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亂世
第三百九十章 悶酒

「我沒見到。」
那是在半個月前,賀榮軍剛剛佔據蒲坂,大批降世軍逃回西京——也有人說是奉命返京——城門口因此十分混亂,但是沒亂到可以隨意進出的地步,所有人都要出示憑票,可能是一張紙,也可能是一板木板,上面寫著姓名與歸屬。
沒人知道芳德公主是如何從漁陽一路輾轉來到西京的,但是幾名俘虜供認,他們的確在城內見到了公主。
張釋虞道:「擔心我妹妹?」
徐礎扭頭看來,「你說錯了,我不在意天下人,我在意自己屢猜屢錯,我以為自己看懂了大勢,結果大勢變幻,沒有一步在我的意料之中。」
攻城突然之間有了一個極明確的目標,戰事因此變得更加火熱,三州軍隊爭先恐後,甚至入夜之後也不停歇,輪流投彈、攀城,要令守軍不得休息。
「公主?嗯,我擔心她,擔心你,擔心城裡的降世軍、城外的三州軍隊,我擔心九州的所有人以及遠道而來的賀榮人。」
「此人既然敢送戰書,總該是一方雄傑吧?」
「晉王?呵呵,他不敢,他更想與賀榮部結盟。」
「嗯。」
等到單于打通秦州通往塞外的道路,整個北方都在賀榮騎兵馳騁的範圍內,已無所謂後路了。
「我又以為,賀榮人習慣草原生活,單于繼位不久,在得眾心之前就率兵入塞,必會引來反對,甚至發生內亂。可我又猜錯了,賀榮部有人反對單于,卻不足以阻止他向中原進軍。」
酒的確是好酒,入口香醇濃厚,徐礎的心情卻遲遲沒和*圖*書有因此好轉。
「宋取竹?」徐礎脫口而出。
張釋虞深吸一口氣,搖下頭,「有一點擔心,單于現在不是要娶她,而是要將她殺死給賀榮平山陪葬,母親若是得知這個消息,一定非常傷心。可是能怎麼辦呢?妹妹自作自受。」
徐礎想了一會,「也可能公主什麼都不知道,自投羅網,已經被金聖女殺死。」
徐礎放下酒杯,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一些事情如我所料,一些事情不在我意料之中。」
「單于傾盡全力入塞,聲勢壯大,後方卻極空虛,我以為會有人直搗其巢,逼他返回塞外。」
「老實說,強臂單于比之前的單于厲害多啦,他一刻不停地進軍,在前方不遠懸挂一塊香餌,等到有人咬到口中,他再掛一塊,引誘你不停前進……」
這伙意外的客人很快就被接走,再沒有露過面。
「我還以為,中原人被迫為單于效力,每次攻城都要親冒矢石,傷亡巨大,會有人因此不滿而發生叛亂,結果中原人似乎比賀榮人更忠心。」
「唉,這都是註定的,沒準哪天單于突然得病死了呢?沒準……沒準上天就要是讓單于成為九州共主呢。」張釋虞長嘆一聲,眼圈紅了,「只要能保留皇帝的稱號,我別無所求,或者退而求其次,給我留一個王位吧。」
「是誰?我怎麼沒聽說過?」
「所以我在擔心。」徐礎灌下一大口酒。
「單于將冀州、并州拋在身後,我以為群雄當中總會有人貪圖其地,趁機攻取,令和*圖*書賀榮軍陷入兩難,結果我又錯了。梁王、寧王、盛家、奚家……似乎都被嚇住了。」
徐礎笑道:「會的,你是單于最喜歡的那種皇帝。」
降書當然不意味著真的歸順,卻足以說明南方形勢混亂,群雄都急於獲得哪怕是虛假的認可,誰也不騰不出手來截斷賀榮軍的後路。
張釋虞很意外,請他入座,笑道:「難得你來找我。酒我這裏還有一些,是東都的藏品,運到鄴城,又運到漁陽,如今到了西京,入你我之口,酒生不算虛度。」
「也別說天下群雄人人都送降書,還真有一位,送來的不是降書,而是戰書,宣稱單于若不立即帶兵返回塞外,數十萬賀榮騎兵,將全部葬身中原。」
單于召集本部族大人以及中原眾將,許諾重賞:活捉公主者,賞銀萬兩,殺死者,賞五千兩,全家免除軍役。
張釋虞能將一切事情都想到自己身上,徐礎無話可說,默默地喝酒,一杯接一杯。
「荊州?奚家人?」
一旁侍立的隨從開口道:「好像姓宋,自稱楚王,叫什麼竹。」
「哈哈,我就知道將你帶在身邊,總會有用。」單于收起笑容,「天成公主為什麼會逃到這裏?她是堂堂公主,應該去投奔朝廷——的確有消息說她被歡顏郡主藏匿,我還沒來得及查證,想不到轉眼間她卻出現在西京。徐礎,你本事不小啊,公主與西京叛軍唯一的聯繫就是你,沒錯吧?」
酒越喝越涼,話越聊越冷,張釋虞還能勉強將自己拔脫出來,覺得眼下的狀和_圖_書況已經非常不錯,徐礎卻是越陷越深,醉得一塌糊塗。
「你不擔心公主?」
「我就坐在單于身邊,晉王還向我磕頭來著,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誰才是他的主子。」張釋虞的語氣里露出一絲怨氣,他馬上放下酒杯,自我勸慰,然後笑道:「我在意這種事幹嘛?若不是有單于在,晉王甚至不會向我磕頭,而是直取我的性命。」
徐礎搖搖頭,不想再喝。
這天傍晚,他來找張釋虞要酒喝。
「奚家人哪有這個膽量?他家不僅早就送來降書,貢品也比別家豐厚。不是奚家,是……是……」張釋虞怎麼也想不起來。
徐礎聽說了,每來一份降書,他的心就會往下沉一點。
張釋虞拍拍他的肩膀,眼睛突然一亮,「有件事或許能讓你稍微高興一點。」
張釋虞拍拍頭,「我不記得了,我也是偶爾聽人談起這個笑話。」
帳內只有一名隨從在旁侍酒,張釋虞不在意他,抬手指向徐礎,笑道:「妹妹還有一點被你挑唆,但主要是她自己惹是生非,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唉,她若是老老實實嫁給賀榮平山或者單于,幫助天成與賀榮部結盟,該有多好?她不會落到現在這一步,我在單于面前也能好過一點。總之一切皆已註定,我妹妹沒這個福分,我也沒這麼幸運。喝酒。」
張釋虞說得很真誠,酒喝得不多,臉上的醉意卻更明顯,「你還有什麼沒猜準的?」
張釋虞愣了一會,笑道:「你比我這個皇帝擔心的還多。來來,喝酒吧,喝醉之後就www•hetubook.com•com什麼都不擔心了。我讀過一些佛經,最近回想起來,頗有心得,覺得人世間萬物、萬事皆屬虛妄,一切苦惱皆來源於將虛當成實、將假當成真……」
「嗯,但是在得到賀榮軍的援助之後,這個計劃已經取消,降世軍應該很生氣,怎麼會接納天成公主?」
「單于真瞧得起我。」
張釋虞喝得慢些,突然想起一件事,笑問道:「徐礎,我問你,當初你是怎麼想的,以為憑自己一張嘴,就能阻止我妹妹嫁到賀榮部?連歡顏都沒有如此自信。」
「我有足夠的攻城者,用不著派你上陣,但是我已經命人向城裡送信,告訴他們,『吳王』就在我賀榮軍中。」
張釋虞馬上想到了自己,臉色更紅,但是並不以為有錯,「沒辦法,單于罰得狠,賞得也重,而且說到做到,你也瞧見了,如今參与議事的人,中原將領已佔兩三成,大家……大家叛亂之後還能投奔誰呢?」
那天下午,突然來了一小隊人,沒有任何憑票,態度卻很強橫,一開口就要面見金聖女。
徐礎笑道:「你想得倒挺明白。」
張釋虞坐到徐礎身邊,勸道:「你是個好人,可是從你退位那一天起,就是無用的人,你在意天下人,天下人卻不會在意你……」
「何止嚇住,你說的這些家,以及其他大小豪傑,紛紛派人送來降書,寧王開的好頭,如今人人都想爭得單于的默許,互相打來打去。」
「因為這份戰書根本沒送到單于面前,大家都覺得這人是個瘋子,將使者痛打一頓給扔和_圖_書了出去——算使者幸運,戰書若被單于看到,他性命難保。」
「天成朝廷曾計劃與降世軍結盟,也算是一個聯繫吧。」
「究竟是誰?」
「今非昔比,如今『群雄』比從前翻了幾倍,佔座縣城也敢稱王,我就記得使者是從荊州來的。」
在爭執中,有人不小心說出了「芳德公主」、「吳王正妻」等字眼,立刻引發騷動,許多人跑來圍觀,幾名俘虜——據他們自稱——親眼見到了公主本人,雖然描述各異,但是有一點相同:公主是個小姑娘,看樣子不過十五六歲。
「只是兩個字而已,單于將我送到城下,他們照樣會射箭。」
「明白,可還是得心甘情願咬下去。單于已經讓我回了一趟漁陽,許諾說等攻下西京之後,讓我在漁陽過冬,就為這塊『香餌』,我現在巴不得快些攻破西京的城牆,甚至巴不得……我妹妹的事儘快結束,從此我與單於之間再無嫌隙。」
「這算什麼回答?讓人越聽越糊塗。」
張釋虞撇撇嘴,「我聽出你的嘲諷了,可我不在意,真的,我不在意。因為向單于低頭的人不是我一個,你低頭了,歡顏低頭了,晉王也低頭了,他昨天率晉軍來與單于匯合,你是沒看到他與單于攀親的樣子,最後他叫單于『叔父』。」
單于尤其在意一個細節,將徐礎叫來,對他說:「降世軍仍然記得『吳王』的稱號,你該高興。」
徐礎無計可施。
「哈哈,那樣的話,倒是公主的幸運。」
「哈哈,放棄一點驕傲,當個普通謀士就好了。來,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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