同利刃,驟然割斷了心頭緊繃的弦。
那引路的見我們相識,立刻笑吟吟告退,留了我們幾個相對站著。她只目光柔和,徵詢地看著我,眼底卻摻了些猜測。許是知道此處與李成器https://m•hetubook.com•com有關,或本就清楚李成器是王元寶的靠山,總之此刻,我應該已經成了這幾個女人的眼中釘。
那一霎那,我只覺得心酸,只緩緩閉上眼,試著去回應。
只這麼看著,我便已明白,她已再不復往昔的柔弱無措了。
一下下的踩踏,像是一刀刀剜心。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李成義身側。
為血脈兄弟,為讓我和李隆基的關係緩和,可卻不過換來李隆基的憤恨?倘若不讓呢?怕李隆基又會有另一番猜想,猜想他的大哥不甘不願,對我仍有奢求?
我暗嘆口氣,搖頭道:「只有我一人,王妃若不介意,就一道坐吧。」話音未落,冬陽卻忽然低聲道:「上趟見了大小兩位夫人,說是夫人階品不及,便被趕出了亭子淋雨,今日該不會又要夫人立著陪吃吧?」
我知道李隆基是有意做給他看,也知道他一定看到聽到了。
不過三兩日後,他就興沖沖帶我來,說是要去馬場。我本以為他不過是興起,待到了才發覺,竟是已有不少人,原來是安樂郡主玩性大起,早定下的日子。李隆基到時,那邊已是歡聲笑語,不過草草行禮招呼后,便都鬧作了一團。
我站在外邊,過了會兒,也沒聽見裡邊有什麼動靜,很不安地看了眼李成義。
他用了十分的力氣,這一摔下,腹部立刻被撞得生疼,眼前視線卻是豁然開朗。李成器和李成義就站在馬群外看著我們,我只覺得遠近都是刺目的陽光,刺得眼框發熱。為什麼怎麼做都不夠?都是錯?
我忽然有些懷疑,我如此委曲求全,遷就李隆基可是錯了?
到馬廄處時,李隆基正無趣地走來走去,聽見聲響才猛地抬頭,大步來握住我的腕子,就往馬廄里走:「還以為你會回來陪我用午膳,害我空等。」
我想退開此處,卻不知為何,馬群中忽然有了些異動,四周的馬都有些躁動不安。他卻仍舊不管不顧,拽著我往那匹白馬處走。
我笑著解釋:「其實沒什麼,正如王妃所說,只是一場誤會而已。過去了這麼久就不必再說了。」大小崔氏冷冷看我,不發一言,元月見我不說,便轉頭問小崔氏道:「說吧,你們是如何得罪了武夫人?」
我試著想掙開,他卻又收緊了手臂,開始細細碎碎地用唇輕碰著,從耳根到臉頰,再到最後徹底將我身子扳過來,深深地吻住了我。熾熱地掠奪著所有的理智,那漆黑的眼睛離得太近,像是步步緊逼,卻又帶著十分的溫柔……
不過是淺顯的一個念頭,就已經換來他徹底地沉陷。
我只頓了下腳步,兩隻手揉了揉臉,緩解著僵硬的笑容:「笑不好嗎?」她沒敢做聲,我繼續道:「沒關係,我只是不習慣而已。下次多和府里的女眷來往走動,自然就習慣了。」她欲言又止看我,我卻沒再給她機會,快步穿過小徑。
想到此處,心裏只是木木的,低聲吩咐夏至為她們幾個倒茶。
整個馬群都亂了!
我看著有些於心不忍,若是當年不撮合他們,何來這情債,又何來如今尷尬局面?「別看了。」李隆基忽然夾了一塊青糕,遞到我口邊,輕聲道,「若真論錯也是我兄弟無能,與你沒有半點關係。」我盯著那青糕,搖了搖頭,沒說話也沒張口。
我愣了下,才站起來,行禮道:「王妃。」
他笑:「若論起來,此馬也算是馬中皇族後裔了,出自太宗皇帝那處。」他停住,看我,我明白他有考驗的意思,不禁走過去,試著摸了下它:「莫非你說它是太宗『十驥』之一,騰霜白?或是皎雪驄的後裔?」他笑著點頭時,馬兒已蹭了蹭我的手,我想了會兒,才說:「如此名貴的馬,還是送給王妃吧。她自幼習武,定是愛馬之人,我連騎馬都不太會,豈不是浪費?」
他的意思,在場人無人不明,可又都佯裝不知。
他微微顫了下手臂,並沒有睜眼,只緩緩反手輕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臂很緊,壓得我有些喘不上氣,只聽著自己的心怦怦急跳。
我正想說什麼時,身下的馬卻忽然揚起前蹄,一陣凄厲的嘶鳴,震得耳中嗡嗡作響。
說完,又將手伸到我嘴邊。
眼前只剩下碧空晃目,我下意識閉上眼,手緊緊地抓著鬃毛,感覺身子經不住地後仰著,耳邊儘是嘶鳴和馬蹄聲,最後終是在攥不住,被狠狠地摔了出去。
我看她背影消失,才轉頭看李隆基:「太原王氏——」
如今壽春王府女眷十數,她雖是正妃,卻不過出自落魄的北魏元氏,竟能讓大小崔氏如此服帖……看來畢竟是李成器的正妃,又是自幼相識,雖未有子嗣也定是琴瑟和諧,才能讓這等望族女眷如此服帖。
差別只是大小崔氏嫉恨的是當年亭中受罰,而她,怕是會想的更多一些。
若是李重俊……婉兒,或是仙蕙倒都有可能。
本是一次隨性出行,卻未料到,最後是與他的幾個女眷共處了一個多時辰。算起來,這還是我初次如此吃飯,這麼m.hetubook.com.com多年仗著李隆基的偏寵,似乎除了他以外,真沒再有府里女眷與我共食過。
烈日的烤灼,還有馬的濃烈氣味,都刺的我睜不開眼。
我伸手,握住他在一側的手。
我被他弄得大窘,終是轉身瞪他:「郡王今日很閑嗎?」他乖順點頭:「很閑。」我哭笑不得看他:「不需要去劉氏那兒嗎?」他輕淺地笑,眼角微微彎成個漂亮的弧度:「不去,今日哪兒都不去,你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他低低地嗯了聲:「我沒什麼,別哭了。」
御醫很快做了些處理,立刻和李成義、李隆基走出帷幕,回稟著傷勢,獨留我和他在,我也只是這樣看著他,不敢動也不說話。
此時,我才留意到宜平始終守在一側,看著他的背影出神。
元月只笑著伸手拉住我,道:「說起來,我與夫人還是多年故人,今日就不講規矩了。」說完,立刻牽著我先落了座。
她沒有猶豫,只輕聲道:「是李重俊一日酒醉,提起的,問我當初是否知道此事,我初聽著也嚇了一跳,只說不知,後來細想起來,卻覺得后怕,」她神色添了些愧疚,又道,「只是沒有任何機會傳話給你。」
「我勝了,是大哥有意謙讓的,」他聲音更加低沉下來,「有意讓的,你懂嗎?」
「別怕。」他柔聲安慰著我,聲音卻像是在很遠的地方,幾乎淹沒在馬蹄聲中。
不光是冬陽,連夏至都有些惴惴不安,看著外頭終露了晴空,便勸道:「這些天下雨,夫人都在屋子裡坐著,今日難得有好天氣,何不出去走走?」
巨大的眩暈感,充斥著每一寸神經,我只知道自己落了地,卻分不清是誰救了我。
元月倒覺她有趣,只笑著點頭附和:「當年在宮中,臨淄郡王就把你家夫人當做寶,如今看來,怕是更甚往昔了。」冬陽還要再接話,我告誡地看了她一眼,她這才乖乖閉了嘴。
她沉默著,忽然將頭搭在我肩膀上,很小的一個動作,我卻像是被壓了千斤重,她的怨、恨、不甘、還有不舍都盡數湧出,不用說,便已清晰可見。
「李隆基,你有能力去爭,就是因為有人一讓再讓,」我緩和了一下呼吸,努力讓自己冷靜,「你若是父王的長子,依你的性子,你以為你能安然活到今日嗎?當日落下天牢,為何被用刑的是你大哥,不是你?因為他是皇嗣長子。當初,為何你能被賜婚娶武家人,而他只能娶個荒唐的北魏元氏?因為他是皇嗣長子。」我看著他的眼睛,終是吞下了最後一句話。
大小崔氏已有些微怒,被元月掃了一眼后,立刻乖順垂頭,不敢多話。
他也認真看我,背著日光,眼中沉得有些滲人:「我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三郎了,需要你為保我去跪她。」他一言,牽起的是當初王寰小產的舊事,我一時有些恍惚,想起了很多。
「這裏真不錯,」冬陽見我落了座,便四處打量了兩眼,「夫人是如何知道的?」我隨口敷衍:「是姨娘告訴我的。」她哦了聲:「倒是想起來了,夫人提過,永惠的生母是有些胡人血統的。」我點頭,夏至已走上來,說是已定了菜。
遠處仍是歡聲笑語,這處卻如冷寂若冰。
我邊想著,就走了進去,立刻有人上來招呼,夏至正應付了兩句,他立刻留意到了這處,忙走過來招呼:「這位夫人看著面色不俗,可需要小人安排個清靜處?」我頷首,笑道:「多謝。」此話說完,再沒有多餘的交流,他立刻讓個機靈的將我們帶到二樓臨窗個空位,既清靜又敞亮。
不用想,也能猜到他們是用的什麼借口,約莫都不過是壽春郡王自幼極擅馬術,又在年前帶過兵,相較這些郡王們算是最出眾了,自然這種賽馬的玩樂不能少了他。只怕又是李隆基挑的話頭。
我心底一沉,未料到他竟有此問,不禁嘲笑道:「我只知道,他絕不會謀算到骨肉兄弟,而你,卻有膽量和任何人搶。」說完,扯開他的手,慢慢地說了最後的話,「皇權咫尺,沒有人是乾淨的,我從未想過你的心機有何錯處,也從未覺得他是一塵不染。就如同我自己也是如此,若讓我捨命救婉兒,我能做到,但真有一日,要在至親和她之間做抉擇,我最後只能舍掉她。」
我實在難應對,正是尷尬時,馬廄外已有人說了句話。
正是夏末秋初,天高雲淡。
只不過,更讓人驚艷的,卻是她眼中的嘲笑,對李重俊的嘲笑。倒是他們的大哥李重潤只是笑,似是看不懂一般。
我恍若未聞,眼淚止不住地掉,眾人不敢挪動他,幾個御醫都臉色發白地蹲在旁邊查驗傷口,李隆基和李成義都一瞬紅了眼眶,怔怔地看著。我示意宜平放手,腿有些發虛軟,一步步走過去,這樣短的距離,竟像是隔了千山萬水。
四周的躁動越發明顯,我直覺的蹊蹺,想要甩開他,讓他離開這裏:「我們先出去。」可這個動作卻換來他更加的堅持,他只抿唇不語,手上力道大的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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