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十年夜雨
第183回 天生一對

「好,算你懂事。聽好了,以後在這地方,就是我說了算。我讓你上東,你不許向西;我要你打狗,你不許趕雞。若有半個不字,當時打下你半截來!現在先去後邊園子水坑中洗洗來,你是從糞堆中鑽出來的么?怎地這般臭法,簡直熏死人了!」玉真越說聲音越大,到最後簡直就是在怒吼了。
「別叫了!」梅清低聲喝道。
「想看甚麼書,自己不會——啊——」玉真一邊說著話,一邊抬頭,忽然看到眼前站著的,正是當時嚇得自己失魂落魄的梅清,立時手中書一松,「啪嗒」掉在地上,同時張嘴便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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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公爺「唔唔」兩聲,卻有些不敢看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有些涼了,倒也有飯有菜。郭小公爺先前還有些不敢,後來見玉真連聲斥責,又實在餓得狠了,也顧不得太多,抱了盒子到了角里蹲下,掏出碗來,也顧不得是飯是菜,沒命地便向口中塞去。
「你快饒了我罷。」梅清以手加額:「就玉真那沉魚落雁的模樣,比一般的大男人還要大男人些個。尤其咱們這個郭大少,站她眼前,還真不好說誰更像純爺們兒。」
梅清「嘿嘿」笑道:「這有何難。所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難道你想不到這東嶽廟裡,有個地方就好像專門給他預備的?順著我手瞧……」
碧真順著梅清手指的方向看去,這才「啊」了一聲道:「你是說……藏經閣?」
郭小公和*圖*書爺被玉真橫眉立眼地轟將下去,渾身抖個不住,連滾帶爬地下了樓,咬了半天牙,才在水坑邊連洗帶擦的,大致收拾一番,用手抹了抹,見臉上已經不至於搓下油泥,這才哆里哆嗦,如同行屍走肉般走了回來。
許是看得太投入了,玉真居然沒有發現有人上樓來。直到梅清咳嗽了兩聲,這才把她驚醒。
玉真頭點得如同啄米的雞一般。
玉真見他木頭一般,打上去也不知道躲,反倒震得自己有些痛,心中更怒,口中喝罵,腳下又狠狠地踩了他兩下。但見這廝不只毫無難受的樣子,反倒一臉享受的表情,心中有些害怕,心想:「莫不是把他打得狠了,一下子瘋了罷?」連忙收了腳,問道:「你沒事么?」
郭小公爺被嚇得渾身發抖,哆哆嗦嗦地道:「仙姑饒命,這天寒地凍的……」
碧真一聽,不由「噗嗤」笑道:「難為你怎麼想出來的。」說完又皺眉道:「雖然那地方甚是清閑,不過玉真一個女冠身邊,放個大男人,總是不太好罷。」
「瞧你那熊樣!」玉真大聲呵斥道:「就把你嚇死了不成?還不快些個洗來,若再磨蹭時,拳頭須不認得你!」
沒用多久,些許飯菜就已經被他吃得凈光,雖然還未免不足,但也不敢多說。肚中有些吃食,身上也暖和起來,郭小公爺獃獃地坐在那裡,眼睛直直地看著面前的食盒,想想這些天來,竟然只有剛才這一頓飯,才吃得香甜。再想想自和*圖*書己以前經常出入東嶽廟,追求碧真,心中何曾想過自己會落到今天這一步田地。看看身上的破舊棉衣、剛才吃的涼饅頭,以前只怕看都不看罷?
沒想到她這般責罵踢打,郭小公爺不只毫未覺得痛楚,反倒心下一暖。他在獄中早吃過諸般苦頭,玉真畢竟是個女流,這一腳也不如何重,因此身體上的疼痛並不在意。但聽她說「見自己死嚇壞了」云云,只覺得眼前這個粗魯女道士,才是世上唯一關心自己之人。想想她又為自己尋衣,又為自己找食,還這樣惦記自己,比起前幾天流落街頭,眾多從前狐朋狗友不理不問的情景,心中更是加倍感懷於心。
郭小公爺見她柔聲問自己,更是感動非常,雙眼中淚水長流,只是拚命點頭不已。
其後數十年,二人便蝸居在這藏經閣上,每日打罵斥責,看書讀文,共度餘生。直至萬曆末年,才雙雙去世。只因二人讀書年代既長,範圍又廣,只求歪歪,無論其他,大得讀書真趣,故被後人稱為「史上最幸福讀者」云云,也算一件奇緣。
碧真點頭:「就是這樣。你能找到么?」
碧真笑得彎了腰道:「你這傢伙,嘴就是夠壞的,一點也不說留點口德。算了,反正也沒地方安排他,就依你罷了。你那玉真妹妹最聽你的話,你就送佛上西天,麻煩把他送過去罷。」
轉過拐角,來到樓上時,梅清一眼就看到玉真正就著一個小小蒲團,盤腿坐在地板上,拿著一卷和-圖-書書,看得津津有味。
「姓郭的,你好好個人不走正道,幹嘛惹這個煞星,把你帶來?要不是你,姑奶奶看書看得好好的,這一回好心情全毀了,你說吧,怎麼辦?」玉真一隻手把卷著的書本在另一隻手心中敲著說道。
「是這樣。」梅清指了指身後的郭小公爺:「碧真說,以後他就在這幫你幹活了,有甚麼事儘管吩咐他,就是得看緊了不許他亂跑,你可記住了?」
玉真因見了郭小公爺不喜,因此也未有看他,自顧自地看了會書。抬頭時,才發現郭小公爺坐在角落裡,頭低低地垂著,一動不動。喊了他兩聲,見也未有動靜,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心想這個傢伙難道一不小心,給噎死在那裡了?
「甚麼叫鬼主意呢。」梅清聽碧真這般貶低自己,未免有些不滿意地道:「我這不是為你分擔么。按你說的,這位郭大少只能找個幹活不累、又有人管的地方,是也不是?」
玉真見了,也覺得這傢伙雖然可惡,倒也有些可憐見,便放低了聲音道:「你不用怕。只要你聽話,我自然不會打你就是。」
待他回到樓上,這才發現剛才玉真居然去後邊,給他要了一身衣服過來。那舊道袍本是火工道人穿的,雖然不甚新,但厚厚的棉袍卻也未有破損。玉真逼了他拿著衣服,去拐角處的屋內換了衣服出來,又取出一個食盒來。
一聽梅清的話,玉真立時住了嘴,以閃電般的速度將掉在地上的書撿將起來m•hetubook•com.com,像只小貓一樣乖乖地站在了梅清面前。
梅清滿臉不樂地帶著茫然無措的郭小公爺蹬上藏經閣的樓梯時,不由想起自己初臨此地那會,還鬧過個不大不小的笑話。這一轉眼,也已經有了大半年沒來這地方了。不知道那位玉真,現在是個甚麼樣子。
當梅清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后,玉真的表情忽然變得靈動起來。只見她將兩道橫眉一攢皺,一雙大眼惡狠狠地盯著郭小公爺,惡聲惡氣地道:「小子,你叫甚麼——說你呢,死了么?怎麼不吱個聲?」
「正是!」梅清點頭道:「那地方要多清閑,有多清閑,估計十年八年,也不一定有哪個好學的老道去找本書。看經閣的那位玉真姑奶奶,保證能把郭大少管得服服帖帖,保證出不了任何偏差。」
「那就好,以後如果他有甚麼不聽話的地方,你要擺不平了,儘管找我來收拾他。」梅清淡淡地說了幾句,然後便將郭小公爺扔在這裏,轉身下了樓。
以前縱是穿金裹銀,山珍海味,今日想來,竟然不如這一件破袍、半盒冷飯來得珍重。再想想以前犬馬聲色、紙醉金迷,現在想來,當真是一場春夢。
原來這玉真雖然面貌駭人,但畢竟是出家人,又是女子,天生心軟。她這裏呵斥了半天郭小公爺,看他嚇得小雞一般,心中有也些不忍,這才打了碧真的幌子,去給他要了衣服,又順便找了吃的。只是一見他畏畏縮縮的樣子,心中又不免生氣,因此將那食盒扔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道:「拿到旮旯自己吃去。真是的,當自己是大少么,還得我去給你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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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此,玉真再也坐不住,連忙起身過來。走得近時才發現,原來這傢伙正在這裏,頭抵在牆上,淚流滿面,不知在想些甚麼。玉真一見之下,頓感自己被這可惡的傢伙耍了,怒從心頭起,當下便上前一步,一腳把他踢在地板上,怒聲吼道:「沒事你裝甚麼死!差點把我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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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就這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日子倒也各得其樂。時日久了,玉真無聊時便給郭大少講些評書奇談,都是她書中看來的。這一下把郭大少也吸引得開始入迷來,二人尋天入地,四處搜求各類仙俠、武俠、玄幻、奇幻、言情、歷史、軍事等等書籍,不求文雅,但圖歪歪,每日互相交流,共同促進,竟然成了一對讀書好友。
從此這位郭大少,就在藏經閣安居了下來。每日一早,自然打水掃地,收拾得纖塵不染,只等玉真為他帶著飯菜上來。不管甚麼活計,都是他一手包辦。稍有做得不對的,玉真開口便罵,伸手便打,他卻甘之若飴。待得習慣了,若有幾天玉真犯懶,沒有打罵於他,他反倒覺得渾身發癢,極不得勁。總要想方設法弄些錯事出來,惹得玉真火了打罵幾下,這才渾身舒爽。
看著眼前這黑道姑的兇惡表情,郭小公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諾諾道:「但聽……但聽仙姑吩咐便是。」
郭小公爺有些畏縮地道:「我……我姓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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