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刺駕
第十一章 登門問罪

可他並非刀客,馬上打消這個可笑的點頭,莫說刀是木刀,即便是真刀,憑他的本事也未必能夠一擊必殺,何況他的目的從來不只是刺駕,甚至不只是為了免除禁錮之身……
樓硬點點頭,隨後低聲命令道:「閉嘴。」
在這支隊伍中,樓礎的地位屬於僕人,沒資格隨意開口。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聲,「天下人口幾千萬,朕不過調用兩三百萬而已,一半用來戍邊,一半用來治河修路,哪一樣不是為更多百姓著想?只是留幾個人修建宮殿,他們倒不高興。」
遠處傳來一聲口哨,剛剛還在互相嘲諷的兩個人立刻閉嘴,在淺淡的月光下拍馬疾馳,準確地認出每一次轉彎和起伏。
「我不認得你們!我是御史台官員,除了……」駱錚突然閉嘴,他站得比較近,認出陰影中的人,急忙跪下,「微臣惶恐,不知陛下……陛下駕到……」
路不長,很快停下。
無人胡亂說話,只有坐騎偶爾嘶鳴。
樓礎聽不到宅內的回話,但顯然是不肯開門,招致外面用力敲砸。
「啥臣無所謂,只要陛下高興,我就高興。」
樓硬、皇甫階緊挨著,位於中間位置,地位不高不低。
皇甫階走出來,擦擦臉上的汗,「打個半死,老頭兒骨頭挺硬,不過態度不錯,肯承認自己的過錯。」
僕從分為兩隊,樓礎正好屬於左隊,於是將韁繩交出,跟著大家一塊跑到駱府門前。
「在!」樓硬忙應道,笨拙地爬起來,樓礎想起身幫忙,被樓硬以手勢制止,只有他一個人能上前,樓礎還是得與其他人一樣跪在地和圖書上等待。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大門咯咯作響,剛剛打開一半,從裏面閃出數騎,馬不停蹄,揚長而去。
樓硬一邊上馬一邊嘀咕,「行,今晚找到倒霉蛋了。」
「草民老了,草民……」
皇甫階笑呵呵地說:「這不叫修建,叫修復,洛陽幾朝帝都,當初何其興盛繁華?天成朝一統天下,當然要恢復舊日榮光,總不能比前朝小國還差吧?何況洛陽早晚會有人修,今日修復可免來日花費。」
這回他沒能成功。
棍棒擊打聲停止,慘叫聲漸歇,駱家沒一個人敢出來求情,都躲在屋子裡,唯恐惹禍上身。
「我問你,本朝戶口幾何?每年收上來的錢糧多少?其中幾人從軍?幾人服役?消耗錢糧多少?」
「呸,你既然不知,為何敢說朕濫造宮苑、征伐無度?」
事隔這麼久,皇帝親自來大臣家裡問話,已屬罕見,竟然還要使花招騙對方開門,更是匪夷所思。
「老生常談,你有讀古書的時候,為何不去民間查訪?」
「朕修建洛陽有錯嗎?」
從頭至尾,樓礎沒認清道路,也沒看到皇帝一眼,只能聽到前方傳來的叫喊聲。
街口幾個人在說話,片刻之後,有人大聲道:「硬胖子在嗎?上前來!」
侍御使不算大官,駱錚卻很有名,他最喜歡挑皇帝的錯,三天兩頭地上疏,終於在去年被貶為庶民。
「左隊,跟上來!」有人下令。
眾人恍然,原來皇帝來駱宅問罪,只是因為昨天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皇甫階正要說話,被人一把推開,皇帝親自出面,將和圖書一摞紙扔在地上,「這是你寫的?」
一下、兩下……駱宅並非深宅大院,院門經不起撞擊,終於洞開,裏面有人尖叫,有人奔躥。
皇甫階上前兩步,笑道:「駱老兒,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誰?」
前方是一座緊閉的大門,道路兩邊排列數十名騎士,主人在前,僕從在後,樓礎乖乖地留在後面。
刺駕似乎輕而易舉,樓礎險些要去摸刀。
「草民叩見陛下。」駱錚恭敬地磕頭。
皇帝拔刀出鞘——那是真刀——轉身向院內走去,牙齒咬得咯咯響,「他不懂我的苦心,我倒要看看他的心是苦是咸。」
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弄錯了,從大門裡出來的幾個人當中並沒有皇帝。
「老而不死,就是不肯睜眼看看。我天成朝民豐物阜,戶數千萬,人口四倍有餘,種地、養蠶用不到這麼多民力,剩下的人做什麼?全都閑著嗎?秦州為何生亂,還不是因為閑人太多,一有妖人挑撥,就要舉旗造反。洛陽為何平靜無事,因為沒有閑人,官吏各司其職,百姓各有生業……」
隊伍到達目的地,有人高聲下令,所有人下馬,僕從原地看守馬匹,主人跑到前面聽候命令。
有人點起燈籠,找來椅子擺在廊下,樓硬等人俠衛左右,皇帝的位置恰好位於陰影里,樓礎只能看到模糊的形象。
樓硬與皇甫階互相打趣,話越說越污穢不堪,皇甫階的僕從偶爾插嘴,未必幫著主人,總能引來兩主同時大笑。
駱錚雖老,卻不是真糊塗,立刻道:「自從去年免官以來,草民閉門思過,杜絕一和*圖*書切往來。今天承蒙陛下親來解釋,心中豁然開朗,今後唯有繼續思過,知無不言,若是不知,就當多看、多聽、多學,再不敢亂髮議論。」
「草民以為……一般來說……古史有鑒,修建宮苑、調兵征戍這些事情總會佔用大量民力,民力有限,既用於公事,自然沒時間種地、養蠶……」
「誰?」已經上馬的皇甫階小聲問道。
皇帝大概是早有準備,隊伍里竟然帶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十幾名僕從共同抬棍撞門,主人在兩邊吶喊助威。
皇帝站在院門口,仰頭觀天,忽然嘆息一聲,「朕知天下人,天下人卻不知朕。江山如畫,自當精心描繪,何況多年戰亂,早已令天下殘破不堪,若沒有朕重新收拾,天下還要衰敗凋零到何時?」
侍衛早做好準備,提棍上前用刑,駱錚一邊慘叫,一邊高呼「萬歲」。
隊伍停在一條巷子里,很快又有數騎從大道上馳來,所有騎士下馬跪拜,樓礎這才明白,原來皇帝是從另一座門出來的。
駱錚額頭出血,「草民一時糊塗,觸犯天威,罪大惡極,萬死不足以贖過,求陛下降罪。」
樓硬氣喘吁吁地跑到街口,不知說了些什麼,後面的人只聽到他哈哈笑了幾聲,又唉唉地叫了兩聲。
皇帝語氣又一次緩和下來,「說得好聽,你這樣只能當個佞臣。」
皇帝嚴厲地看向門口的幾名僕從,只是看而已,沒想從他們那裡得到回答,又抬起頭,這回閉口不言,神情更顯堅毅不屈。
樓礎離皇帝不過三五步遠,夜色雖深,他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樓礎追隨和*圖*書其後,他不太擅長騎馬,跟得比較緊張,太近了怕碰著,太遠了怕被甩掉。
「啊?」駱錚糊塗了,周圍的人也都糊塗,卻沒人敢開口詢問。
撞門的僕從讓開,數人先衝進去,一通呼喝訓斥,然後又是數人進去,當先一人氣度不凡,正是當今天子。
「你說我不體恤民力,今晚我要跟你說個清楚。」皇帝語氣雖然鎮定,卻不自稱「朕」,心中顯然怒極。
「我是朝廷命官,你們是哪個衙門的?為何夜闖……」一名老者叫嚷道,用力甩開捉他手臂的人。
「這才像話,昨天朕夢到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個樣子,非要與朕爭辯不休。」
皇帝說了小半個時辰,語氣終於緩和下來,「駱錚,你身為台官,可以挑朕的錯,但是不能亂挑。古史有鑒——古史里記載的事情多了,件件都能用在天成朝?你連天下戶數都不知曉,也不知幾人務農、幾人服役,就敢說朕不體恤民力?」
駱錚稍稍鬆了口氣,仍不敢起身,「昨天家中僕人失手打摔一隻古瓶,草民一時憤怒,想是戾氣亂闖,無意中進宮,打擾陛下清夢。」
天太黑,所有人的穿著又都差不多,樓礎看不出皇帝的模樣,但是只有此人昂首直入,當是皇帝無疑。
樓礎無暇旁顧,控馬緊緊追隨三哥樓硬,一想到皇帝就在前面帶隊賓士,心裏不禁有些小小激動。
樓礎終於看清皇帝的大致模樣,只能飛快地瞥一眼。
「嘴硬不知好歹的駱御史,他今晚怕是……」隊伍前行,樓硬的話被淹沒在馬蹄聲中。
跪在地上的人立刻起身上馬,樓礎看管兩和-圖-書匹馬,等三哥跑回來,將韁繩交還。
「嗯,你能知錯就好。以後你與別人談論的時候,會怎麼說?」
「駱大人,開門!御使台請你回去當官呢。」
隊伍時快時慢,在一次短暫停留中,樓礎小聲問:「是侍御史駱錚駱大人嗎?」
「百姓高興,就是幾個老糊塗蟲死守古典,不懂陛下的苦心。」皇甫階努力化解皇帝的怒氣。
「草民不知,這種事應該問戶部……」
皇甫階冷笑一聲,「駱老兒,你已被免官,還一口一個『微臣』?」
皇帝滔滔不絕,聽上去居然很有些道理,站在院門口的樓礎也沒法立刻想出反駁的話來,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的駱錚,只能一個勁兒地磕頭,連稱「草民無知」、「陛下恕罪」。
「嘿,朕會相信這種鬼話?但是你肯認錯,朕也不能揪著不放,暫且饒你。」皇帝大步向外走,正好停在樓礎面前,頭也不回地補充道:「免其死罪,重打二十。」
樓礎在一邊聽得面紅耳赤,好在天黑,沒人能看得見。
一名侍衛分派僕從,有人去守後門,有人四處巡查,樓礎與幾人守在前門,正好能夠看見前院的場景。
皇帝三十來歲,身材中等,相貌並無特別之處,神情比較嚴肅,也穿窄袖便裝,腰間懸刀,估計是真刀。
等在道路兩邊的騎士按順序跟隨,主人居中,僕從守衛兩邊。
有人高聲下令:「上馬!」
跪在地上的駱錚雙手顫抖,拿起紙,藉著燈光看了一會,抬頭困惑地說:「的確是微臣……草民的手筆,這是……這是去年草民寫成的奏疏,因此獲罪,賦閑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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