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四海翻騰雲水怒
第八十九章 傷離別

再回首,變了人間。
「殿下可是有些傷感?」
馬背上,張德回望了一下,他覺得,此時的李承乾,應該是在哭。
「嗯。」
程處弼大概也是觸景生情,眼眶竟是有些濕潤,他幼時狡黠,長時狠辣,可也不像張德那樣癲狂。情緒上來之後,竟是有點失控。只不過,到底是沙場悍將,當年「程立雪門」之際,一旁看著的,不正是李承乾么。
黃河、洛水、京城,中國的景緻總是看不厭,離京城越來越近,張德陡然才發現,從這個方向入京,竟然是覺得洛陽城如此的恢弘大氣。
幾十年的交情,各自有各自的蹉跎、奮鬥、努力、挫敗乃至不可為外人道的情懷,成為朋友,也是實屬正常的事情。
一個軟弱的君王,同樣又是一個還算堅強的君王。
逶迤慢行三十里,《送別三疊》如雷音。
「榮幸之至。」
人到中年,卻還要漂泊流離,縱使是平常人家,都要心緒難捱,更何況他身hetubook•com•com份尊貴,是一國的皇太子。
「操之,留步吧。」
李承乾聽了之後頓時大笑,前俯後仰毫無君王儀態,笑著笑著,三十多歲的「老太子」竟是笑出了眼淚來。
李承乾莞爾,心情也是好了不少。一去數千里的地方,帝國的「老太子」要說沒有一點點情緒上的波動,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言罷,李承乾轉身離開,頭也不回。
程處弼點點頭,深吸一口氣,翻身上馬。同他一樣眼眶濕潤的,還有李震、屈突詮等等,只是眾人大多功成名就,縱使有再多的心緒變化,也控制了下來。
「保重!」
「走了。」
威武雄壯的氣象,讓張德竟是有一種仰天長嘯的衝動。也不知道是豪情萬丈還是心緒思量,此時此刻,就是有一種想要瘋狂發泄的願望。
身材壯碩的程處弼沒有廢話,虎鬚倒張直愣愣地看著李承乾,半晌,抱拳道:「保重。」
雖然沒有親和-圖-書眼看到,但張德就是這樣認為。
「吃了散夥飯,各奔東西。」一聲感慨,張德轉身之際,看到程處弼竟然擦拭眼淚,抬手拍了拍他的臂膀,「走吧。」
張德下意識地想要邁開腿,猛地又收了回去,站定在那裡,看著偌大的東宮團隊,宛若一條長龍,朝著東方而去。
和志趣無關,和相投也無關。
「哈哈哈哈哈……」
「去吧,總不能過幾日老夫送你的時候,你哭得比現在還厲害。你看看你的那些個護衛,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堂堂西域萬人敵,貞觀朝的『冠軍侯』,要做表率啊。」
「哥哥。」
「知交……半零落……」
程處弼掩面高歌,如驚雷炸裂,絲毫沒有什麼柔柔弱弱,剛起了個頭,李震便是跟著和道:「古道邊——」
他沒有騙李承乾,他真的把李承乾到了朋友,不摻假的那種。
難怪無人願意離開。
因為,這裡是,天朝上國。
言罷,李承乾轉頭看著張德和_圖_書,「大郎更要保重。」
張德笑了笑,輕輕地拍了拍李承乾的胳膊,「德,友朋不多,殿下算一個。」
洛東三十里,再送三十里。太子的儀仗已經東行六個長亭,張德、程處弼等舊時長安少年,就一送再送。
他寧肯如少年時代一樣,跳著胡旋舞,尋著張德吃酒或者尋文摘句。最不濟,哪怕是皇帝老子呵斥他一聲「不類己」,也是一種不錯的體會。
這種詭異而哀傷的氣氛,讓那些個跟隨大老粗們多年的護衛,都是有些不知所措。
「哎呀哎呀,竟是笑出眼淚來,孤這便走,這便走。」
「孤保重,三郎亦保重。」
哪怕有朝一日,朝著李承乾雷霆一擊,他也是拿李承乾當了朋友。
他們見慣了自家老大的雄壯威武,見慣了勇猛果敢,那種敢打敢拼敢冒險無所畏懼的精氣神,才是護衛們最為熟悉最為羡慕最為欽佩的素質。
「走嘍!」
只是,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長亭外—m.hetubook.com.com—」
正如勇士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勇士熱衷死亡。李承乾無懼漂泊,但他的內心,也終究不是喜歡這種漂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硬要說一句,不過是二十多年前長孫無忌的府邸一見,便覺得有了眼緣。
只不過,再如何心潮澎湃,事情要做飯要吃。
拖著長長的調門,老張策馬向前,身子在馬背上左搖右晃,路不顛簸,馬很平穩,人卻心思亂了。
正要啟程,卻聽遠方似是傳來船歌,仔細一聽,竟是李承乾和歌而唱,正是《送別三疊》。
只是大老粗們騎馬慢行之時,卻是原本收拾好的心情,一瞬間崩壞。也不知道是過去還是現在的複雜感情,頃刻間和流淌下來的眼淚一樣,完全控制不住。
「怎麼?」
「快走吧。」
「這一別,本王……孤同三郎,便是真的相隔萬里。」
老張揮揮手,面帶微笑,「再不走,有人要唱《送別三疊》,這關隘之地,多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狂野之犬。一犬吠形百犬吠聲,這要是鬧將起來,怕不是灰頭土臉。」
親情、友情,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這等無力又無奈的變化,使得李承乾較之為他送行的「長安少年」們更加痛徹心扉。
程處弼被張德打趣,頓時笑了出來,聲音洪亮爽朗,這笑聲倒是把送行隊伍的人都感染了,剛剛的那點沉悶抑鬱,也立刻消散了開來。
只是這一刻,不知所措的護衛們,非但沒有覺得自家老大有什麼軟弱,反而越發地由衷欽佩。
悠揚男聲傳來,這個少年時酷愛跳胡旋舞的文藝太子,嗓音比西行的一群大老粗強了不知道多少。
馬背上,程處弼擦拭乾凈了眼淚,聲音帶著點瓦罐中的沉悶,「少待,吃些酒去?」
同樣遠行的李承乾停止了和歌,他沒有落淚,因為他是君王。面色如常地進了馬車,安安靜靜,只是良久之後,他雙手捂著臉,整個人埋到厚厚的棉墊之中,撕心裂肺地呼號,卻是半點聲音也沒有傳到車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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