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一章 調虎離山

她搖搖頭,把舊物和紛亂的思緒都放在一邊,從那盒子底下摸出一個金鐲子。
像周翡他們這樣的後輩,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還有個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親眼見了也不一定認識。因為過去十幾年裡,她幾乎從來不在人前露面。她來自整個四十八寨中唯一不同別家打成一片,卻又不可或缺的一環——鳴風。
不知多少年沒拿出來過了,那小盒簡直快要在牆裡生根發芽了。李瑾容也不嫌臟,隨便挽了挽袖子,便伸手將木盒取了出來,裡外檢查了一番,她還挺滿意——這足以讓魚老跳著腳號叫的爛盒子只是邊角處有些發霉,還沒長出蘑菇,以李瑾容的標準來看,已經堪稱保存完好了。
「不了,」李瑾容永遠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樣,她低頭一擺手,又問道,「周先生和王老夫人還是都沒回信?」
「大當家,都準備好了,您再看看嗎?」
魚老笑道:「年輕人,聽見外面濤聲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魚老看著她,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下垂的雙頰一瞬間顯得有些嚴厲。
此時已經接近午夜。
李徵從小到大隻送過她這麼一隻鐲子,後來見她不喜歡,便也沒再買過第二個。這本是個普通的金鐲子,雖值些錢,但也不算十分珍貴,絲毫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如果不是李徵的遺言……
周翡踟躕了一下:「那你……」
李瑾容愣了愣,隨即臉騰一下紅了,她自覺是個大姑娘了,總覺得讓爹給縫衣服有點丟人,便氣急敗壞道:「你怎麼又……我要穿新衣服,自己不會做嗎?」
然而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露怯,她想了想,十分有理有據地回道:「這個嘛,天黑以後山路不好走,林間有霧氣,特別容易迷路……」
魚老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一些,幾不可察地沖她點了個頭。
魚老一頓,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問道:「既不是外人,怎麼還學會跟你師叔話裡有話了?」
馬吉利實在聽不下去了,吩咐旁邊弟子道:「人數、名單和令牌都核對好,就送到進山第一道崗哨那裡。」
北邊通信受阻,王老夫人的信件來往慢些很正常,可周以棠那裡又是怎麼回事?如果他真出了什麼事,不可能會瞞著不說。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送信的渠道受阻。
周翡聽見旁邊的馬吉利低聲嘆了口氣,說道:「奉旨為匪,老寨主對我們,是生死肉骨之恩哪。」
謝允彷彿沒料到她突然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方才說道:「舊都……舊都很冷,不像你們這裏,有四季常青的樹。每年冬天的時候,街上都光禿禿一片,有時候會下起大雪來,蓋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馬踩過的地方很容易結冰……」
魚老站了起來,將門拉開:「牽機挺好的,你看也看過了,這會兒就算是北斗親自來了,也能把他們切成肉片。時候不早了,你走吧。」
難道繼北邊暗樁出事之後,南邊還有內鬼?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馬吉利語重心長道:「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衝出去找死,有意思嗎?自己死無全屍就算了,還要連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讓孩子從小到大叫他那麼多聲『爹爹』嗎?」
馬吉利乾咳一聲,說道:「這位謝公子當年孤身渡過洗墨江,差不多是二十年來第一人了,想必山下崗哨和規矩都摸得很熟。」
然後她規矩地後退一步,給魚老磕了個頭,口中道:「師叔,您要是在天有靈,碰上我師父,別忘了替我向他老人家道聲好。他老人家自己退隱就算了,為了四十八寨的牽機圖紙不落入他人之手,十年前不辭勞苦地將我抓回來。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可心的男人,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都毀在他老人家手上。好,既然這樣,侄女便只好回來做鬼,也算不負他老人家重託了,您說是不是?」
不知是不是在小鎮上等了太久,周翡發現自己對回四十八寨突然沒有特別雀躍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她走過去用腳挑開長凳子,坐在謝允旁邊,發現從他的視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見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隱約能看見零星的燈火,是不眠不休的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周翡第一次來到四十八寨周邊的小鎮時,完全是個恨不能長一身眼睛的鄉巴佬。但是一回生二回熟,時隔這麼久再回來,她儼然已經將自己當成了半個東道主,一路給吳楚楚和謝允指點蜀中風物——大部分是上回離家時鄧甄和王老夫人他們告訴過她的。周翡現學現賣,還有一些記不清的,周翡就會在微弱的印象上自己再編上幾句,胡說得嚴肅正經,像煞有介事。
李瑾容歪頭打量了它片刻,塵封了很多年的記憶湧上心頭——
周翡腳步一頓,她總算是從馬上要回家的激動里回過神來,意識到了一件事——無論是「端王」還是謝允,此番送他們回來,都只會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適,謝允……周翡覺得他似乎更習慣過顛沛流離的浪子生活。
木板後面靠牆的地方居然有一個暗格,裏面收著個普普通通的小木盒。
李瑾容是不能像周翡一樣收拾兩件換洗衣服就走的。四十八寨大大小小的事,她得從上到下交代安排一遍,這樣一來,從決定走到開始準備,中間便拖了幾個月。
「什麼狗屁英雄,」馬吉利擺手苦笑,神色隱隱有些怨憤,似乎對自己的父親還是難以釋懷,他沉沉地嘆道,「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倘若都是棟樑,誰來做劈柴?」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出於禮貌,她假裝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其實心裏十和_圖_書分不明所以,心道:跟我說這幹嗎?我既不是男人,又沒有老婆孩子。
寇丹有條不紊地檢查了他的心口和脖頸,確定此人再無一絲活氣,便從懷中抽出一根長針,楔入了魚老的天靈蓋,彷彿要連他詐屍的可能一起封死。
周翡轉過頭去,見秀山堂的大總管端著個空了的杯子,一雙眼愣愣地盯著樓下的說書人,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偌大一個四十八寨,不光你馬叔一個人受過老寨主的恩惠。我爹就是當年揭竿起事的狂人之一,他倒是英雄好漢,戰死沙場一了百了。我那時候卻還不到十五歲,文不成武不就,被偽朝下令追殺,只好帶著老母親和一雙弟妹逃命。路上親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走,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李瑾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想起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帶上一把刀、幾個人,就敢隻身北上,說走就走,回來的時候險些沒了路費。匆匆數年,她身上負累越來越多,出一趟門簡直就跟移一座山差不多了。家裡的事、外面的事,全都要交代清楚,光是帶在身邊的車馬人手,便足足猶豫了好幾天。李瑾容何等爽利的一個人,活生生地被偌大家業拖成了無可奈何的慢性子。
寇丹臉上笑容不變,聲音很甜,幾乎帶著些許撒嬌的意思,說道:「這個自然,周先生當年要走,大當家都沒攔著,又豈會攔著咱們?師叔,您知道侄女問的不是這個。」
謝允在她一腳跺下來之前已經端著茶杯飛身閃開了,樓下彈唱說書的老頭被他嚇了一跳,撥破了一串亂音。
由於隨行人中有吳楚楚和謝允兩個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饋果然慢了不少。不過規矩就是規矩,除非大當家親自叫門,否則誰也不能例外。周翡他們只好在山下的小鎮上住下,好在鎮上車水馬龍,有集市逛,有書聽,並不煩悶。
離家的時候,王老夫人他們趕路趕得匆忙,並未在小鎮上逗留。周翡頭一次聽見本地這種特色,也不跟謝允鬧了,扒著欄杆仔仔細細地聽。說書人從李徵初出茅廬如何一戰成名、練就破雪刀橫掃一方說起,有起有落、有詳有略,雖然有杜撰誇張之嫌,但十分引人入勝。儘管此間眾人不知聽了多少遍,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待他說到「奉旨為匪」那一段時,滿樓叫好。
周翡不好意思跟著別人吹捧自己外祖父,便抓住馬吉利一點話音,隨口發散道:「以前沒聽您說過令尊是當年反偽政的大英雄呢。」
周翡雖然不明緣由,心卻突然撒了癔症一般地狂跳起來,掌心頃刻間起了一層冷汗,掉頭便跑上樓去砸馬吉利的房門。
「給他們回封信,讓李妍老實點,外面不比家裡,不用縱著她,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李瑾容揉了揉眉心,一邊在心裏盤算自己還有沒有什麼遺漏,一邊心不在焉地道,「你先去忙吧,明天咱們一早就出發,用了晚膳叫各寨長老到我這兒來一趟。」
傳說中的南刀頭也不抬地屈指一彈,針尾上的線頭立刻乾淨利落地斷開,他將自己的「傑作」拎起來端詳了片刻,好像十分滿意,抬手往那少女身上扔去:「接著。」
書房裡大多是周以棠留下的東西,文房用品與書本都還在原處,沒有動過,牆角有一大排書架,上面擺滿了四書五經與各家典籍。倘若把這一架子書看完吃透,考個功名大概是足夠的。不過自從周以棠離開以後,這些書就無人問津了,至今已經落了一層灰。
她抬起頭,衝著兩側光可見物的石壁上垂下來的繩子笑了笑——話說回來,風雨飄搖的夾縫裡,一隅的桃源,真能長久嗎?
「破雪刀我有個地方不……」少女莽莽撞撞地闖進門來,而後腳步一頓,「爹,你幹什麼呢?」
謝允微微側耳,喃喃道:「這是風聲還是……」
寇丹一愣。
沒見著親人的時候,叫她頂天立地都不在話下,但一回到熟悉的人身邊,周翡那沒來得及消退的孩子氣就又佔了上風。自從遇上馬吉利他們,她就變回了「啥事不往心裏擱」的小跟班。馬吉利說走,她就跟著走,馬吉利說歇著,她就毫無異議地歇著,在哪兒落腳,走哪條線路,她一概沒意見。
風雨飄搖的夾縫裡,一隅的桃源,真能長久嗎?
寇丹輕輕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長地低聲道:「師叔,你何曾聽說過刺客有『避禍』一說?對刺客來說,世道自然是越亂越好,不是嗎?當年您和我師父非要隨老寨主退隱四十八寨時,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鏽的。」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們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執怪異,這點小偏執就像老百姓遇到難處求神拜佛一樣,是種必不可少的寄託。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侄女怎麼能不懂事?」
謝允翻身坐在了木架橫樑上,端起茶碗淺啜了一口——方才他那麼上躥下跳,茶杯里的水居然沒灑出一滴。
魚老整個人驀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掃了出去。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還有點沒心沒肺。周翡雖然不擅長察言觀色,卻總覺得謝允身上有什麼違和的東西。
馬吉利好像這時才意識到她理解不了,便搖搖頭自嘲一笑,隨即話音一轉,溫和地教訓道:「你也是一樣,大當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兩張紅紙窗花就撤出來的時候,馬叔心裏就想,這孩子,仗著自己功夫不錯,狂得沒邊,你看著,她出了門准得惹事——結果怎麼樣?真讓我說著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兩歲,要是他將來跟你一樣,我打斷他的腿也不讓他出m.hetubook.com.com門。」
魚老的目光在她鮮艷欲滴的紅指甲上掃過,臉上難得露出一點吝嗇的微笑。他將兩條盤著的腿放了下來,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勢,有些感慨地點頭道:「多少年沒再過那種日子了,鳴風樓自從退隱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沒什麼分別。如今我不過是看魚塘的閑人一個,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時改不過來,你……唉,不必遷就我這老東西。」
周翡心裏一沉——第一道崗哨處竟然空無一人!
謝允壞得冒油,就想看看她都能編出什麼玩意兒,心裏笑得腸子打結,卻不揭穿她,還擺出一副虔誠聆聽的樣子,勾她多說幾句,感覺自己以後兩年賴以生存的笑話算是一回攢足了。
最上面是一件褪色的碎花布夾襖,肩膀微窄,尺寸也不大,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才穿得進去。李瑾容伸手撫過上面層層疊疊的褶子,這衣服放了太久,摸起來有種受了潮的黏膩感,褶子已經成了衣服的一部分,像針腳一樣不可去除。
後面就是沒邊的長篇大論了,李瑾容把舊衣服放下,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點堪稱溫和的笑容。
寇丹卻好似早有準備,腳下輕飄飄地打了幾個旋,毫髮未傷地躲到了兩丈開外,與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鮮紅如火的嘴角輕輕咧開,露出雪白的貝齒。她指尖冒著幽藍光芒的牛毛小針一閃而過,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話音:「……送師叔一程。」
「聽說大當家走了,我過來看看牽機怎麼樣。」寇丹說道。她自顧自地在魚老面前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塊絲絹,細細地擦拭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清水。
江風驟然變得猛烈,洶湧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個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搖擺片刻,一頭栽了下去。魚老嘴唇上兩撇垂到下巴的長鬍子跟著飄到了耳根,他驀地睜開眼睛。
李瑾容雖然很少對晚輩給出什麼當面肯定,但要說心裡話,她覺得無論是李晟的圓滑,還是周翡的銳利,都比當年被李徵嬌生慣養的自己好得多——儘管他們倆在習武這方面的天賦好像都不姓李。
死人當然不可能再回答她。寇丹輕輕一笑,長袖掃過身上的塵土,轉身推開江心小亭的一面牆,水中牽機巨大而錯綜複雜的心臟全在其中。她就像是挑揀妝奩一樣,隨手撥動了幾下,洗墨江中的牽機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緩緩地沉入了暗色無邊的水下。
周翡心裏隱約覺得不妥,可是也承認馬吉利說得有道理。當時在華容城中,她不也覺得晨飛師兄他們都在的客棧固若金湯嗎?可是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周翡:「噓——」
四十八寨是個獨立於世外的桃源,也是個奇迹。這奇迹成就於它內部徹底打破的門派之見,以及對外的極端封閉,兩條缺一不可。李瑾容執掌四十八寨多年,太清楚這一點,多年來她一直在勉力維持這個平衡,疲於奔命地粉飾著蜀中一隅的太平,對外基本做到了「無親無故」四個字,但依然有一些人是不能置之不理的——無論是老寨主的過命之交,還是她女兒的父親。
「寇丹,」魚老截口打斷她,冷冷地說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紋的事,別怪我跟你翻臉。」
此時,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隨意地灑在江面上,偶爾正好落在牽機線上,會有一絲極細的反光擦著水面飛過去。
江風越來越大,吹動著水面上繁雜交纏的牽機線,發出細微的蜂鳴聲。小亭中的兩個人一坐一站,彼此都靜默無聲,好像一幅凝固在夜色中的畫。
那是個十分簡潔的開口鐲,沒有多餘的花紋,半大孩子戴的尺寸。李瑾容神色嚴肅起來,在鐲子內圈摸索了一遍,最後在接近開口處摸到了一處凹凸的痕迹,她對著光仔細觀察了片刻,只見那裡刻著個水波紋圖。
馬吉利卻斬釘截鐵道:「都跟著,大當家命我護送阿妍,一路我便得寸步不離。倘若寨中真出了什麼事,這鎮上也不見得安全,馬備好了嗎?大家快點!」
「記不記得曹仲昆火燒東宮?」謝允見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後彷彿被他自己嚇了一跳的樣子,便忍不住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道,「記得,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一場大火,當然記得——至於要說什麼感覺,其實也沒有。我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也不知道出了紅牆的門,我都會失去什麼東西。救我出來的老太監盡忠職守,沒讓我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至於父母……我小時候就見得不多,還不如和奶娘親近。現如今南朝正統有我小叔撐著,這麼多年也從來沒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報仇雪恨什麼的。萬一哪天他們真能掃平反賊,我就順便回舊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苦大仇深。」
他話音沒落,又一群鳥衝天而起,在天空茫然盤旋,凄厲的鳥鳴聲傳出老遠。周翡下意識地按住腰間的望春山。
李瑾容接到這封神秘的來信后,緊接著又接到了四十八寨北方暗樁接連出事的消息,她心裏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在決定親自走一趟時,給王老夫人和周以棠先後捎了信,讓王老夫人儘快繞道南邊,保險起見,可以先將那群累贅的年輕人暫時託付給周以棠,又寫了信給周以棠,並以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的暗語表示自己「不日將離開蜀中,辦完一些事可能會去見他」。
周翡這時終於微微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在馬吉利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見:「馬叔,楚楚和阿妍……」
只聽樓上有人道:「老的好,新段子儘是胡編——還是說咱們老寨主嗎?」
在小鎮上落腳的第三天晚上,馬吉利端著一壺酒上樓,對周翡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說道:「明天差不多該來人了,你娘不在家,這幫猢猻辦事太磨蹭,都早點休息——阿妍,我說你呢,明天別又睡到日上三竿,有點太不像話了。」
少女時代的李瑾容不敢大意,即使是她爹扔過來的一塊布,她也謹慎地退後了兩步,調整好姿勢才伸手接住。李徵扔過來的是一件十分活潑的碎花夾襖,剪裁熟練,針腳也十分整齊,手藝雖說不上多精良,也算很過得去了。無論是顏色、樣式,還是尺寸,都看得出是給她穿的。
那麼一路生死與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開了。
樓上樓下的閑漢們又是一陣鬨笑。
李瑾容不由得走了一下神——也不知道周翡跟李晟現在跑哪兒去了,一路在外面瘋玩沒人管,好不容易塞進他倆腦子裡的那點功夫可別就飯吃了。
「你那袖子都快短到胳膊肘上了,也沒見你張羅做一件。」李徵白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地數落道,「小姑娘家的,就你這個粗枝大葉勁兒,真不知道像誰,將來嫁給誰日子過得下去?唉,衣服回去試試,不合適拿來我再給你改。瑾容啊,爹跟你說……」
終於,魚老非常細微地抽動了一下,一口氣卡在喉嚨里,混濁的瞳孔緩緩散開。
李妍雖然頭一次出門就被中途打斷,但她一點也沒反對。聽了岳陽華容一帶的事,長輩們個個面色沉重,李妍則沒什麼顧忌地大哭了一場,對這江湖一絲躍躍欲試的期盼也都在晨飛師兄的死訊里蕩然無存。
在這一點上,李瑾容覺得周翡其實就不太像她。周翡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個有點不愛搭理人的野丫頭,但心思比她年輕時重。周翡看見什麼,心裏是怎麼想的,都不太肯聲張出來,除了「溫良有禮」這一點沒學到之外,她那性子倒是更像周以棠一些。
後面含混地有一句「不要打探……」,但不要打探什麼,他再沒機會說清楚了。
建元二十一年的深秋,南北局勢在平穩了一段時間后,在北斗頻頻南下的動作下開始變得晦暗不明。南半江山循著建元皇帝的鐵腕,在前後兩代人的積淀下,兵、吏、稅、田、商等方面,完成了當年間接要了先皇性命的、刮骨療毒似的革舊翻新……不過江湖中人大多不事生產,這些事沒什麼人關心。
她話音沒落,吳楚楚略帶哀求的目光已經落到了她身上。吳楚楚無數次以為自己習慣了深夜奔逃的生活,可或許自從在邵陽遇上馬吉利等人之後的數月行程太過安全,她在再一次的突髮狀況里不可避免地惶恐起來,本能地希望能跟周翡一起走。
這時,一隻手極快地伸過來,穩穩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麼謝允的家呢?
就在這時,幾個崗哨的燈火接連滅了,不遠處的四十八寨突然漆黑一片,夜色中只剩下一個黑影,周翡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不過縱然武無第二,一個人能走多遠,有時候還是武功之外的東西決定的。
李瑾容眯起眼,從身上摸出一封信,匆匆翻到落款處——那裡也有一個印,和她鐲子上的水波紋如出一轍。這封信非常潦草,好像匆匆寫就,只寫清了一個地名,後面交代了一句「老寨主當年遭遇的意外或許另有隱情」,便再沒有別的了。
寇丹似乎想伸手攙他一下,纖秀的手掌貼上了魚老的后腰。魚老被她三言兩語勾起了回憶,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就在這一瞬間——
馬吉利聞言笑了起來:「老寨主的傳奇之處,又何止他說的這幾件事?我聽說當年曹仲昆篡位時,十二重臣臨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還受了咱們老寨主的看顧呢,否則他們怎麼能走得那麼順?」
那是她的家。
周翡點點頭,假裝自己其實知道。
寫這封信的人,恰恰是一位李瑾容曾經非常信任的長輩,而此人在暫時找不到聯繫四十八寨的途徑時,託付了周以棠轉交。
李瑾容隨手拉出一本《大學》,抖落了上面的塵土,翻開后,見上面熟悉的字跡寫的批註比正文還多,一股書獃氣順著潮氣撲面而來。她便忍不住一哂,輕輕放在一邊,將書架中間一層的幾個書匣挨個兒取下,伸手在木架上摸了摸,繼而一摳一掰,「吧嗒」一下,取下了一塊木板。
周翡:「……」
她再沒有異議,李妍和吳楚楚更不會有。謝允是外人不方便說話,他皺了皺眉,趁人不注意,從懷中摸出一小盒銀針,穿在了自己袖口上。非常時刻,也顧不上進山的名牌有沒有核對完了,一行人飛快地上馬趕往四十八寨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山下。
周翡恍然大悟,這才想起還有崗哨的事,又面不改色地找補道:「對,再者我們寨中進出比較嚴,都得仔細核對身份,得經過……」
而李瑾容沒想到的是,就在她剛剛離開四十八寨的時候,她送走的人卻在往回趕——馬吉利雖然身負將李妍這個麻煩精運送到金陵的重任,但聽完了周翡和吳楚楚原原本本地敘述沿途始末,不得不做主改道掉頭回蜀中……尤其是那個添亂能手楊黑炭不嫌丟人地把自己的敗績宣揚出去以後,周翡更是站在了風口浪尖。
她正要說話,不遠處的山間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成群的飛鳥不知受了什麼驚嚇,呼嘯著衝著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風,「啪」一下將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棧里昏暗的燈花劇烈地擺動起來。
魚老點點頭,不置可否:「不錯,當年退隱的決定是我和你師父做的。如今你師父也沒了,這麼多年過去,你才是這一任鳴風樓的主人,你要怎樣,我也不會幹涉太多。鳴風若是真想脫離四十八寨自立門戶,那也不難。李大當家從來都是去留隨意,實在不行,等她回和-圖-書來,我去替你同她說。」
他說著,勉強壓下那股如鯁在喉的勁兒,故意伸手將桌上幾個杯子的位置打亂。
寇丹伸出細細長長的手指,只見她手心上有一個小小的水波紋印記,是用硃砂畫上去的:「師叔,當年鳴風樓之所以退隱四十八寨,和這個印記有莫大聯繫,只是你們都是諱莫如深,它到底……」
有了自家人領路,剩下一段路就順多了,隨處可以和四十八寨在各地的暗樁接上頭。周翡也側面了解了一下自己惹了多大一攤亂子,難得老實了起來。他們轉眼便已經逼近蜀中,那股遊離于亂世的熱鬧漸漸撲面而來。馬吉利讓他們休整一宿,隔日便要傳信,帶人正式進入四十八寨。
轉瞬間,魚老已經面無人色,他整個人都在發僵,能清晰地感覺到從腰腹開始,身體正一點一點地死去。寇丹走上前去,像個孝順的晚輩一樣,「扶」起魚老,將他扶到椅子上,又為他擺了個靜坐的姿勢,然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
李瑾容沒理會這句寬慰,在她看來,「寬慰」也是廢話的一種,她依然是皺著眉問道:「馬吉利他們上次來信說到哪兒了?」
寇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氣似的,又上前一步,討好地輕聲道:「那……今年弟子們做的桂花酒釀不錯,改日我再給您送兩壇來嘗嘗?」
周翡忽然問道:「舊都是什麼樣的?」
魚老的目光緩緩落在她用過的絲絹上,寇丹立刻會意,將那絲絹整整齊齊地疊成了一個四方小塊,放在桌角。反倒是魚老,整天被不拘小節的李大當家和故意搗蛋的周翡折磨,倒有點不那麼習慣別人順著他來。他頗有些尷尬地乾咳一聲,說道:「你自便就是。」
蜀中小鎮頗為閑適,說書的老漢素日里與眾人磕牙打屁慣了,也不缺錢,頗有幾分愛搭不理的風骨,只見他白鬍子一顫,便娓娓道來:「要說起咱們這兒出的大英雄啊,老寨主李徵,非得是頭一號……」
黑夜中,潛伏已久的黑影紛紛從洗墨江兩岸跳下來。寇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她等這一天,實在有點久了——如果不是李瑾容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非得出頭接收吳氏家眷,「那邊」想必也不見得會舍下血本來動這個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
此時,在山下小鎮中,謝允疑惑地將被風刮上的窗戶重新推開,眯起眼遠遠看了看四十八寨的方向,轉頭問周翡道:「你們寨中每天人來人往,巡山的到處都是,鳥群有這麼容易受驚嗎?」
寇丹微微歪了歪頭,眼角泛起細微的笑紋,輕聲道:「像師叔這樣在一條寒江中默守二十年的人,不想說什麼是不會說的,這點分寸師侄還有。想必海天一色的秘密從您這裡是拿不到了,那麼我便不問了。」
「東西先放下,」馬吉利點了一個隨行的人留下看管馬匹行李,隨後說道,「其他人跟我立刻動身。」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樣子,一邊搖頭一邊笑,又動手重新將杯子擺整齊:「師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何必為難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她低垂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聲音卻越發輕柔:「師父和師叔當年既然決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會害我們,既然不能說,我便不問了。侄女這就……」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傍晚住進客棧,謝允還明知故問:「我看也不遠了,咱們怎麼還不直接上山去,非要在這兒耽擱一天?」
馬吉利為了防止她再胡亂杜撰,忙接道:「普通弟子進出經兩道審核無誤就可以,生人頭一回進山要麻煩些,至少得報請一位長老才行,大概要等個兩三天。這會兒大當家不在家,恐怕比平常還要慢一點。」
這世上最頂尖的刺客下手極狠,于無聲中一點餘地都不留。見血封喉的毒針一根釘進了魚老的血管,一根釘進他的經脈,毫釐不差。魚老那出於本能的含怒一掌瞬間加速了毒發,眨眼的光景,黑氣已經瀰漫到了臉上。他難以置信地瞪著方才還在和他言笑晏晏的女人,想說什麼,卻驚覺自己的舌根已經發麻,四肢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馬吉利命人給李瑾容送了封信,便迅速備齊車馬,喬裝一番低調地往蜀中而去。
吳楚楚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謝允端起茶杯擋住臉。
周翡端著酒杯的手停頓在半空中,眼皮毫無預兆地跳了兩下。
寇丹頓了頓,嘆了口氣,低眉順目地起身行禮道:「是,師侄多嘴了,師叔勿怪。」
「但宮裡是凍不著的,有炭火,有……」謝允輕輕頓了一下,端起碗來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記不清了,大概除了凍不著餓不著,也沒什麼特別有意思的,那裡面規矩很大——長大以後,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歡往南邊跑。那些小客棧為了省錢,都不給你生火,萬一錯過宿頭,還得住在四面漏風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曬太陽。」
他說到這裏,抬頭看了看周翡,神色十分正經,彷彿將周翡當成了能平等說話的同齡人。
不管外面流傳了南刀哪個版本的傳說,反正在李瑾容的記憶里,李徵永遠是不緊不慢、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奇男子」——通常都是嘮叨她,因為弟弟比她脾氣好。李瑾容總是懷疑,李徵有時候跟她沒事找事、喋喋不休都是故意的。每次說得她暴跳如雷,他老人家就好像完成了什麼大事似的,高高興興地飄然而去。偏偏她年輕時還總是如他的意。
按照年代判斷,曹仲昆叛亂,火燒東宮的時候,謝允充其量也就是兩三歲的小孩子——兩三歲能記事嗎?這不好說,至少對周翡來說,她已經能記住父親冰冷的手和李二爺染血的背影https://m.hetubook.com.com
他們關心的是,霍家堡一朝傾覆;北斗在積怨二十年之後,依然不將日漸式微的中原武林放在眼裡,而且越來越放肆;霍連濤南逃之後開始四處拉攏各方勢力,打著「家國」與「大義」的名號,大有再糾集一次英雄大會的意思;衡山下,南刀傳人橫空出世,殺了四象之首,除了叛出四象的朱雀主木小喬之外,其他兩個山頭的活人死人山眾紛紛表示要報此仇;最近聲名鵲起的擎雲溝主人本來聲稱要刀挑中原,不料居然也在那位新的「南刀」手下惜敗,蠻荒之地的愣頭青也不嫌丟人現眼,公然宣布了這個結果,弄得如今南朝的黑白兩道都在找這位神乎其神的後輩……以及四十八寨的大當家李瑾容悄然離開寨中,攪進了這風雲里。
女人好像很清楚魚老是個資深事兒媽,她回手將被風吹開的窗戶推上,又微踮起腳,仔細循著花瓶原來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將它嚴絲合縫地放了回去,這才輕舒一口氣,轉回頭打招呼道:「師叔。」
聽謝允這麼一問,周翡心說:我哪兒知道?
魚老皺了皺眉,疑惑道:「寇丹?」
李瑾容離開四十八寨之後,寨中一干防務自然戒備到了極致。此時,雖然魚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沒有潛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會發現水霧下面的巨石在不斷移位置。一旦有人闖入,牽機立刻就會浮起驚濤駭浪——那威力甚至連周翡都沒見過。魚老一般只是嚇唬她,不可能真把這排山倒海的大傢伙拿給一個尚未出師的小女孩玩。
又有好事者接茬兒道:「一刀從龍王嘴裏挖了個龍珠出來的故事可不要說了!」
吳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齜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願地跟著走回隔壁房間。唯有謝允留在客棧大堂窗戶邊的小木桌邊,手邊放著一壺他習以為常的薄酒,透過支起的窗戶,望著蜀中山間近乎澄澈的月色。
木盒的鐵軸已經銹完了,剛一開蓋,就隨著一股霉味「嘎吱」一聲壽終正寢。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這被李大當家大費周章收藏起來的,卻並不是什麼珍寶與秘籍,而是一堆雜物。
李瑾容走進她的小書房,謹慎地反扣上房門。
遙遠的風穿過山巒與重重密林,本身聲音就已經十分尖厲,非得仔細分辨,才能從中聽到一絲夾雜的哨聲。
寇丹就是鳴風的現任掌門。也正是因為她是牽機的締造者之一,寇丹才能不動聲色地穿過滿江的陷阱。
女弟子察言觀色,忙咽下多餘的言語,說道:「上回寫信來報,似乎是剛出蜀,李師妹頭一次出門,頑皮了些……」
除了李妍還在不明狀況地揉眼睛,連吳楚楚都警醒地驚惶起來。
李妍在桌子對面對周翡做了個鬼臉,周翡忙乾咳一聲,生硬地岔開話題道:「馬叔,那老伯說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嗎?」
這隻兇猛的惡犬,悄無聲息地睡下了。
那是一隻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艷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妖異。
周翡明白她的意思,一時有些踟躕。
吳楚楚睜大了眼睛,連謝允都不知不覺中湊了過來。下面大堂里大聲說大書,周翡他們幾個就圍坐在馬吉利身邊,聽他小聲說起「小書」,也是其樂融融。
她已經人到中年,曾經豐|滿的雙頰微微有些下垂,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無法掩蓋的紋路,但依然有種別樣的美——不是少女們天生的秀麗,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種灼目的艷麗。她的五官並非毫無瑕疵,可當她隱隱帶著笑意看過來的時候,別人很難不被吸到她的眼睛里。那雙眼睛好像是由一層一層氤氳交疊的秘密構成的,說不出地詭秘動人。
他最後一句讓她聽清楚的話,就是:「爹給你的鐲子要留好了。」
女弟子不敢多做打擾,應了一聲便退出去了。
夠資格護送李妍的,除了深得李瑾容信任,自然也各有各的本領。馬吉利雖然深更半夜被周翡喊醒,身上還有小酌過的酒氣,卻在聽她三言兩語說明原委后立刻便清醒過來。一行護送者轉眼便訓練有素地聚集在了大堂窗邊。
可是這一夜,卻有一個人影輕飄飄地掠過殺機暗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周翡覺得莫名其妙。
寇丹眼皮微微一垂:「師叔,我叫您師叔,大當家因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師叔,這麼算來,倒還是我佔便宜了。可是我有時候想,咱們這樣的人,跟大當家他們那樣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風霽月,咱們活在暗影黑夜裡,潛行無蹤,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處湊呢?」
這一次,李瑾容最後決定離開蜀中,除了近期四十八寨在北方數個暗樁接連無端斷線,逼得她不得不去處理之外,其他的原因便落在這封信上。
魚老面無表情地站在門邊。
替她打雜的女弟子口齒伶俐地回道:「尚未收到,這回北狗想必是動了真格的,咱們在北邊的人都跟寨里斷了聯繫,王老夫人一時半會兒想必也沒辦法。不過咱們王老夫人是誰?她老人家就算正面碰上北斗,也該北狗讓路,您就放心吧。」
讓她心裏更加不安的是,這兩個月里,無論是周以棠還是王老夫人,都沒有給她回信。
樓下笑聲四起,說書老頭也不生氣,只是無奈地衝著突然飛出來的謝允翻了個白眼,將琴一扔,拿起驚堂木輕輕叩了叩,說道:「弦有點受潮,不彈了,老朽今日與諸位說個老段子。」
要不是謝允當年為了潛入四十八寨在此地潛伏了大半年之久,弄不好真要信了她。
周翡想起謝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過一句「我家在舊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無端咂摸出了一點無邊蕭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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