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施溫低著頭一聲不吭,陸琉繼續看著兒子的作業,和看女兒畫作那一副副細細品鑒不同,陸琉刷刷兩下就把那疊厚厚的功課翻完了,翻完后隨手往書案上一丟,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一仰而盡,「把他給我叫來。」
「吱嘎噶——」厚重的城門緩緩地打開,待城門完全打開,那些騎士再次絕塵而去,城外的雪道上僅留下一串長長雜亂的馬蹄印。
陸琉認真地給女兒提了字,親自勻了印泥在女兒的畫作上印上了自己的私章后,才讓施溫把兒子的功課奉上。只消一眼就見那練習紙上的每個字高矮胖瘦皆不同,他挑了挑眉頭,隨手抽了一張功課,丟到了書案前對施溫冷笑道,「王右軍當年揮毫一氣呵成了《禊貼》,寫了二十個不同的『之』字,乃千古絕唱,我這兒子倒比王右軍更出挑,每個字都是不同的。」
陸琉眉頭都不抬下,繼續翻著長女的畫作,「放著吧。」
「咦?」濃濃的粥香味瀰漫在空氣中,飢人原本無神麻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不少人興奮地跳了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管家上前回道:「回郎君,這些緞花是中午公主派人來掛上的,說冬天花園裡太冷清,放些緞花也能熱鬧些。」
馬蹄聲漸進,一長隊昂然跨坐于駿馬之上騎士出現在眾人面前,有眼尖的已經看到為首一人斗篷下那若隱若現的緋袍,「是大官人啊——」低低的驚呼聲此起彼伏,不少人已經畏縮地跪地。尋常百姓一輩子連最低的綠衣小官都不一定能見不到,何曾見過這麼大的官。
「郎君是一心為公,就怕——」施溫暗嘆一聲,郎君這番舉動怕是會礙了不少人的眼吧?這麼多災民,撇開那些老弱病殘的不提,剩下那些身強力壯的流民,哪家不眼饞?
陸希出生之時便被先朝武帝冊封為縣主,封地安邑。陸希不能主管安邑政事,但收取賦稅一事她是能做主。今年一年大宋各地,水災、旱災不斷hetubook.com.com,聖上下令降了三成的賦稅,陸希又把屬於自己的那塊賦稅降了三成,至少安邑那塊不會出現流民了。
「咴——」怒馬長嘶,蹴踏之聲入耳,一名黑衣騎士跳下馬後,將一卷公文展現給守城的軍士看,軍士看了公文的內容以及黑衣騎士取來的印信后,忙朝那緋袍行禮,「大人,請!」
他也是陸琉目前唯一的兒子,今年才五歲,極得嫡母常山公主的喜愛,帶在身邊親自撫養,飲食起居無一不妥帖周到。主母如此看重,家中下人自然也捧著他、寵著他。一般來說,只要父親不查他功課,陸大郎君小日子是非常滋潤的。
「還不進來,還要我出去請你不成。」書房裡傳出了溫和清越的話語聲,陸大郎粉|嫩的小臉一苦,兩條小腿有點打顫了。他閉了閉眼睛、咬了咬牙,顫巍巍進了書房,就見父親斜躺在軟榻上,嚇得腳一軟,差點跪倒,「父親——」他猶豫的望著書案旁的坐墊,要不要把那坐墊移過來給父親磕頭?
施溫也不急著跟隨,而是招過幾名小廝,吩咐了好些話后,才不緊不慢的往陸琉的書房踱去。
「嗒!嗒!嗒!」一陣陣悶雷般的響聲傳來,地上隱隱震動起來,眾人茫茫然地抬頭,只見遠處煙塵滾滾、驚雪四濺,眾人面露驚容,幾名反應快的人趕緊拉著自己的行李,遠遠地離開城門口。
文士吩咐車夫駕車離去,車簾落下前,映入兩人眼中的是飢人們幾乎虔誠地捧著粗瓦碗一點點地舔著稀粥的樣子,剛剛馬隊入城那麼大的動靜,他們似乎絲毫未覺。兩人心裏百味雜陳,沉默一會男子道,「季慎,以後每天粥棚都施粥兩次吧。」
陸琉「哼哼」笑了幾聲,也不接施溫的話。
「郎君,到了。」犢車輕微地震動了下,便停下了,施溫掀起車簾,仆佣們提燈而上,伺候陸琉下車。
「唰!」整齊地拔刀聲,一柄柄尖刀在夜hetubook.com.com色中閃著寒光凜冽,一名全副盔甲看起來是小首領的甲士大聲喝道,「一個個地來領粥,不會少你們一份!但誰敢趁機作亂殺無赦!」殺無赦三個字,被那甲士說得煞氣騰騰,飢人一個個畏縮著跪在地上。很多人聽到了晚上還能喝到熱粥,眼淚一下子滑過已凍僵的臉,今晚好歹能保住命了。
陸琉自坐墊上起身,離了書案,掀衣往軟榻上一靠疊了腿,取過雲展把玩,似笑非笑的斜睨著施溫,「皎皎乖巧,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不用變著法子給他求情。」
「旁人之議,與我何干?」陸琉淡聲反駁。
陸琉突如其來地問話,讓下人們怔了怔,順著陸琉的目光望去,只見原本冷冷清清,只有松柏、冬青這些四季常青作物點綴的花園裡,居然一派花團錦簇,各色牡丹、海棠、芍藥等鮮花一應俱全,濃香撲鼻,可細細一聞,這香味又不是花香,再定睛一看,這些鮮花居然是各色綾羅綢緞紮成,若不細看,幾可以假亂真,那香氣自然也不可能是天然花香,而是后熏上的。
犢車緩緩駛入城內,相比城外飢人得慘狀,建康城內卻是一派花團錦簇,街道兩旁的樹上、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掛上了彩燈,燈光從各色燈紗中散射而出,暈出一片朦朧多彩的煙靄。雪越下越急,不一會屋宇、地上就覆上了一片白色,朦朧多彩的燈光映著這整整的一片白色,煞是好看。
「已吩咐下去了,從前天開始就一天兩次了。」施溫道,他遲疑了下又道,「郎君,只是長此下去,以我們一家之力,怕是撐不了多久。」即使建康官辦的粥棚,一天也就施一次粥而已,數萬名災民,陸家再豪富,也無法長久地供應。
陸琉有兩女一子,長女陸希為原配前梁汝南長公主所生、次女陸言為繼妻常山長公主所出,兩女無論容貌還是品性才華皆無可挑剔,唯一的獨子是府中姬妾所生,因陸琉尚未https://www•hetubook.com.com給他取名,家中人皆稱大郎。
因臨近元旦,又恰逢二十八日是崔太后五十壽誕,建康的官員們為了討太后、陛下歡心,將流民和乞丐都趕出了建康城,災民們無處可去,只能待在沒有任何遮掩物城外,為了避免凍死一個個哆嗦著偎依著在一起。建康城各處雖都建了粥棚,但對越來越多的飢人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施溫見陸琉心情好轉,見機將一疊厚厚的功課奉上,「郎君,這是大郎最近的功課,公主剛讓人送來。」
「此時騎馬入城,莫非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在離城門口不遠處,停了一輛犢車,車內兩人透過挽起車簾的車窗望著這一幕,車中一名頭戴二梁冠、身披鶴氅裘的俊美男子說道,說完后又見天上大雪飄飄揚揚,他長嘆一聲,「雪越下越大了。」
陸琉見他那副酸腐樣,嘴角一曬,捲起雲展,一下下的輕拍著自己的手心,問兒子道:「說說,這些天都學了什麼?」
書房裡的丫鬟忙擺了一個坐墊在陸琉軟榻下方,陸大郎想了想,還是恭敬的朝陸琉磕頭請安后,才端正的跪坐於陸琉下方。
「等回去后,我就派人去打聽。」男子身邊的青衫文士說,又復勸男子道,「郎君,天色已經晚了,雪又這麼大,我們還是先回去吧。你身子剛好,莫再著涼了。」
施溫見陸琉如此做派,就知他心中不爽,吩咐僮兒去叫大郎過來,施溫又親自給陸琉重上了一盞清茶,「郎君,我聽說大娘前段時間還遣人去安邑,吩咐安邑縣的長吏將賦稅又降了三成。」
陸琉聽罷,嘴角一曬,也不說什麼,疾步往書房走去。
「這是什麼?」陸琉剛下車,目光隨意地掃過園裡的時候,眉頭一皺問。
「既然已開始描紅了,可會寫字了?」陸琉問,神情喜怒難辨。
這日天氣寒冷,他剛在乳母的伺候下,鑽進烘得暖暖的被窩,卻被陸琉一聲令下,驚得連滾帶爬的從被窩中鑽www.hetubook.com.com了出來,匆匆穿上衣服往書房趕去。因是去外院,陸大郎的乳母向氏也不好跟隨,只吩咐了小廝們好好伺候著。當陸大郎趕至書房的時候,他的六個伴讀也來了,七人戰戰兢兢的站在門口,等著下人通傳。
城頭除了少數幾名在角樓上巡邏的士兵外,大部分守門的兵丁都躲在了城牆下的休息間里烤火取暖,城門口排了長長的等候進城的隊伍,厚重的城門已經半關。在離城牆幾里地外,無數從各地逃來的流民、還有建康城的乞丐,聚成一團,靠僅有的幾個火堆取暖。建康城裡的災民和乞丐本來就多,前段時間北方接連不斷的水災、旱災,使江南一帶又多少了不少飢人。
「能供多久就多久吧,天又這麼冷,晚上不施粥,死的人更多。」他如何不知這並非長久之計,可如果他現在不這麼做,別說以後了,就是今天也肯定會死不少人,有能力就繼續幫下去,沒有能力就停下,自己所求不過是「問心無愧」四字罷了。
突地,一陣寒風夾雜著雪片吹來,原本就不是很旺的火勢,一下子又弱了許多,火光若隱若現,似欲熄滅,雪片更如刀子般割在身上,災民中隱隱傳出了孩子的哭鬧聲和婦人的安撫聲。當衛府派出甲士走入營地的時候,母親們都緊緊捂住了哭泣孩子的嘴,災民連呼吸聲都壓低了,不敢發出絲毫聲響。不少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或許明天早上從這裏拉出去屍體中就有他們了。
陸琉望著這片雪景不做聲。施溫知道陸琉今早剛為崔陵趕流民出城的事,同崔陵大吵了一頓,現在心情正不好,也不去觸他霉頭。
書房四角擺放了炭盆,屋內溫暖如春,兒臂粗的蜜燭將書房照得亮如白晝,燭影搖動中淡淡的暖香在書房中瀰漫,燈光透過窗紗,將屋外台階上玉堂富貴的石雕都照的清清楚楚。
施溫坐於陸琉下方,見陸琉手中的畫冊,是一冊十二幅花卉蟲草圖,每幅畫卷用的素絹皆用赭石、https://www.hetubook•com.com淡墨染成古色後方才在上作畫。所畫之花卉柔麗雅緻,似芳香可聞、草蟲須爪畢現,若振翅欲飛。連印章的印泥都舍了厚重沉穩硃砂色,改用清麗的朱膘色,使畫作愈發古雅精麗。
施溫啼笑皆非,「郎君說笑了。」
永初三年年末,建康城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到了二十日白天,雪雖然停了,可天氣依然陰霾霾的,不見一絲陽光。
施溫被識破了心思,也不羞炯,只勸道:「郎君,大郎還小,慢慢教著便是。」
陸琉除了鶴氅,頭上樑冠也取下了,手中拿了一卷畫冊翻看著,甚是怡然,見施溫進來,示意他坐下。
「郎君,這是大娘的畫作?」施溫略為驚異的問,他知道大娘從小就在觀主、郎君的教導下習字作畫,卻不知大娘書畫已如此之好。施溫口中的大娘,是陸琉的長女陸希,而觀主則是陸琉的嫡親胞姐陸止,陸止一心向道,立誓終生不嫁,前梁景帝賜她道號「清微」,還給她蓋了一個清微冠,陸止從此便讓家人稱其為清微,不再提俗世之名。
陸大郎眼珠子隨著雲展一上一下,聽到陸琉的問話,不敢怠慢,朝父親磕了頭才道:「先生剛教了我《論語》,還讓我描紅。」
「我還沒死呢,不用你給我整天磕頭。」陸琉一見兒子畏縮的樣子,就心火大盛,不耐煩用雲展敲著扶手,「過來點,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是。」陸琉臉上帶了淡淡的笑意,皎皎的畫技越發得精進了。他示意丫鬟給磨墨,他之前答應過女兒,待她這卷畫冊畫完,便在上題詞作詩。只是自己最近為了崔陵驅逐城中飢人之事,同崔陵爭辯多次,一直靜不下心來給女兒畫冊作詩,就先題幾個字吧。
施溫不解,大郎的功課,不是郎君特地吩咐送來的嗎?怎麼郎君不看呢?陸琉道:「我答應了皎皎,給她畫作題字的,趁著現在心情還好,先提完再說,等看了那點功課就沒心情了。」
「哪這麼嬌貴。」男子嘴上說著,可還是放下車簾。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