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斬狼

「阿爸,你……恨爺爺么?」
他就這麼去了,始終沒有回頭。
「從今以後不要用阿蘇勒這個名字了,你是東陸諸侯的客人,要學東陸的禮節和知識,要用你的東陸名字呂歸塵。」
而此時此刻,遙遠的東陸,有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仰望著空中唳轉的飛鷹,正在縹緲難測的宿命中等待他的到來。
「如果你是北陸的大君,你是不會讓阿爸殺那些人的,是么?」
羔羊被高舉在空中,它掙扎著,哀叫著。它滾熱的血流淌下來,滴在孩子的頭頂,把他的白衣染紅,把按著他頭頂的手也染紅。
「她的血流在我臉上,她親了我的臉,然後死了。像做夢一樣,怎麼想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後來那些日子,我夜裡不敢睡,怕一睡覺,就會想起來,想起訶倫帖姆媽的血流在我臉上,看槍尖從她胸口裡捅出來,兒子救不了她……兒子是呂氏帕蘇爾家族的人,是大君的兒子,能活下去,可是兒子喜歡的那些人,也能活下去么?」
他們總是不能明白,為什麼一隻綿羊被放出了羊圈,他就變成了咆哮的雄獅,怒吼著奔向了東陸大地。無論是英雄或者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主,無人可以否認,點燃亂世戰火的手中,有一隻是屬於青陽昭武公呂歸塵的。他的理想他的志向最終化為焚燒世界的烈焰。他騎著火紅的戰馬要去拯救這片天下,卻發現自己的馬蹄下踩滿了弱者的屍骨。
「你說。」
「阿欽莫圖,是我的奶奶么?」
「你要告訴阿爸么?」
英雄們即將相遇,武神鐵青色的手在冥冥中撥轉他們的方向。沉默已久的亂世之輪重新開始運轉了,它擦著耀眼的火花,把災難和淚水、火與水,一同拋向了九州大地。
他騎著小馬,沿著彤雲大山的山腳,慢慢地走向了南方,青陽的豹雲大旗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幟在他的頭頂招展,有如大海的波濤。
「我的兒子呂歸塵·阿蘇勒,盤韃天神的仁慈把你降生在我們呂氏帕蘇爾家。天神賜予你眼睛,讓你看得像鷹一樣遠;天神賜予你雙腿,讓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樣快捷;天神賜予你雙手,讓你舉起整座神山;天神賜予你祝福,讓你再無畏懼。沒有越不過去的大山,沒有走不出去的風雪,沒有破不盡的敵人和_圖_書。即便走到天邊,也有神的祝福與你同在。」
「是的,我恨他。他把我一生中重要的人都奪走了。」他遙望著遠方,「也許要不是這樣,我也當不成這個大君。可是我當上了大君,孤零零的一個人,又有什麼開心?」
孩子微微地顫抖起來,他的臉色蒼白,忽然間變得那麼虛弱。
他半跪在阿蘇勒面前,輕輕拉住兒子的手,「阿蘇勒,你已經長大了,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阿爸一直記得,你從真顏部回來的那次,在金帳里說的話。阿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覺得責任都是你的,就像你伯魯哈表哥。可是就像你自己說的,每個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不要把一切都讓自己背,我的兒子也很苦啊。阿爸阿媽想看見的,只是我們的好兒子能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就算當個草原上牧馬的窮人也好啊。」
「是。」
「姆媽看見了兒子,她也對我搖頭,叫我不要出聲。可是我們被那些人發現了,他們……他們把光身子姆媽推著壓在兒子身上……姆媽說兒子是青陽的世子,可是他們只是笑,他們不相信,他們提著槍過來了,姆媽急著解兒子和-圖-書袖口的繩子,可是解不開,然後很多槍頭忽然從姆媽的胸口前刺出來,那時候繩子解開了,露出我的白豹尾……
「阿爸……」他輕聲地說,「兒子很怕啊,真的害怕啊……」
大君從兒子的頭頂抽回了滿是羊血的手。
「是,阿爸。」
(《九州·縹緲錄I:蠻荒》完)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訶倫帖姆媽在一起,她把白色的豹尾系在我手腕上,說看到這豹尾,就不會有人害我。可是不是,前線敗了,大家退了下來。真顏部的叔叔們挨個帳篷地搜,專找配著豹尾的,他們沖了進來,要殺我,姆媽勸他,那個叔叔像是發了瘋。姆媽在背後刺死了他……
「阿爸,你一直沒有問過我,我怎麼從真顏部活著回來的。」
「你不相信阿爸,你覺得只有你自己才能保護他們。所以你拚命地練刀,你想變成勇敢的武士,你提著刀,才覺得安全。」
阿蘇勒抬頭看了看父親的臉。大君沉默地遠眺,像是一尊被風沙剝蝕的石像。
阿蘇勒回頭,看見那頂織錦的小輦里,母親摟著那個布袋娃娃一直笑,目光迷茫。
「去東陸吧!我的兒子,阿爸和阿媽會想著你和*圖*書。你回來的那一天,阿爸會帶著你阿媽,帶著虎豹騎的千人隊,去天拓海峽邊,看著載著你的大船乘風破浪地回來。那時候阿爸扶你坐在金帳上,你是新的大君,讓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長生王!」
「是的,她是你的奶奶,她從很遠的東陸來,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的蠻族名字叫阿欽莫圖,意思是金色的陽光,就像陽光那麼美麗。無論是誰,只要見過她的笑容,終生都不會忘記。」
「我們衝出營寨,整個營寨都著火了,九王的大軍已經追了上來,到處都在殺人,那麼多人躺在地上,我去搖他們,他們再也起不來。姆媽給我換上窮人的衣服,用繩子把我的袖口打了死結,她扶我上了一匹馬,讓我跟著逃跑的人一起走,讓我在真顏部的人面前不能露出那條豹尾。
「是……阿爸,你是青陽的大君,你說你滅真顏也是沒辦法。可是兒子只想那些我喜歡的人都不要死,都能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如果真的有人要死,寧願是兒子去死吧,死了……我就不會再看見那些事,也不會再害怕了。」
「不了,阿媽認不出我,也許還更開心些吧……」阿蘇勒搖了搖頭,「那和_圖_書個布娃娃可以一直陪著她,我不是好兒子,沒有一天讓自己的阿媽開心……阿爸,我還想問一件事,最後一件事。」
「太陽升到天頂你就要出發了,臨走前再跟你阿媽道個別么?」
「真是愚蠢的兒子,」大君這麼說著,把阿蘇勒的頭緊緊抱在自己的胸前,「這樣愚蠢的兒子,才是我郭勒爾的兒子!」
後世的史家們談起這次南行,總是帶著疑惑和讚歎的語氣。
歷史
大君回頭看著自己身後列隊的貴族們,就像九王從真顏部凱旋歸來的那一天,全部的貴族都盛裝佩劍,打起了白色的豹雲大旗。只不過這次是送世子阿蘇勒南行。
胤朝喜帝七年十一月,封山的大雪降下之前,青陽部世子、二十年後席捲草原的昭武公呂歸塵·阿蘇勒被作為人質送往了遙遠的東陸。
「我被抓了。我說我是青陽的世子,可是沒有人聽我,我被關在馬棚里,和其他的孩子關在一起。夜裡的時候訶倫帖姆媽被幾個兵帶來。我躲在人群里,想認她,可是不敢。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事,然後我看見他們剝姆媽的衣服,他們一個個壓在姆媽身上。我還是不敢出聲,阿爸,我是個懦弱的兒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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