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第九十五章 世道無常

「有的有的,林子和田裡都傳來了聲音,好些個鳥叫,還以為是野豬來了。不曾想是太尉們追個逃犯。」
「朝廷的告示,大傢伙……都看了?」
「走甚麼走?不要為了一點義氣,就跟朝廷對抗。現在還是俺們德州老鄉過來探探路,這要是換成河南的羽林軍,全死了拉倒。把人交出來,俺們拿人領賞建功,你們的田種甚麼,會有別家衙門來談,朝廷的公文都已經到了,俺親眼所見。不會一直這麼下去的。」
一隊騎士掠奪,就有幾個披甲士帶著步卒到了小院外面,隔著籬笆,那為首的直接摸了一隻錢袋出來,拋到草廬中,隔著籬笆喊道:「那婦人,給俺們幾個軍漢來些涼水!」
依然在那裡塞著糖果子的兵頭子笑呵呵地回復,然後有道,「但有一說一啊,窩藏這個事情,現在就是往大了整,俺是看在鄉黨的份上,給你們提個醒。這要是羽林軍來了,就是殺一遍拉倒,不二話的。」
「……」
往嘴裏塞了一顆糖果子,兵頭子嘎嘣嘎嘣嚼了一會兒,看著一幫莊戶道:「反正關老五插翅難飛,肯定是要死的。但也不是說全部都要死,關老五的幾個兄弟么。至於原先種田的事情,朝廷另外派了人過來,說是多少要給俺們德州減一點。」
這話說出來,婦人更是覺得怪誕無比。都是認識的,還要往死里追,這又是圖的什麼呢?
「官人?」
有領頭吼了一聲,沖兵頭道:「今天就當莫來過,成么?」
而大唐朝廷有意無意地在提高軍人的「榮譽感」,又有程處弼這種年青一代的樣板工程,更是讓受益於對外戰爭節節勝利的河北百姓,自然而然地,從他們中走出來的大兵,要比前隋更加優異。
「可不是怎地?有個腳踩的大弩,還有個用絞盤的車載大弓,這兩樣物事,準頭是不怎地。偏偏力道兇猛,大賀窟哥為了表忠心,處決契丹叛逆的時hetubook.com•com候,就是用的這等物事。就這麼排著一排,砰的一下,串成羊肉串。」
「……」
婦人一愣,顯然沒想到當兵的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馬上的幾個披甲士都是有些興奮激動的樣子,還在那裡聊著:「難得遇到一個落單的,算是俺們德州撿了便宜。到時候羽林軍過來,也不能小覷了俺們。」
「俺怎麼就不能見著?」
青布頭巾裹著髮絲,屋外有幾個小童正在玩丟沙包。他們雖說是聽到了後園的動靜,卻也只是以為大人在那裡忙活。
帶著孩子們吃著東西,婦人餘光瞄到了遠處的隊伍,又聽到了早就傳過來的馬蹄聲,頓時緊張無比,卻還是攏著幾個孩童,在草廬之下隔著籬笆張望。
「羽林軍哪會是他說的那般。」
「有勞!」
麵粉圓子油炸過後裹了糖漬,這東西也是最近兩年在河北流行起來的。自從麵粉越來越精細之後,面點變化又迎來了一個高峰。除了某條土狗為了給女僕淘換口味而弄出來的蛋糕,各種稀奇物事簡直是超出想象。
又小聲地叫了一聲,卻還是沒有動靜,婦人頓時連忙把柴禾移開,掀開蓋子,卻發現水缸中什麼人都沒有。
伴隨著沉重的喘息聲,蜂腰猿臂無比條順的漢子一咬牙,就鑽到了水缸中。以往德州用水缸的不多,誰家能用得起水缸呢?只這麼一個大傢伙,想要用得起,非是有個五六百畝上田在家,想也不要想。
「唉……都是好漢,怎地就要殺作一團呢?」
「朝廷看來是要先立威,這個威要是立起來,別說咱們德州,整個河北都要糟。反正告示就在那裡,也不是咱們德州一家幾個縣,甚麼瀛洲、定州的,都有。」
「……」
婦人嘆了口氣,正要收拾一下,卻見灶台上,葫蘆水瓢中,放著五枚銀元。顯然是救命回護的謝禮。
「可以。」
和-圖-書官人忘了?舊年俺家男人,是官人救了回來,才在將陵老家新辟了三百畝地。」
「多謝這位大姐!」
見婦人愣住了,那姓劉的兵頭連忙道:「噯,娘子莫要以為俺們是『兵匪一家』,大家都是德州鄉黨,誰還不知道誰么?俺們追的這個,論起來,也是相熟的。自是曉得有些緣由,人家也是有仇報仇,不累別家。這不亂殺無辜,不是就省了俺們不少事兒么?」
呵、呵……
「你個朝廷狗腿子當的還真是不錯,像模像樣了啊。」
「俺覺得可以。」
「那就一句話,這裏莫有你劉老虎要的人,你走吧。」
「中。」
「啥意思?」
「榮譽感」的產生,加上舊年河北對「保家衛國」這個概念的宣傳,又有大量的私塾如雨後春筍一般誕生在各州縣,儘管很多私塾都倒閉停業了,但殘存下來的私塾,顯然還是能帶動普遍個人精神提高的。
「你們還年輕,沒見識過只聽說過,也是正常。俺當年好歹也是在定襄都督府混過的,王總鏢頭他們幾個,都是只有一條胳膊。可你猜怎地?一條胳膊也能弓矢殺人,這誰見過?」
「莫要嚷嚷,先說說想法。」
「驢日的腦袋,咱們不造反,可以讓關老五跟朝廷對著干啊。橫豎現在都是歇業,今年肯定白乾,不種地,莊戶養著吃乾飯?還是你嫌棄奴工太累,要讓他們好好舒坦一年?」
「好咧!吃開了走人。嘿,這糖果子可以!」
說話間,摸了一袋東西出來,遞給了兵頭。
不過縣裡已經來公文,朝廷最新的告示讓整個縣城都有些氣氛怪異。
「喂!俺也要吃飯的啊!俺這身甲衣,還要還給朝廷的!弄壞了你以為不要賠的?吃皇糧不干事能行?」
「中。」
姓劉的兵頭一聽,頓時笑道:「有勞有勞,俺們幾個本來就是追個逃犯,縣裡衙役是不指望了,便讓俺們這些個當兵的來幹活。追了hetubook.com.com幾天,前胸貼著後背,都餓了好些天,沒正經吃過甚麼。」
「劉哥,真的假的?」
「哎,俺就見不得你們這個。就你們橫?羽林軍是不是三頭六臂俺是不知道,反正羽林軍一隊人馬,那是把契丹兩三千人馬趕鴨子一樣的攆。你們要是真不服,那就等著看好了,俺是不摻合的。將來這地界換個姓,也不要說俺不提醒。」
「嗨,也是苦差事。不過娘子放心就是,俺們這回追的,也算是江湖上的好漢,倒也不是打家劫舍的腌臢貨色,寬心就是。」
「總不能說就造反吧。」
「咱們造甚反?這不是有關老五嘛。」
一群人頓時又約定好了一條,然後有人便道:「那就這麼幹了!」
半晌,柴禾堆下面的水缸都沒有動靜,婦人訝異愣了一下:「官人?」
老者感慨著,他眼界也只能到這裏,所以看不出關老五還能怎麼折騰。怎麼折騰也是個死,連出海都沒有機會的。
為了一口吃的,簡直是做出了花兒來。
「大父,那現在咋辦?羽林軍真要是那般厲害,俺們藏著人,豈不是白給人家殺?」
小小的園子有籬笆有草廬,但因為收拾的極為乾淨,瞧著很是質樸親近。和那種半里地踩二十幾泡狗屎的鬼地方是全然不同的。
「莫嚷嚷!」
「此獠乃是關老五的過命兄弟,拿著他,不怕關老五不出來!」
水缸裡頭的漢子泡著,卻也有些驚懼,袖中匕首的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抖出來。整個水缸就像是埋到了半牆中,從外頭看去,擱上幾捆柴禾,就只會以為是柴禾堆,至多就是個灶膛也似的地方。
待這一隊府兵陸續走了之後,婦人這才從孩童們說道:「你們繼續吃著玩著,俺去燒些水,少待做飯。」
「罵他作甚?他說的又莫有錯,他也是混口飯吃。這地界能混甚麼功勞?還不是要回家種田?他夠可以了。換成姓韓的那般,俺們不蛻蛻m•hetubook.com•com皮,能得過生?」
「追——」
「啥意思?」
「可以。」
「說甚想法?誰先跟朝廷碰頭,興許就先得好處,暗地裡少征一點,誰也不知道不是?我看,就先說好,誰要是先跟朝廷暗地裡有勾當,咱們先不管朝廷,先弄死他!」
年輕的府兵都是哆嗦了一下,串成羊肉串,這得多麼厲害?
「他跑不遠!」
「劉老虎你既然曉得這個道理,還來作甚?」
一群人都是約定好了最基本的底線之後,又繼續開始了討論。
「太尉,井水來了。還有些糖果子,都是今天剛做的零嘴,正好做得多,可要拿一些來吃?」
年長的搖搖頭,眾人一愣,旋即露出微笑,畢竟嘛,一隊人趕著兩三千人,咋可能?
返回將陵縣的府兵隨便應付了一下就算交差,接下來再有什麼動靜,估計他們也就是打雜的。真正的「正規軍」還隔著一條河呢。
隨後一招手,調轉馬頭:「兄弟們,撤!」
「敢問這位娘子,先頭這邊可有動靜?」
「官人快些藏起來,藏……藏水缸,藏水缸——」
「唉……看吧,看吧,也不知道關老五還有甚麼招式。」
「混口飯吃,混口飯吃……」
莊戶們的臉頓時一白,半晌沒人說話,空氣頓時有些凝重。連最為不服氣的年輕後生,這光景聽到祖父的回答,都是如蔫了的白菜,垂頭喪氣十分窩囊。
「便是以前只聽說名聲,如今卻是見識了。奶奶的,弓馬嫻熟甚麼時候這般隨處可見了?關老五幾個,馬騎得好也就罷了,這槍棒、弓弩,居然都不是庸手。姓韓的在河南養了恁多假子,死了個乾淨。若非他早早把韓家親族遷走,怕不是韓家就要除名。」
然而事情很快就發生了巨大的偏差。
「太尉少待,這就去打些井水。」
「放你娘的屁!老子今天就弄死你個鱉……」
「咋?!羽林軍是三頭六臂?!」
「好了,老規矩,咱們偷摸著給關老和_圖_書五添點油水,大家怎麼看?」
「呸!這鱉孫!」
「意思就是這不是俺們德州一家的事,這事,它是河北的!」
「有甚說道,說吧。」
「還是小心的好,關老五這一夥,實在是厲害。」
婦人遠遠地望了一眼府兵隊伍離開,這才回屋,沖柴禾堆說道:「官人,軍府的人都走了。你快出來吧。」
「一半變四成半,我看就是當俺們當猴耍。老子差了這點?」
「看了。」
感慨之餘,又是忙不迭地把銀元收了起來,用巾子擦乾了水之後,這才塞到了圍裙的里兜裡邊。
「俺覺得可以。」
大兵們陸續走了,倒是沒有舊年大軍過境猶如蝗蟲的惡習。河北諸地的府兵,這十來年大約是因為唐軍陸續對外節節勝利,專業素質提高的同時,個人素質毫無疑問也在潛移默化中得到了提升。
然而漢子什麼都想不起來,索性不想,將水缸蓋子一扣,那女子也是個麻利的,立刻將柴禾草垛遮著,深吸一口氣,竟然是端了一些糖果子出去,招呼著外面的小孩,彷彿不曾有人翻進來過。
說罷,一群府兵來了就走,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甚麼意思?劉老虎你一個屁大點的軍府什長,有甚門路能見著朝廷公文?」
將陵最大的一處交易行,幾個大車行的東主都是愁眉苦臉,還有棉皮行的老大,也是眉頭緊鎖。不少莊戶打扮的精壯漢子,都帶了傢伙聚會,口音大致相同,顯然都是本地戶。
「他是莫有見過精銳,羽林軍能打的,比他說的厲害多了。」
地上有水漬腳印,順著灶間到了後院,然後菜畦籬笆有些雜亂,顯然是有人從這裏走了。
「都不是外人,都是鄉黨,俺們也不是過來打打殺殺的。誰是沒卵的雜碎,誰是好漢,都是德州人,誰還不知道嘛。」
「劉老虎」滿手的糖油,在旁邊步卒小兵的衣袖上擦了擦,連忙接了過去,掂了掂份量,內心十分滿意,然後沖莊戶們點點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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