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別怕啊,」舅媽摸摸她的手,「他這孩子挺有分寸,會保護自己,也會保護他手下的人。」約莫是猜到什麼,又道,「其實我跟你舅舅也說過調個崗位,但他呢放不下手裡的兵。他們隊是這片綜合素質最高最有紀律的,一起重大傷亡都沒出過,全靠他訓練有方。」
他不忍,稍稍提了語氣,哄道:「你忘了,我傷還沒好,只是個指導員的作用,不出力,不進火場。」
說實話,那天他也嚇到了。
「看見宋焰了。醫院有人要跳樓,他去救人,差點兒從樓上摔下去,」許沁說,「21樓。」
捏著鑷子的手微微一顫,她眼眶紅了。
一定是夜裡出勤了,不然他不會不接電話。
他聽到這邊的動靜,輕輕笑出一聲:「所以來跟你聊五分鐘。……昨天我收工晚,怕你睡了就沒打擾你。……怎麼那個時候給我打電話,兩點還不睡?」
眾人一愣,誒?不是已經很熟了嗎,許醫生怎麼又變回原來那個冷漠醫生了?再看看宋焰,某隊長微低著頭坐在一旁,一聲不吭。半點兒隊長的架勢都沒了。
今天急診室也難得沒什麼重大事件,她中午還有時間跟徐肯教授討論研究課題。
她想等他回來,想聽他的聲音,想跟他說話,彷彿那樣才能安心。
發現自己站在醫院大院里。
宋焰抬起眼眸,看許沁一眼。
第三條相隔五分鐘:
「開始工作了?」
許沁說好。
……
地鐵進站了,車門一開,成群的人湧出來,而車外更多的人回湧進去。兩撥人如泥石流般混作一團。從外入內這股勢力更加聲勢浩大,把剛擠出來的人重新夾進去。而許沁被身後的人潮強力推搡著,完全喪失自控能力,跟掉進漩渦中的一片葉子似的,瘋狂往車門處卷。
而下一刻,她看到了他身上最長的那道傷疤,在背後,
宋焰頓了一秒:「什麼噩夢?」
舅舅舅媽同時吃了一驚:「後來呢?」
那頭沒有回復。這個時候,宋焰應該在訓練。
今夜沒有月亮,木窗上漆黑一片,再不見樹影婆娑。
雖然充分相信小葛的反應速度,但那一刻,因為她在身後,他被嚇得不輕。
「下班回家不要一個人走,舅舅會去接你。如果沒遇到,給他打電話。」
幸好沒扭傷。
宋焰道:「那天在樓頂上,嚇到了?」
他卻清楚,她又害怕又矛盾又逃避了。怕他不肯,因此矛盾而逃避。
前邊的人進不去,後邊的人往前推,她前胸後背都貼著人,快把她碾碎。剛被推擠到門口,進不去了。
「嚇到了?」
冬季的城市,草和_圖_書木凋零。舉目望去,四處一片荒涼灰敗。
他怕她或許會跟著跳下去。
直到第二天清早,七點差五點,手機響了,是宋焰:
宋焰察覺到了氣氛變化,聲音也低了下去,問:「怎麼不說話?」
她悶悶地「嗯」一聲,稍稍提了一絲興緻:「是放兩天假嗎?」
旁邊一個男生扶起她:「沒事吧?」
來電在下午四點四十分,是救下跳樓者之後。
而宋焰不用抬頭,便知道她在看什麼,想什麼。
到了這一刻,她才發覺,和他在一起后,她一點一點地往裡頭陷,控制不住,不斷地深陷。
等到了醫院,整個人亂糟糟的,衣服頭髮鬆鬆垮垮。
分不清是因為手上絲絲的疼,還是別的什麼。
「都沒事。」
「宋焰,」她背對著他,沒有回頭,忽輕聲問,「你有沒有想過……換工作?」
但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夜那麼深,等著等著,人又漸漸睡了過去。
嘴唇輕輕抖索著,
夫婦倆對視一眼,舅舅道:「那小子從小不愛學習你也知道,又不服管教,就送去當兵了。後來……家裡沒什麼別的路子,就做了消防員。」
她躺在黑暗的床上,怔怔發獃。
她還是不吭聲。
舅媽還要說什麼,舅舅道:「沁沁也累了,吃完就早點休息。」
……
一片沉默。
還好是左手!
眾人察覺到不對,交換個眼神,立刻溜出去。
統一的軍綠色背心和消防服褲子,各個身材高大結實,一如當初那個夜晚闖進來時一般。
「你明知道我早上七點起。」她被驚醒,尚未調整好呼吸,在被窩裡喘著氣,又眯著眼睛翻了個身。
站內,乘客們行色匆匆,舉目望去,全是腦袋。
漸漸,竟就睡了過去。
她搖搖頭,慢慢站起,右手托著左手腕,放在胸前護著。腕子再不敢輕舉妄動,一動便疼得鑽心。
她想著剛才的夢,心裏發慌,又打電話問副隊長,得知沒有火警,只是半夜有醉酒的人把腦袋卡在天橋里,宋焰那隊去救援了。
到了站台,每扇門前都擠滿了上班族,所有人都面無表情地望著屏蔽門,或看著手機。
平靜地宣洩著怒意。
她一點兒都不高尚偉大,一點兒都不知深明大義,她就是個自私鬼,她只知道這是她愛的人,憑什麼他就得去承受這一切?
新的舊的。
宋焰表情也有些無所適從。他沒想到她還在上班,更沒想到第一次撒謊就被戳破,更更沒想到早晨才答應說不會出事晚上就負傷。
她微微睜開眼睛,整個人靜了下去,說:「做噩夢了。」
m.hetubook.com.com我怎麼不擔心,不會到最後跟焰焰他那親媽一樣吧。」
「我當時覺得挺害怕的。」許沁垂下眼,輕輕攪了一下碗里的小湯圓,那小糰子泡久了,邊緣毛茸茸的模糊了形狀,「要是他掉下去……」
她突然轉身,打斷:「還是回家再說,現在是工作時間。」
她咬著牙,想。眉間已是一層細汗。
許沁才站好,身後,源源不斷的乘客緊跟著聚集過來。
他輕輕撞到她身上,抱住了她的腰,埋頭靠在她胸腹上。
「我的手!」
「我想你了。」她輕輕說。
早上這通電話彷彿一計小小的解藥,將許沁從這幾天低迷困頓的狀態中解救出了少許。
這酸疼一直持續著,如影隨形,攪得她在閑下來的時候心裏總有些抹不開的煩擾愁緒。
「其他人呢?還有那跳樓的?」
她試著慢慢活動一下手腕,疼勁兒過去了,只剩下酸。
第一二條信息緊隨其後:
被子窸窣,他聽到了,
她這才稍稍放了心。
那一刻,宋焰突然就意識到,如果他真的掉下去,那天台上、樓底下的每一個人都會繼續過好各自的人生。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下一輛車來了,她被人潮卷上車,又卷下車。
小西詫異:「你男朋友要換工作了?」
他閉上眼睛,像是累得睡著了。
車門關閉!
「在哪兒?」
一瞬間,她徹底沒了動靜。
憑什麼?
「不知道說什麼。」許沁悶聲。
「那就好。」兩口子鬆了口氣。
他不提還好,一提,她這些天的頹靡之氣全堵上了胸口。
「……」
「出去。」許沁戴上口罩。
室內靜悄悄的,空氣幾乎凝滯。
抬頭望一眼,一月份的天空烏雲密布,陰沉沉的。
她過得不似往常壓抑。
地鐵購票機前邊排著長隊,好不容易等到她,按提示選了線路和到達站。可那機子就是不出票。她正匆忙上下看著,身後的人不耐煩了,嚷:「按『確定』啊。傻站著幹什麼呢?」
「許沁?」
她拉著移動置物台走到他身後,熟練地操起剪刀剪去他的衣服,剛要給他清理傷口,卻見他身上到處都是傷。
「還說,」她輕吸一口氣,戴上手套,「會注意,不會出事。」
「嗯?」
兩人對視上,皆是愣了愣。
只不過這次,宋焰沒戴口罩,臉上覆著黑灰和血絲,肩膀上一處燒傷。
小東:「你真打算跟他領證?」
那一刻,他怎麼不怕?
一條一條,彷彿受傷的人不會痛似的。
「醒了沒?」
第四條則是夜裡十一點:
她背影驀地僵了一下。
hetubook•com.com我走了。不要擔心我。會注意安全。」
繼續哄:「我今晚就回來了,陪你過周末。你安心上班,下班的時候,我就在家了。」
四合院,主屋裡亮著燈光。
「你給我坐好。」
宋焰坐在她身後,看著白大褂下她單薄消瘦的身子,看見她氣得連褂子下擺都在發抖;他深深蹙了眉,聲音低了下去:「對不起。」
她慌忙從柜子上摸來手機撥通宋焰的電話。
這就是她的工作,一旦投身其中,便不能帶有任何情緒,只能全心全意。
正值上班高峰,地鐵站里全是人,黑壓壓一片,摩肩接踵。過閘門時她特意記著宋焰說不要過黃線。
那邊沉默半刻,略苦地笑笑:「傻。」他說,「我不會有事。」
「你忘了,我傷還沒好,只是個指導員的作用,不出力,不進火場。」
宋焰頓時頭皮發麻,自知大事不好,欲起身:「許沁——」
宋焰眉心仍是蹙著,臉上沒有絲毫情緒變化,正要說什麼。
她背影顫了顫,搖搖頭,低下頭去,細細的手指摳緊檯子:「不是這個。我不是要你說對不起。」
但一小時后,她正翻看著論文時,外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舅媽收了碗,嘆氣:「這孩子是不是有心事啊?」
「他們的事兒自己解決,你就別操心了。」
「這個傷是——」
她收了手機放回兜里,手腕上一陣酸疼。
黑暗中,許沁盯著那幾條信息看了很久,眼睛竟酸痛起來。
人終於鬆了口氣。
「爆炸,你死了。」
掏出手機叫車,發現交通堵塞,過去得半小時,只好轉去搭地鐵。
「嗯。兩天。」
但她的情緒還是不可避免地一路走低。
許沁忘了調鬧鐘,第二天意外起遲了,醒來時離上班只有一刻鐘。
已經出不去了。
「……我不要你對不起我。」她說,「你也別對不起我。」
電話那頭,宋焰低下頭,用力揉了揉鼻樑,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說:「我會注意,不會出事。」
數不清的消防員被抬出來,傷痕纍纍。而宋焰他們還在往裡頭沖,她想攔卻攔不住。她看見宋焰的背影消失在一棟巨大的起火的廠房裡,她頓時便有不好的預感,想叫他,可轟然一聲爆炸,那棟廠房塌陷下去……
且不知是不是壓力太大,那天晚上做了個噩夢,夢見一片大區域著了火,彷彿全世界陷入火海。
楊馳看到許沁還挺高興的:「醫生,我們隊長他傷著——」
「那蠻好的。」她輕聲說,「我早跟同事約了換班,剛好把周末兩天都空了出來。」說及此處,淺笑m.hetubook•com.com了一下,或許心裏有一絲得意的甜蜜。
燈滅。
許沁明白過來了,臉一瞬間就冷了下去。
可她一隻手臂被前邊兩具身體擠夾著,動不了。
舅媽見狀,坐不住了,嘴巴動動,急切地看向自己老公;舅舅狠狠瞪一眼,算是壓了下去。
事發后,其他人很快便各自忙活去了,彷彿剛才的危險不值一提。只有她呆站在原地,雙眼死死鎖定著他,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唇在打顫。
他突然垂下頭朝她栽過去。
他在不經意間抿緊了嘴唇。
許醫生的白大褂上,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宋焰不動了。
沒人接。
這一下,宋焰也不說話了。兩邊都沉默,或許是因兩邊都有些無力。
六點下班時收到宋焰的簡訊,說出勤救一個卡在旋轉門裡的小孩,要耽誤一會兒,晚點兒回家。
許沁這才發現屏幕下方有個確定鍵,摁一下,才出了票。
她極緩地嘆了口氣,待走進急診樓時,所有不相關的思緒又都拋去了腦後。
懷裡,許醫生的腰身很細很軟;
兩人都沉默。
宋焰的心就被狠狠扯了一道。
反正她調了班,晚上要接著值班。
地鐵門發出滴滴的聲響,紅燈閃爍。
許沁躺到床上,拿起手機看,一個未接來電,四條簡訊,全是宋焰。
許沁說完那句話了,舅媽還附和一聲:「是啊,他那工作是危險。」
室內頓時安靜。
「越說越沒溜兒了,行了,早些睡覺。」
那兩人背對著她,絲毫沒在意。
又說:
「嗯?」
「遲早要換,又不能幹一輩子。昨天沒嚇掉我半條命,我差點兒就成了寡婦。」小南說起童銘墜樓的事還心有餘悸,「還好他過不了多久就要退伍了。」
「知道了。」
許沁也沒特意等待,兩人工作都忙,彼此早習慣了這樣的溝通方式。
許沁的手驟然抽出,人一下子摔去地下,手腕撐到地上一擰,一股鑽心的劇痛在手腕上炸開。
許沁一愣,沒說上次的經歷,點點頭:「知道啦。」末了,又翻了個身過去,低喚,「宋焰。」
許沁低頭攪著勺子:「嗯。」
車內一個男士見狀,迅速抓住她的手臂,猛力一扯,一推!
那些人裡頭,只有她的命是跟他緊緊捆綁在一起的。
這話對許沁沒有半點安慰作用,可她也無話可說,隔了半晌,問:「他當初為什麼選這個職業?」
「醫生!」幾個邋邋遢遢滿身煙灰的男人沖了進來,「幫幫忙!」
許沁依舊是遮著眼睛,不吭氣。
十月份那次車禍救援,他推開她,自己被划傷,如今那傷疤永久地留在背上,猙獰而沉默地顯和-圖-書示著當初的痛楚。
過了很久,也沒給他回消息。
「救一個卡在旋轉門裡的小孩,要耽誤一會兒,晚點兒回家。」
她疼得冷汗直冒,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劇痛之下,人本能保持著摔倒的姿勢,一動不敢動,疼得足足十秒沒回過神來。
她抬起手臂,遮住雙眼。
許沁回房。
她簡單地刷了牙洗了臉,回到辦公室,就聽小南在發愁:「給他找個什麼工作呢,總不能去當保安吧?」
宋焰那頭也終於微微笑了,說:「早些去上班,別路上堵車遲到。」又叮囑一句,「提前打車過去,別擠地鐵。高峰期人多,沒輕沒重,你受不了的。」
她戴著口罩,看不見表情,口罩上一雙眼睛異常平淡冷漠,她一遍一遍在洗手,非常用力。她說:
許沁手臂遮著眼睛,沒吭聲。
「嗯?」
「對不起。許沁,我不想你擔心。」他語氣乾燥沙啞,帶著些許疲憊。
「你們都先出去。」許沁說。
「沒事。」
唯獨她不會。
「對啊。現在愁工作呢,不知道什麼適合他。得托我爸找關係,看能不能去企業裡邊管消防。哎,關係也難找啊。頭疼。」
車門開始關閉,許沁用力拉扯,尖叫:「鬆開!」
她往置物架上丟放藥水和工具,鑷子剪子扔進盤子里,乒乓響。
後來再看她,她一臉驚恐,連嘴唇都是慘白的。
有一次,她從門診部燒傷科出來,進了電梯,下了樓,走出門診大樓,也不知在想什麼,被匆忙跑進的就診者撞了好幾下,才回過神。
許沁:「嗯。」
「嗯。」她聲音極低,有些發顫。
許沁走到一旁,拿出手機翻出昨天宋焰發的簡訊,幾句話來回看了好一會兒,回一句:
他也想說些什麼,可這一瞬,他什麼也不想做了。
也沒別的話。
舅舅卻從她臉色里察出異樣,問:「今天遇上什麼事了?」
許沁驚醒時,四周一片黑暗,她前胸後背全是細汗,心臟劇烈搏動著,床上全是他的味道,可身側空空如也,他人不在。
舅媽鼻子里呼出沉沉一口氣,憋了半天,開口:「沁沁啊,我這外甥看著粗糙,其實特心細,會疼人。跟現在外頭男的不一樣,別人都想趁年輕多玩兒,他呢,也是從小被拋棄,只想有個家,寵著家人,對家人好。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舅媽不是護著他才說私心話的,你知道的吧?」
他頓覺無力而挫敗,能想象到她獨自蜷縮在被子里沉默低迷的樣子,卻又連一個擁抱的安慰都給不了。
她微動了一下。
宋焰心頭驀地一軟,呼吸都放緩了一下,說:「我也想你,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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