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章 推雲

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馬吉利就是太知道了。
就在這時,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凌空架住了谷天璇一掌。
她那巴掌似的小臉上布滿業已干透的血跡,嘴唇白得嚇人,眼神很疲憊,彷彿下一刻便要合上眼,瞳孔深處卻還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
行腳幫眾人專精坑蒙拐騙,臉皮比尋常人厚實不少,權當是人家在歡迎自己,一時間個個原地長高了三寸,挺胸抬頭地跟著周翡往前走,神氣得不行,享受了一回萬眾矚目的待遇。
只見她形容十分狼狽,一張小臉上黑灰一片,髒兮兮的,眼圈還是紅的,委屈得彷彿下一刻便能哭出來。他到嘴邊的怒斥突然便說不出口了,終於只是愛搭不理地哼了一聲,認下了「楊黑炭」這名號。
周翡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險些撞在林浩身上,林浩忙扶了她一把,他自己腿上有傷,兩人一起踉蹌了一下。
寇丹察言觀色,忽然上前一步,說道:「王爺受匪人所制,是我護衛不力,殿下,這事您怎麼說?」
曹寧彷彿早知道有這麼一出,毫不猶豫地一彎腰——
「不殺你,我還是意難平。」周翡低聲嘆道。
馬吉利目光微動,心裏飛快地掂量著眼前的情況。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著,等會兒再死。
她也曾無數次地躥到別家門派「偷師」,其實不能算偷,因為除了鳴風,大家都敞著門叫人隨意看,只是周翡有點孤僻,尤其看不慣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樣子……
李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也只是微微轉動著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風過無痕」獨步天下,謝允幾乎是人影一閃便已經追上了曹寧。谷天璇、陸搖光與寇丹同時出手,謝允近乎寫意地後退一步,十文錢買的摺扇彷彿瞬間長出了銅皮鐵骨,先後從谷天璇的手掌、陸搖光的長刀與寇丹的美人鉤上撞過去,竟然連條裂痕都沒有。
「想必是。」谷天璇一聲長哨,所有的北斗都聚集在了曹寧這格外圓的「月亮」身邊。小二十年的光景,當年舊都那場震驚九州的刺殺餘威竟依然在!
走動的時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別在曹寧喉嚨上不動。曹寧總算有了些能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一笑道:「哪裡笨,姑娘太自謙了。」
馬吉利見了這陣仗,目瞪口呆地盯著曹寧:「阿翡,這……」
「我把人都帶來了,」林浩道,「剩下的……小孩子、不會武功的,還有那位吳小姐,我讓他們趁機從後山走了。你放心,咱們這些人,死就死了,就算落到曹狗手裡,起碼還有自盡的力氣。」
寇丹死了,今日在此地的鳴風一脈的人大概一個也跑不了,便不會再有人為難他們母子了吧?
遠山長暗,落霞似血。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動,但曹胖子的幾個近衛與谷天璇、陸搖光等人還是跟了上來,隔著數十步跟著他們,虎視眈眈地盯著周翡。
「天亡我楚,非戰之罪。」曹寧在周圍人一頭霧水之中低低地感嘆一聲,隨即猛地一揮手道,「集中精銳,向山下衝鋒,立刻下山。」
對了——她想,還有李妍,還有吳楚楚,她懷裡還有吳楚楚相托的東西,身後還有個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
寇丹被謝允奪了兵刃,短暫地退開片刻,手中扣緊了一大把煙雨濃,打算趁著謝允被谷天璇等人纏住的時候實施偷襲,餘光掃見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來沒太在意,誰知馬吉利一掌向她拍了過來。
探子聞聽山下異動,立刻如臨大敵地準備繼續迎戰……結果就在第一道崗哨門前看見了這一幕。
他的身法快到了極致,從北斗面前掠過,竟叫谷天璇都有些眼花。同時,他手中摺扇轉了個圈,直入寇丹的長鉤之中。寇丹狠狠地吃了一驚——幾次旁觀,謝允竟將周翡破雪刀的「風」一式學了個有模有樣。
謝允扇了兩下,發現實在是冷,偷偷摸摸地打了個寒戰。為防自己變成一隻瑟瑟發抖的鵪鶉公子,他只好將扇子重新合在手心,總結道:「到時候天下英雄齊聚一堂,更方便大家評理,肯定比我們這樣僵持著好!」
馬吉利聞言,大叫一聲,已經淚如雨下。
周翡此時出面,是想要刻意拖時間,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然而說到這裏,一股突如其來的難過卻後知後覺地衝進了她的胸口。
那麼現在,是什麼還在撐著她呢?
謝允又道:「到時候呢,估摸著大當家也該回來了。哦,對了,我聽說自從沈天樞一把火燒了霍家堡,霍連濤正在南朝四處糾集人馬預備著要報仇。聞聽這麼大的熱鬧,他能不來摻一腳嗎?還有我大昭——當年江湖謠言說,曹仲昆為了對付南軍,無暇他顧,方才放任了四十八寨。按這個想法,現在北朝豈不是『有暇他顧』了?那可大大地不好,金陵那邊聽見恐怕要睡不著覺了……何況我聽說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聞煜將軍過來也不太遠。」
他有些消瘦的下巴輕輕蹭過周翡的頭髮,漠然問道:「那你這是什麼意思,考驗我會不會監守自盜嗎?」
周翡忍著傷急喘了幾口氣。
「馬叔,」李妍低低地說道,「前幾天在山下,你同我們說老寨主對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嗎?」
千鈞一髮之際,周翡猶豫了。
面前大軍整整齊齊地分開兩邊,讓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殺氣騰騰地夾道歡迎。
周翡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轉身走了。馬吉利眼睛里的光終於漸漸暗下去,漸漸熄滅了,像一簇狂風中反覆搖擺的火焰。
那姑娘的聲音太尖了,平時就咋咋呼呼的,這會兒扯著嗓子叫起來,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進了周翡耳朵里,生生將周翡叫出了幾分清明。她抬手擋了李妍一下,扭頭吐出一口血來,右半身這才有了知覺。
「我沒有棋差一著。」曹寧慢吞吞地說道,「只是快要收官的時候,有人不講規矩,過來把棋盤掀了——我能說什麼?我無話可說,寇樓主,看來咱們已經輸了。」
她每每像個貪多嚼不爛的小獸,囫圇看來,什麼都https://m.hetubook.com.com想摸上一把,反而都學得不倫不類。直到周以棠頭也不回地離開,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來。
周翡用力推了曹寧一把,將他那貴重的腦袋按了下去,一路走到寨門崗哨里:「馬叔,這就是那敵軍主帥曹寧……」
這時,一柄長刀橫空插入,險些將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了一驚,驀地移步退開,卻見那方才好似連站都站不穩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瞭望春山。由於受傷,她的刀無可避免地慢了不少,勁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鳴風樓,對殺意最是敏感,此時卻覺得周翡的刀再一次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曹寧終於在好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氣喘如牛,狼狽不堪,卻依然慢吞吞的,此時看了謝允一眼,他搖頭道:「趙……」
與此同時,周翡回手探進同樣布滿血跡的前襟,摸出一個小包裹,薄薄的絲絹包裹著堅硬的小首飾,從她沾滿血跡的指縫間露出形跡來。
相比「山」與「風」兩式,破雪刀「海」一式,是她最後才領悟的,使出來總是生澀,雖漸漸像模像樣,卻依然差了點什麼似的。沒想到此時千軍萬馬之中,竟讓她一招圓滿。那刀光扇面似的卷了出去,竟近乎炫目。
「哪兒有,」曹寧負手笑道,「只不過若是我能順利脫逃,自然會親自下山,若是我無法脫身,被押進寨中,陸大人與谷大人兩人必有一人下山主持大局。可是現在,我們都被困在此地,山下的大軍遲遲等不到消息,是不是只能說明一種情況呢?」
一個行腳幫的人也叫道:「你這漢子說話痛快,比你們寨里那蔫壞的丫頭實在多了!」
原來她的一生之中,在這小小的山寨里,有那麼多美好而鮮活的記憶。
「替我把這個還給楚楚,」周翡沒有回答謝允的話,只說道,「再找個可靠的人幫她保存。」
馬吉利之於李妍,好像是華容城中突然的圍困之於周翡。
曹寧一抬手打斷他。
楊瑾大聲道:「站住!」
北軍登時掉轉刀口,竟似孤注一擲地沖李瑾容等人壓了過去,傾覆而至。
後來的事,周翡就不記得了。
這三個字登時如油入沸水,陡然炸了起來。谷天璇立刻如臨大敵,再顧不上其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到曹寧身邊:「王爺!」
這一系列的事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曹寧已經被北斗牢牢地護衛了起來。
謝允的手從未這樣有力過,他把著周翡的手,將望春山劃開半圈,一圈圍上來的北朝偽軍紛紛被逼退,下一刻又瘋狂地擁上來。
隨後他驀地扭過頭去,只見一隊武功極高的人悍然逆著人流殺了上來,所到之處睥睨無雙,活活將北軍的包圍圈撕開了一條裂口。
周翡盯著他,又說道:「天地與你自己,你無愧於哪個?你說令尊不自量力,將來馬師弟提起你來,該怎麼說?」
李妍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可是忽然間,她在深秋的風中想起了很多過往未曾留意的事——她那時是怎麼跟李晟明裡暗裡鬥氣的,又是怎麼百般敷衍李妍也掙脫不開這跟屁蟲的。無數個下午,她在周以棠的書房中睡得一臉褶子,醒來瞥見小院中風景,看熟了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細微差別——漸次短長的陽光、交替無常的晴雨、歲歲枯榮的草木……還有周以棠彈在她頭上的腦瓜崩。
他話音未落,山谷中便傳來整肅的腳步聲與士兵們喊的號子聲,那聲浪越來越近,像一圈圈不祥的漣漪,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陸搖光倏地一怔,一時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麼。
華容城中,她被那瘋婆子段九娘三言兩語便刺|激得吐血,如今想來,那時的心性也是脆弱。
旁邊馬吉利連忙按住他。
因為過往十幾年實在是日復一日、乏善可陳,一句話便能交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麼「閱歷」。
李妍驟然閉嘴,少女的神色憤怒而冷淡,一時竟彷彿憑空長大了幾歲。
謝允將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來,一言不發地擋在周翡面前。
李妍擠開擋著她的幾個人:「阿翡!」
「不得無禮。」周翡隨口數落了她一句,又對馬吉利道,「這是我在外面認識的幾個朋友,行腳幫的,還有這位是擎雲溝的……」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谷天璇面沉似水,狠狠剜了辦事不力的陸搖光一眼,可惜投鼠忌器,只能讓路。
曹寧好似十分理解地點點頭,從善如流地改口道:「謝兄,擅用『推雲掌』,你不要命了嗎?圖什麼?」
周翡問道:「張師伯和趙師叔呢?」
她話沒說完,望春山沒有給她機會,一刀從她那美麗的頸上劃了半圈。
北端王看似笨重的身軀里裹著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機巧,他腦子裡簡直好像有一座環環相扣的險惡牽機。他越過陸搖光等人,目光落到了那分外顯眼的行腳幫身上,突然下令道:「前鋒撤回,弓箭手準備!」
馬吉利等人腳程極快,一路風馳電掣般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崗哨外,老遠便看見被周翡挾持的北端王——沒辦法,誰讓這位王爺千歲富貴逼人,還偏偏身處一幫窮酸得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便是……一了百了了吧?
千鍾、赤岩、瀟湘……有些門派精髓尚在,有些沒落了。
他答應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時候,心裏想必是不願意攪進寇丹和北朝的陰謀里,想要乾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為諸多猶豫,才走得那麼慢,讓李大當家以為是李妍貪玩,還專程寫信訓斥侄女。
這安排堪稱井井有條。
馬吉利也十分狼狽,不過好在他一直總領後勤與各寨各崗哨聯絡,傷得並不重。
李瑾容不苟言笑很多年,除了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點細微的軟化,其他時候幾乎都是不近人情的。但是她會偶爾對李晟點個頭,對李妍無奈地嘆口氣,還有就是……有長輩誇她天賦高武功好的時候,她雖然從不附和,卻也從不說「小畜生差得遠」之類的自謙話來反駁。
https://www.hetubook.com.com林浩散亂的長發貼在了鬢角,盯著那鐵矛怔了半晌,魔怔了似的低低叫道:「師……師叔……」
一面是區區不過千八百人的江湖門派,一面是處心積慮的數萬大軍,此乃卵與石之爭。
周翡緩緩站直了,彷彿攢夠了力氣,在等著什麼。
倘若李妍的頭髮能短上幾尺,此時想必已經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獸一樣跳了起來,指著馬吉利道:「馬吉利,你說誰是賤人?你才是賤人!」
到如今,終於逼到了這一步——他圖窮匕見,與昔日故人兵戈相見。
林浩怎會不知她是怎麼想的?這些備受寵愛的少年少女越是從小偷奸耍滑得理直氣壯,遇上事的時候,便會越是痛恨自己。大人們總覺得她還小,自己還中用,還能替她撐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們總覺得長輩們如山似海,怎麼靠都靠不塌。誰又知道這些遮風擋雨的背影,有時候也只是一塊單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周翡轉身沖向洪流似的官兵。
谷天璇該狡猾的時候狡猾,該實在的關頭也實在,三言兩語點出了雙方的僵持。他輕輕地搖了搖手中摺扇,又道:「咱們面對面,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諸位手上除了端王殿下,斷無別的籌碼。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爾等必死無葬身之地。只要我軍還在山下,你們也不敢傷了王爺,是不是?我看不如咱們各退一步,商量出個都能接受的章程來,如何?」
寇丹如釋重負地上前,站在馬吉利身後,露出妍麗的半張臉,伸手搭在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夠了夠了,嘶……師兄跟你有仇嗎?」林浩一邊叫喚,一邊盡量躲開沒輕沒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咬著牙沖馬吉利道,「那就麻煩馬叔先走一步,我隨後就到。」
林浩嘆了口氣:「去可以,你不要往前湊,聽師叔的話,小心點。」
那手在她後頸上蹭了一下,涼得好像冰雕……
曹寧的神色也是一凜:「李瑾容本人嗎?」
楊瑾憤怒地瞪過去,看清了李妍,卻是一愣。
陸搖光也飛身撤回來:「王爺,縱然區區幾十個江湖人不足為懼,也還是請您先行移駕安全的地……」
谷天璇正想開口,誰知剛一提氣,便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湧。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著謝允,不由得有些心驚,不知從哪兒冒出這麼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來:「你……」
然而她終於什麼都沒說,只是將東西塞進謝允手裡,抽出自己被他攥得通紅的手指,看了謝允一眼——
可是鳴風樓主終究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寇丹連退七步,大喝一聲道:「馬吉利,你將四十八寨賣成了篩子,現在才反水有什麼用?不要你老婆孩子的性命了嗎?」
馬吉利道:「趙長老重傷,張長老……唉,眼下這邊全靠你一個人撐著,你先亂了算什麼?阿妍,過來看著你師兄,我先出去打個頭陣。」
偽朝領兵大將大喝道:「保護王爺,拿下賊寇!」
馬吉利緊緊地閉上了嘴,寇丹卻笑道:「好得很,馬夫人和龍兒我都照看著呢。」
馬吉利整個人開始發冷、僵硬,他像凍上了一樣,隔著幾步望著周翡。
林浩周全穩重,可畢竟也是個年輕人,先前是存了必死的心,才顯得越發沉穩有度,乍一聽見這從天而降的轉機,當時就坐不住了,單腿蹦起來便要出去查看。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傷,傷口還在往外滲血,聽說消息,當即金雞獨立地一躍而起:「什麼?阿翡?」
謝允在兩步之外看著她,周翡已經是強弩之末,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強行帶走……
周圍無人可施救,李妍尖叫了一聲,她離得實在太遠,連撲上去都來不及。
寇丹對這一招幾乎有了陰影,當即要甩脫他。
曹寧見谷天璇被謝允堵得啞口無言,不由得嘆了口氣,感慨手下竟無機靈可用之人。
寇丹沒料到自己的狗這麼快就反水,忙飛身往後退去,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谷天璇差點被他噎死。
她方才趁李妍跳腳罵人的時候緩過一口氣來,悄悄遣了個弟子進四十八寨中報信——曹寧雖然暫時跑了,但他的數萬大軍沒有跟上來。此地只有兩個北斗和一幫黑衣人,不知寨中還剩下多少戰力……倘若拼了,未必沒有留下他們的可能。
這愣頭青也不管對面是「巨門」還是「狗洞」,當下便要追上去。跟著他的行腳幫見狀,連忙上前助陣。周翡微微避開謝允的手,謝允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抓向曹寧。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盡全力扭過頭去。
縱然是一幫一流高手也絲毫不敢輕慢,當即被北軍衝散了些許,只能各自應戰,戰局登時激烈起來……
馬吉利一擊得手,人已經退到數丈之外。
周翡無端遭到戰友指桑罵槐,卻無暇反駁。她眼前越來越模糊,幾乎是憑藉著本能在揮刀,身上的枯榮真氣幾乎被迫與她那一點微末的內力融為了一體。
馬吉利仍然有點找不著北,一邊讓人將周翡他們放進來,一邊又看著行腳幫的眾流氓,問道:「那這些……」
陸搖光對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說話,谷天璇卻一抬手止住了他。這俊俏書生似的北斗彬彬有禮地開口道:「我知道諸位劫持王爺,是想讓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只是諸位也須得講理——我們退了,端王爺的安全誰來保證呢?當年貴寨大當家便曾北上刺過聖駕,如今王爺落到諸位手中,我也實在不能指望你們對殿下禮遇。若是王爺有什麼閃失,我們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數萬大軍南下,諸位讓我們就這樣收場,想也知道我們不肯的吧?」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兒子。」周翡道,「這胖子詭計多端,我沒別的辦法,只好使了笨辦法,乾脆將他捉來。」
馬吉利一邊命人將行腳幫的人放進去,一邊又透過人群,往對面放出目光——谷天璇、陸搖光虎視眈眈,身後跟著一水兒的北斗黑衣人,還有以寇丹為首的和*圖*書鳴風樓刺客。雖然關鍵時刻,周翡用一句話挑撥了寇丹和曹寧,但此時雙方利益畢竟還一致,這一點嫌隙不足以讓他們徹底翻臉。
兩條牽機線凌空甩了過來,旁邊兩個試圖伸手的行腳幫中人齊齊慘叫一聲,各自被牽在寇丹手中的牽機線斬斷了一條手臂。
話音未落,前鋒已經一擁而上,即便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每個人都不過是受訓了幾年便拿起刀劍的尋常人,都好像一捧潑在身上也不傷一根汗毛的溫水,湊在一起,卻彷彿排山倒海的巨浪,頃刻便將四十八寨最後的精銳與行腳幫沖得四下離散。謝允將寇丹的長鉤橫在胸前,震開陸搖光的一刀,手掌隱藏在寬袍大袖中,側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經成了強弩之末,推雲掌卻永遠帶著股舉重若輕的行雲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沒敢硬接,避走半身後方才低喝一聲,伸手攻向謝允腰腹,卻不料他只是虛晃一招,幾步間竟從他們兩人圍攻中信步晃出,脫離開去。
周翡耳朵里轟鳴一片,聽不見、看不清,意識在拚命下沉,她卻無意識地死死攥住旁邊人試著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暈過去。
蜀中多山、多樹,周翡記得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從那些樹梢上熟視無睹地掠過——清晨那些枝頭上充滿了細碎的露珠,她沒有謝允那樣風過無痕的輕功,總是不小心晃得樹枝亂顫,凝結的露珠便會撲簌簌地下落,時常將路過的巡山崗哨弄個一頭一臉……好在師兄們都不跟她一般見識。
北斗們當然看得出他們擒賊擒王的意圖,眾多黑衣人用人盾圍成了一個圈,緊緊地將曹寧夾在中間。曹寧淡定地看著外圈的護衛一層一層地死光,卻似乎絲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過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線頭——厚實些更好,沒有也不傷筋動骨。
馬吉利好像被他們這一來一往提醒了,上前道:「別人先不必說,但寇丹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師滅祖、天理不容,還請將此人交回!」
谷天璇聽見「推雲掌」三個字,整個人猛地一震,脫口道:「是你,你居然還沒死!」
從他當了這個內線開始,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就算四十八寨僥倖留存,將來李瑾容會容忍他這一場背叛嗎?
她說到這裏,感覺到地面傳來了隱隱的震顫。非常時期,林浩的反應是極快的。
「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出,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林浩都被他笑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整個人激靈一下,當即覺出不對來,喝道:「當心,有詐!」
「馬叔,」周翡扶著自己的長刀,吐出一口帶著涼意的氣息,「四十八寨是你們一手建成、一手維繫的。我們都是從秀山堂,從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頭看看,滿山的後輩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經從你口中第一次聽見三十三條門規。你背了無數次的門規,自己還記得嗎?」
這是她外祖用性命換來的二十年太平,而大當家不在……
周翡覺得他說的話相當有道理,緩過一口氣來,她竟然露出了一點笑容,毫不遲疑地衝著那被重重北斗圍在中間的曹寧衝去。她漸漸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傷口,漸漸察覺到了蜀中深秋的嚴寒,可是她全不在意,一時間,眼裡只剩下這麼一把望春山,破雪刀好像融入了她的骨血。
不知是誰叫道:「大當家!」
她猶豫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致命。
「就是我們需要人。」曹寧低聲道,隨即他的目光跳過林浩,轉身望向那被谷天璇與陸搖光兩人夾在中間的謝允,朗聲道,「謝兄,我看你還是跑吧。」
曹寧甚至有暇彬彬有禮地沖林浩一笑。
就在周翡于進退之間搖擺的時候,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憑空一轉,竟然拍在了周翡的后心偏右處。她是右手持刀,這一掌落了個結結實實,周翡右半身整個麻了,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麼落的地都不知道。
周翡的全副精力本來都在對面,那一瞬間,她卻突然有種汗毛倒豎的危機感。她來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線間的直覺卻在催促她閃開、後退,可她手裡還抓著曹寧!
大概因為四十八寨這些年來真的不怎麼與外人來往,馬吉利見了這些上趕著「拔刀相助」的人,還頗有些疑慮。他眉心微蹙,不過隨即又打開,面子活還是做到了,一揖到地道:「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義,四十八寨日後定當銘記於心。」
緊接著空中一聲尖鳴傳來,一支足有成人手腕粗的鐵矛被人當箭射了過來,將一個士官模樣的北軍釘在了地上,入地半尺,長尾猶自震顫不休。
周翡推開幾雙扶著她的手,吃力地彎腰撿起蒙塵的望春山,當成拐杖拄在地上,堪堪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誰知謝允學的只是個形,並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樣詭譎。那摺扇在他手中轉了半圈,輕輕一卡。接著,一股厚重的內力透過扇子當胸打來,寇丹情急之下竟棄鉤連退數步,甩出一把煙雨濃。
他在蜀中客棧中聽驚堂木下的前塵往事,在少女們嘰嘰喳喳的追問里強作歡顏,左胸中裝著恩與義,右胸中是一家妻兒老小,來回掂量,不知輾轉了多少回。
李妍從他身後冒出頭來,大叫道:「楊黑炭!」
正在給他看傷的大夫暴怒道:「混賬,你給我坐下!」
寇丹怒道:「你這……」
周翡耳畔儘是刀槍相抵之聲,她卻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頓地將當年馬吉利說給她的三十三條門規背了一遍。念一條,她便問馬吉利一句「對不對」,及至三十三條門規盡數念完,馬吉利彷彿被人當面打了無數巴掌,眼圈通紅。
寇丹看著他,殷紅的嘴角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綻開的罌粟:「成王敗寇罷了,那麼個老廢物整日里以長輩自居,我到現在才動手清理了他,便是我鳴風樓的列祖列宗見了,也能誇我一句仁厚了。我欺了誰?滅了誰?」
就在這時,一道突兀的馬嘶聲蠻不講理地撞入滿山的刀劍聲中——此地都是崎嶇的山路,誰在縱馬?
縱然李瑾容帶走的是四十八寨真https://m.hetubook.com.com正的精銳,可也不過百十來人而已。他手握幾萬北軍,居然要在這突然殺回馬槍的百十來人面前撤退,為防追擊,還要佯裝氣勢洶洶地撤!
這一句話灌入周翡嗡嗡作響的耳朵,好像憑空給她軟綿綿的身體灌了一股力氣,原本順著謝允力道隨意遊走的望春山陡然一凝,隨即她居然一擺手臂,掙脫了謝允。
楊瑾一刀將一個北斗黑衣人劈成兩半:「欠著!」
周翡曾經覺得,直到她出師下山,人生才剛剛開始。
這些事來得太快了。
原本跟在馬吉利身後的弟子都呆住了,直到這時,才有人暈頭轉向地問道:「馬師叔?這……這是怎麼回事?」
這麼多年,在武功上,馬吉利一直難以真正地躋身一流,這才日復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門規,說不出是天分還是心性,他始終差了一點。但此時,他卻彷彿突然邁過了某一道門檻似的,掌法中驟然多了種不顧一切的兇狠,失了兵刃的寇丹一時竟有些狼狽。
馬吉利面色鐵青,抬手指向寇丹:「你這賤人!」
謝允從骨頭縫裡往外冒著壓不下去的涼意,神魂卻似乎已經燒著了。
謝允低聲提示道:「曹仲昆的兒子,老二。」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隨即反應過來身後人是誰,中途便卸了力道,這一口氣驟然沒提起來,她踉蹌了一下,被謝允堪堪扶住。
他說到「賤」的時候,已經運力于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撲過去。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諾,重於我身家性命。
馬吉利整個人一震,澀聲道:「阿妍……」
可王爺畢竟是王爺,他一聲令下,別說撤退,哪怕讓他們這些人集體就地自盡,他們也不能違令。
這一副性命託付給你,還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當車。
周翡異想天開,執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陰謀已經成型,所有的消息都會經他的手。而這個他從小看到大,從來桀驁不馴的小姑娘很可能一頭扎進北斗與寇丹手中,連同她身邊百十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起葬身於此。他下意識地追上來,跟她說了那一堆隱晦的廢話……可惜周翡全然沒聽出來。
謝允「哈哈」一笑,本想嘴上占點便宜,然而在兩大北斗手下,他也實在不像看起來那麼輕鬆。謝允險而又險地躲過了陸搖光一刀,只來得及笑了一聲,一時居然無暇開口。
此時整個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著一個隨時能傾覆的平衡,而準星就在這個胖子身上。她不能放開這個人。
哪怕之後周翡竟然成功挾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線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只能將錯就錯。
而谷天璇一擊不成飛身後退,在幾步以外盯著眼前的人——方才攔住他的,竟是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謝允。
謝允截口打斷他道:「鄙姓謝。」
「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衝出去找死,有意思嗎?」
周翡彷彿眨眼間,便將那些虛的、浪費力氣的、技巧性的東西都去除了,她的刀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竟然完成了一次去繁就簡,每一刀、每一個手腕翻轉,都致命起來。
謝允的目光沉下來,這時,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里那個與清風白骨對坐的落魄公子了,他身上泛起說不出的沉鬱,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雕像,即使帶著個人,憑他在洗墨江來去自如的輕功,也十分遊刃有餘。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馬吉利那一掌震傷了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間氣息彷彿只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劇痛。她滿口血腥氣,恍惚間只覺有人抓住了她的後頸,將她往後一甩,幾個師兄七手八腳地接住了她。
馬吉利手下一滯,寇丹立刻要反擊。
「楊瑾。」楊瑾一聽她說起「擎雲溝」,就想起在邵陽的時候周翡那句「那是什麼玩意兒」,當下新仇舊恨一同湧上心頭,憤憤地掃了周翡一眼。他一見周翡和李妍這倆丫頭就火氣上涌,簡直不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忙沒幫上什麼,倒是把自己氣成了一塊憤怒的黑炭。
谷天璇驚疑不定地道:「你是什麼人?」
隨即,谷天璇運起「清風徐來」,身如鬼魅,眨眼間已掠至曹寧身前,出手如電,一拉一拽,那曹寧彷彿不再是個足足有幾百斤的人,而是一團棉絮,身輕如燕地被他拋至身後。谷天璇一朝得手,當即面露獰笑,摺扇一架盪開楊瑾揮過來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來不及躲閃的周翡,打算順手將她斃在面前。
「阿翡,」謝允在周翡耳邊輕聲說道,「我其實可以帶你走。」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邊趁著這一點空隙,將寨中能當人使的幾百號弟子全部集中了過來,一邊緊著叫人去打探情況。
谷天璇等人一開始還怕這年輕的王爺不把李瑾容當回事,聽了這命令,一時都莫名其妙——他這不是不當回事,而是太當回事了。
這時,林浩親自帶人趕到,只見他一揮手,四十八寨眾人一擁而上,將北斗團團圍在中間,足有百十來人——已經是傾盡寨中戰力。
她眼前一黑,心裏想著不能倒下,身體卻不聽使喚,長刀點地,恰好撐住了她,她就這樣站著暈過去了。
「張師伯死了,趙師叔重傷,現在生死不知。」林浩道,「沒事,你剛才不是殺了寇丹嗎,還有北斗和北端王……這些人殺一個你就夠本了,殺兩個能賺一個,咱們不過是一幫不值錢的江湖草莽,誰怕誰?」
楊瑾方才被谷天璇一扇子震開斷雁刀,一側的虎口還微微發麻,見狀提刀在側,伸手攔了李妍一下,防止馬吉利暴起傷人。
馬吉利果然懂了她的意思,突然掉頭衝進了戰圈。
北斗巨門乃當世頂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長老張博林與趙秋生兩人夾擊中絲毫不露敗象,就算周翡全須全尾地站在面前,也不見得禁得住他當頭一掌,何況她剛剛挨了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這會兒幾乎連氣都提不起來!
突然,馬吉利掃向寇丹的下盤,寇丹怒喝一聲,牽機線回手掃了出去,一下纏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馬吉利的胳膊。
周翡只覺得身後有人飛快靠近,想也沒想便揮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馬吉利脫離了四十八寨,卻也並未站在曹寧一邊。他那眾人看慣了的慈祥圓臉微微沉著,平素總是被笑容掩蓋的法令紋深深地垂在兩頰。他面色有一些蒼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幾歲。
此時,整個四十八寨已經空了,所有的軟肋都已經悄然從後山走了,能不能逃脫,也只能聽天由命。而被大軍圍攻重創后的崗哨間,所有能拿得起刀劍的……稀鬆如李妍都站在了這裏,預備著以卵擊石。
謝允見谷天璇拿著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嘩啦」一下展開橫在身前,跟「巨門」對著扇。這沒溜兒的南端王笑道:「這個確實難辦,四十八寨都這樣了,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這樣,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們不願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實待著也一樣。只要不讓我們管飯,待上三兩個月也沒問題,大家正好一起過年。」
那一瞬間,她的長刀又有了活氣,刀鋒竟似有輕響,一招「分海」凌厲地推了出去。
李妍激動之下,將楊瑾伸出來的胳膊當成了欄杆,一把抓住,依然叫道:「臨走時我姑姑說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讓我在外面什麼都聽你的,還說萬一遇上什麼危險,你就算捨命不要,也會護我周全——她瞎!我爺爺也瞎!當年就不該收留你!」
馬吉利竟然不管不顧,同歸於盡似的撲了上去,他的胳膊瞬間便被牽機線絞了下來,血像六月的瓢潑雨,噴洒下來。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寇丹,全身的勁力運于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煙雨濃在極近的距離一根不差地全扎在了馬吉利身上,他臉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時鬆懈,卻死死地拽著她沒撒手。
周翡自然看得出。
周翡一口氣說到這裏,實在難以為繼,她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微微彎下腰去,輕而急地連換了數口氣。謝允抬手按在她後背上,將一股帶著冷意的真氣緩緩地推了進去。周翡輕輕地打了個寒戰,多少好過了一點。
訓練有素的北朝大軍終於擁了上來。
林浩方才那麼一蹦,腿上的傷口崩裂,將金瘡葯都沖走了,疼得眉頭一皺。旁邊李妍聞聲,忙又拿金瘡葯來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謝允的扇面「唰」一下打開,扇面上「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題字將一把牛毛小針接了個結結實實,扇面隨即四分五裂。他頭也不回地將那扇子一丟,飛身躍起,躲開谷天璇與陸搖光的合力一擊,把寇丹的美人鉤拎在手中。
寇丹心裏微沉,陡然從袍袖中甩出兩根牽機線,這東西周翡本來再熟悉不過,然而一提氣,胸口就跟要炸了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滯,竟是慢了一步。周翡當機立斷將望春山往身前一橫,打算用硬刀直接對上這軟刀子。
他每說一句話,谷天璇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四十八寨中了曹寧之計,與北朝大軍一照面便損失頗為慘重。本以為堅不可摧的三道崗哨半個時辰之內便被人長驅直入、一舉突破,連未出師的弟子們都只能勉強上陣。林浩甚至以為今日算是交待在這兒了,誰知這節骨眼上,敵人突然退到了山腳之下。
曹寧的反應也是極快的,他感覺到了四十八寨的動作,立刻無聲無息地一揮手,便要令人撤。
這一副性命託付給你,還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當車。
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要讓養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還有比被長輩責罵、比跟兄弟姊妹爭寵慪氣更大的事;有比整天給她起外號的大哥更可惡的人;也有比明知過不了關還要硬著頭皮上的考校更過不去的坎坷……
謝允目光一掃,心裏暗嘆:罷了,痛快這一回也是痛快。
謝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見她居然還能站著,便笑道:「我還沒找著合適的胎投,著什麼急?」
「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一個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戰場上臨陣脫逃的。
謝允卻忽然道:「那日客棧中,我聽馬前輩與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李妍慌手慌腳地將藥瓶扔在一邊,委委屈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見阿翡!」
寇丹這一笑中充滿了輕慢不屑,周翡只覺得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起來。
周翡手中望春山一擺,連挑了三個北朝偽軍,聽了謝允隱含怒意的話,她不知為什麼有一點「扳回一城」的開心。
她聲音非常輕緩,因為稍不注意就會牽動傷處。
曹寧搖頭道:「怎麼都不聽勸呢?你們現在跑,我還能讓人慢點追——唉,如此鍾靈毓秀之地,諸君之中英雄豪傑又這麼多,隕滅此地豈不可惜?何不識時務?」
林浩眼眶通紅,冷笑道:「屠狗之輩字都識不全,哪兒會識時務?只可惜今日連累了千里迢迢來做客的朋友,都沒來得及請你們喝一杯酒。」
他把周翡的手和那小小的絹布包裹一同握在手心裏,一把將她拉到懷裡,躲過一排飛流而過的箭矢,側頭在她耳邊低聲道:「這裏頭有一件東西很要緊,是『海天一色』的鑰匙,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把鑰匙,你看得出我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嗎?」
周翡覺得自己可能是死到臨頭了,那些樁樁件件的事一股腦地鑽進她的腦子,走馬燈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從來未曾刻意想起,原來卻一直不會忘卻。
好像也不對,其實仔細算來,應該是她先看不慣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變得越來越不愛搭理人。
此時崗哨前未曾干透的血跡、擺在長老堂前的屍首會讓他浪子回頭嗎?
「謝大哥跟我說身後有叛徒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懷疑叛徒會在山上。」周翡啞聲說道,「都以為消息走漏是因為我身邊的人,我甚至一個人都沒帶,獨自闖了春回鎮,抓了那姓曹的——因為我知道,消息事關軍情,必然是由馬叔你們這樣的老人親自接收送到長老堂的……」
為什麼謝允這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拎走的「書生」突然成了個高手?此時,周翡已經無暇去想這些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