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馳筆直轉身,小跑下台階。
許沁雙手習慣性地插回兜里,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走進辦公室,站定。她低頭凝視腳上臟污的鞋,眼裡露出一絲嫌惡。她眉毛皺起來,覺得噁心極了。那泥水血水彷彿能穿透鞋面,從她腳背滲進身體。
國字臉怒了:「我看你——」
她盯著那標誌看了一會兒,勾了勾唇角,起身走去陽台。
許沁起身把煙掐滅,關上陽台門,回到室內洗了三遍手,剛關上水龍頭,一個邋邋遢遢滿身煙灰的男人衝進來:「醫生,幫幫忙!」
許沁「啪」地合上病歷:「開不了。要我說幾遍?」
「你!」國字臉男人捏了捏拳頭,一咬牙,像是做了極大的讓步,「那你開點兒止疼葯。」
那把嗓音低沉隱忍,異常有分辨度,許沁無意識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戴口罩的男人走了一步,停下,淡淡問:「門診幾點開門?」
許沁從黑掉的手機屏里看見自己眼窩微陷。她已經連續工作22個小時,整個人都麻木了。
楊馳立馬抱頭求饒:「我閉嘴!」
宋焰:「你他媽違抗命令是吧?」
「楊馳!」冷冷一聲喝止,來自戴口罩的男人。
國字臉男人喘一口氣,指身後;許沁看過去,一片男人的身體,汗背心裹著,一時倒也不知他在指誰:
江毅:「對方是女人吧。」
他沒有開口。
男人起身往外走,楊馳還不服氣,跟上:「宋隊,這——」
國字和_圖_書臉男人上氣不接下氣,擺手:「不是,我兄弟,他——」
凌晨四點,急診大廳恢復了寧靜。
許沁略微頷首算是回應,轉身離開。
江毅:「想說什麼?」
許沁看向他:「我在很耐心地應對你們的胡攪蠻纏。」
正說著,三四個髒亂不堪的男人踏進門,周身一股刺鼻的煙熏味和汗臭味。這群男人統一著軍綠色背心和褲子,各個身材高大結實,卻一個比一個不修邊幅,膀子全露在外邊,沾滿黑灰,不知是哪個建築工地上搬磚來的。
許沁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從白大褂口袋裡摸出手機看一眼,四點十分。窗外漆黑一片。
醫院走廊里燈光慘白,空氣中瀰漫著生死場特有的味道,沉悶,苦腥,揮之不去。
一路通暢,街燈輝煌。城市尚在睡眠中,天光卻已微微亮。
宋焰走下台階摘掉口罩,朝垃圾箱里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保潔員慌忙道歉:「對不起,許醫生,對不起。」說著下意識拿抹布去擦。
江毅嘆了口氣:「我就怕投訴也沒用,這兒是第三軍醫院。沒點兒背景的人進不了。剛那姑娘,拽得二五八萬,誰曉得她後邊什麼來頭。」
保潔員握緊拖把,在許沁身後打量——纖瘦高挑的身材,白大褂更添一絲清麗,過肩的頭髮拿皮筋箍了個圈兒,有幾縷散落兩旁。
許沁無懼地回看他:「聽不清楚嗎?急診沒有牙科,去門診。」和圖書
江毅走上前來,要說什麼,
「他,他牙疼得特厲害。」
宋焰手搭在窗邊,指間的煙已燃到盡頭。他回頭看一眼,車上的弟兄們歪七扭八地睡著,他吸燃最後一口煙,又緩緩吐出來。
「可是……」
保潔員聽言,愈發難為情:「哪裡的話?要不,還是我幫您擦擦吧。」
許沁手放回兜里,食指輕敲著煙盒和打火機,瞟一眼牆上的「請勿吸煙」標誌。
空曠的大廳響起回聲。
呵,一晃也快十年。
保潔員提著拖把,蘸滿消毒水,用力擦拭地板上的血跡。
又是那個眼神,眼睛又黑又亮,盯著她。
許沁心不在焉,走到保潔員身邊才回過神。保潔員躲閃不及,拖把推著污水血跡,蓋到許沁鞋上。
宋焰下巴往街那頭指:「歸隊。」
宋焰回頭看一眼許沁辦公室的方向,半秒后,收回目光。
楊馳站在台階上不動,想了想,決定返回:「不行,我還是得去投訴她。」
宋焰:「給我站好!——立正!」
急診室里安安靜靜,彷彿這一夜終於要平安過去。
許沁倚在欄杆上,在夜風裡點燃一支煙。
宋焰竟從沒想過,她回國了,而且,認不出他來了。
許沁頓時就停下腳步:「牙疼?」
許沁平淡回答:「要不了命。」
許沁溫和打斷:「是我不小心,給你添麻煩了。」
宋焰皺眉,不耐煩地往遠處擺了一下頭。江毅唰地立正,敬了個禮,跟著楊馳m.hetubook.com.com小跑而去。
保潔員愧疚而感激:「許醫生,你人真好。」
深夜,街道空無一人,對面停著一輛消防車。
其他人跟著離開,楊馳還氣憤地對著許沁指了指,一跺腳走了。
許沁:「八點。」
宋焰低聲叫住他:「算了。」
只是一個眼神,足以看出他和他身邊的人截然不同。
反是國字臉男人有些急脾氣,窩火道:「門診現在不開門,這要怎麼辦?」
宋焰再說一遍:「我叫你算了。」
正說著,宋焰拉著把手跳上車,一掌拍在楊馳後腦勺上。
許沁迅速坐到椅子上,脫下鞋子扔進垃圾桶。襪子是乾淨的,她熟視無睹,扯下來扔進垃圾桶,又拉開抽屜,扯出濕巾,用力來回擦腳背,擦到皮膚發紅像要擦破皮才停下。
「怎麼葯也開不了?你做醫生的,知道牙疼起來多要命吧?!」
楊馳追上宋焰他們,火氣沒消:「那醫生態度真他媽惡劣,我非得投訴她。我剛進門時見著了,投訴意見簿就在大門右邊。江毅,你跟我一起去。」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打擾了。」
許沁:「那就等開門了再去。」
楊馳不聽,轉身往上跑。
許沁繼續往前走。
宋焰已走出去。
許沁一身白大褂,插著兜從大廳走過。
楊馳不肯:「不行,一想到她就來氣,不管有沒有用,我也得投訴。」
話音未落,國字臉徹底忍不住,大步上前指著許沁:「你信不信我和-圖-書——」
楊馳剎住腳步,身子往前傾了傾。
楊馳不以為然:「宋隊那操脾氣,對女人也沒多客氣。——估計看這位是個美女。」
江毅:「宋隊,沒事吧。要實在不行,給上邊打個電話?」
江毅剛上車,楊馳問:「我怎麼覺得宋隊今天不大對?」
許沁低下頭翻病例:「別摘了,我不是牙醫,看不了。」
許沁不說話。
許沁迅速抽出手,攔住保潔員下蹲的身體:「不用,沒事。」
楊馳唰地挺直身板。
許沁:「忍著。」
許沁再度攔住,極淡地笑一笑:「我自己處理就行。」
也就是在這一刻,許沁看見了人群里那個「生病」的男人,他戴著口罩,濃眉之下,口罩上一雙眼睛筆直盯著她,目光銳利而明亮。
保潔員猶豫半刻,輕喊:「許醫生!」
保潔員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太好了。許醫生,」她對許沁鞠躬,「辛苦您了。」
宋焰:「沒事。走吧。」
「剛才送來那個人,救過來了嗎?」小保潔員說著,下意識瞟了一眼腳下的血跡。
許沁打斷:「急診沒有牙科,去門診挂號。」
四點,正是夜最深的時候。
國字臉男人還在指:「醫生,你過來看看他……」
「門診現在沒開門。」
宋焰立在原地,拿口罩胡亂擦了一下髒兮兮的臉,不小心碰到臉頰,他嘶地吸一口冷氣,忍著劇痛舔舔牙齒,又吐出一口血唾沫來。
國字臉男人認為她在挑釁,提高了音量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怎麼說話呢?」
此刻的急診大廳風平浪靜,靜可落針;誰能想象不久前這裏哭聲喊聲,亂作一團。
許沁腳步一停,回頭:「嗯?」
一個年紀稍大的上來拉住同伴,打圓場似的解釋:「醫生,這其中有誤會,怪他剛才沒說清楚,我們不是牙疼來的,不是那什麼蛀牙,是工作中受了傷,牙撞斷了。能不能看看……」說著就回身要去摘那男人的口罩。
她雙手插兜,靠坐在椅子里,下巴微抬,表情疏冷,毫無憐憫地看著他,一如當年。
眼前浮現出在醫院的那一幕。
媽的,牙疼起來還真他媽要命!
「那能開點兒葯嗎?止止疼。」
許沁走到自己桌前坐下,抬頭才見一群男人齊刷刷盯著她。
……
抽到半路,身後傳來喊聲:「醫生!」
許沁上下掃視他一眼,無明顯外傷:「你哪兒不舒服?」
男人:「謝謝。」
許沁:「不用。」
許沁說:「救過來了。」
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和一條簡訊,來自孟宴臣:「周末回趟家。」
許沁平靜下來,緩緩地調整一下呼吸,扔掉紙巾,打開柜子,換上備用的鞋,轉身走到洗手台邊,開水龍頭,打肥皂,搓擦雙手,衝去泡沫;再打肥皂,搓擦雙手,衝去泡沫,如此往複三次。
宋焰:「開車。」
紅色的消防車緩緩啟動。
許沁靠在椅背上,雙手插兜:「我這兒開不了。」
楊馳:「就他那脾氣,要放到往常,早沒啥好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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