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一爐火
第七章 碧刀

只留下那兩位天下一品風流人物,木立在船艙之中。
那自他背後偷襲之人胸口猛遭一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將將染在瘋三少受創的右肩之上。
這幾年間,朝廷不知為何,不再向北陽城增兵,只是勉強維持著紅石一地的局面。瘋三少難得的安靜了幾年,只是北陽城內數萬民眾,還有隱於天脈之間的諸多兄弟,都要吃飯穿衣。戰場上的金戈鐵馬困不倒他,倒是這銀錢之類的事情讓他頗為煩心,不得不像今次這般親自出面談這些事情,心神倒有些疲憊了。
此時只聞那立在廳中的姬小野恭謹道:「下官此時公務在身,不便參見神官大人,還請見諒。」他面色恭謹,手上卻是絲毫不松,銀針穩穩地扎在江一草衣服中。
阿愁的袖邊已被扯下塊布條,裹在江一草的手上,此時左袖短了一截,一隻白玉般的手掌露在外頭。江一草瞧瘋三少一代大豪卻緊盯著一個小姑娘看,又忘了阿愁幾日前那番話,不由心中不喜,冷冷道:「告辭。」
此時人們再提到這個所謂瘋人,倒有了幾分敬畏的意思。該人姓甚名誰無人能知,只知他自稱排行第三,故而世人皆以瘋三少相稱。
瘋三少自然不知道這位年青的按察院主簿在想什麼。他自有自己的心思,將手伸至額外,收攏散亂飄舞的長發,隨意挽了一下,自懷間取出只陶叉別上,笑道:「方才從夢中被人吵醒,又遇著這些,一時衣著不整,無暇整理,倒叫大家見笑了。」談吐有禮之至。
姬小野忽地想起一段話來,「待朱雀振羽,不思三尺翠紅,但求百步柳綠,朝起於九天碧落,暮落於萬丈黃泉……」
「那是下官的一名屬下,替代我指揮,行誘敵之職……」
此時瘋三少身上傷口已然包紮完畢,聞得此人發問,道:「他剛才摔茶碗,幫著那小廝挾持那位小兄弟,額又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不見?」接著帶一絲倦意道:「倒是對於你這邊,額大意了……對了,額親自請來的那位彭大人應該無恙吧?」
而空幽然此次出山更是單單為了這二人,見他們急著要走,自然不肯,也不見他腳下如何用力,身子便飄至艙門,手作蘭指向江一草襟上拂去。
因為他們所認識的姬小野姬大人,此時正躺在地板之上奄奄一息。
「所以我們就把他們幹掉了。」
「插曲而已。」阿愁有些出神地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
此時已退至一側的江一草暗自忖道,原來按察院明著跟蹤,卻暗地裡不知如何與這抱負樓搭上了,派人在新市潛入船上,布了這個局。先用那意欲自船板后一劍斃己的倒霉殺手,引起眾人注意,再想法制住自己抑或是艙間任意一個武功低微之輩,再刻意放低姿態,從而讓這個假冒的彭大人堂而皇之地走到瘋三少身邊,尋機和這和氣生財的大掌柜一道展開襲擊。
只是這弩箭尚未發出,便忽然覺得肩膀處一涼,然後很悲哀地看著自己的左臂落在了地上,便痛厥了過去。
他看了看方才以一把利劍創己腹部的冒牌彭御韜,只見其人此時坐在地上,手扶左肩,額頭冷汗直流卻面不改色,不由嘆道:「犧牲十幾個自家兄弟以作掩護,扮作彭御韜便得朝中名吏幾分神采,劍法陰邪,出手之前神色不變。如此大奸大勇之人,若不是唐俸斌那老奸徒親手調|教,叫人如何能信?若額沒有看錯,小兄弟你便是……」
夜船之中,瘋三少一身青衫竟是染成了血衣一般。
然後阿愁收劍。
阿愁似乎早料到他會開口,輕輕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插曲。」停了會兒,「我也不喜歡。」
述明元年,正是明宗陛下逝后的第二年,其時紅石郡一年輕舉子不知以何種手腕,煽動紅石大營起兵造反。揭竿之日,發檄以討當朝,文中嬉笑怒罵,奇恣縱肆,實是一等文字,上自祖龍起兵,下迄明宗仁政,竟給他駁了個體無完膚,雖是些紙面上功夫,卻也令人瞠目。
他們這個彈指計劃只用了一夜的時間,並不複雜,但卻簡約地讓人心動。而這最心動的一刻,就是應該由自己的一彈指來完成!
按察院那些府官哪料到今晚竟會平安而返,不由大喜過望。不用人指揮,一會兒功夫,便扶著傷者涌到了艙門口。
那人卻不答這話,徑直道:「額逾不惑久矣。只是你十五歲封大神官,算到今天也不過三十多歲,怎麼也在嘆年華不返?」
瘋三少轉頭向江一草主僕點了點頭,似是致謝,然後靜靜瞧著最先出手偷襲自己的彭御韜道:「你自然不是彭老夫子。請問你是誰?」
瘋三少聞言長身而起,道:「額這人出手向來不留活口。」看到自己座旁露出緊https://m.hetubook.com.com張之色的空幽然,笑著接道:「但瞧在七年未見的故人面上,你們走吧。」轉身道:「寧兄弟,將船靠邊,讓他們走。」
霎時間,出手的數人無不挂彩而跌坐于地,艙中忽地靜了下來,氣氛好生詭秘。
此時場中的瘋三少突然遭偷襲,腹間受創,肩胛處著了一刀,雙手挾著那毒蛇一般的劍芒,背後又有強敵未伏,正是勢竭之時。若此時有人從旁夾襲,只怕任他無上神通,也是無暇它顧。
瘋三少冷冷瞧著冒牌彭御韜:「你是唐老大還是易老二的門人。」
江一草全然未曉自己這逃出樊籠見生天的旅途為何會惹上這多事來,向阿愁使了個眼色,給仍端坐桌旁的二人行了個禮,便欲上岸。
手指方動,卻覺手指間的銀針似生了根,牢牢地定在那裡。他愕然抬頭,只見江一草微笑著看著自己,右手兩個指頭輕輕地拈住了那致命毒針。
鮑安胸中吃了一記,已是身負重傷,此時咽喉被扼了如此之久,更是難受之極,忽地被這人如此一問,不由一窒,想到傳聞中此人血流三千尺一般的報復手段,忽地有些後悔起插手到按察院的行動中來,喃喃道:「好不了……」接著吃力分辯道:「三少,在下亦是情非得己。」
那人冷冷道:「多蒙前輩掛懷,家師內傷一直連綿未愈,每逢陰雨天氣便會咳嗽。」
瘋三少低頭看了看自己腹上的傷口,冷冷道:「你大約也是在新市潛上船來的吧?額也奇怪,這鮑大掌柜坐船最喜于江風之中疾行而上,講究的便是毫無滯礙,怎麼卻忽然間改了性子,偏偏要在新市停一下。」此時他手仍是扼著那鮑大掌柜的咽喉,毫沒有鬆開的意思,倒是指間因用力而泛出了玉石一樣的白光,煞是耀眼。
「二,咱倆都老了。」
只抹了一下,那彭御韜肩上便塌了一大片,血像涸泉復涌一般滲了出來。
瘋三少搖搖頭道:「你若是衝著額來的,挾持那年輕人又有何用?若你當額年齡漸長……」一閉眼,淡然道:「少了幾分瘋氣,只怕你是料錯了。」
艙中的這一番打鬥早已驚醒了船上那些沉醉於黑甜夢鄉的旅人,睡眼腥松的人們紛紛探出頭來打探原由,待見得一干人正在夜色中下船,不由心生訥悶,又看見有些人身上還帶著傷,終於忍不住驚呼起來。一干夥計好不容易才將他們安撫住,勸回房安歇。只是此時的夥計已經不再是抱負樓中人,而換作了寧老大那船上的水手。
半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破爛囚服的中年人自帳后緩緩步出,蓬髮遮臉,讓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此人傲氣異常,竟向著瘋三少哼了一聲,轉頭瞧見廳中局勢,又呆了一呆,忽地衝到按察院眾府官身旁,嘶啞著嗓子厲聲叫道:「大人們,你們終於來了,快快除掉這奸人,帶我回去……」手舞足蹈,竟是萬分激動。
瘋三少輕輕拍了拍手,道:「彭老夫子,有同僚前來看你。」
待眾人定下神來,卻見已走到艙門的鮑大掌柜捂著自己的左頰,陰毒地望著瘋三少,一道血水自指間流出,船板上赫然落著一片血淋淋的殘耳。
※※※
「……也是啊。」其中一人嘆了嘆氣,道:「天天為鹽巴煩心,雙鬢染霜自然難免。額常在想,如果這雙鬢花白染的卻不是霜,而是那白生生的鹽花該有多好?」
因這天才實在是太過年輕,於是在當年的大神官誥天禮上,遍布天下的眾多神官神使紛紛趕回西陵,非議騰騰。更有些老人泣血墮淚,直欲渾將此身換此子性命,以阻這荒唐之舉。
是以當情報告知瘋三少在這艘船上時,他毫不猶豫地便下了格殺令。
令人稱奇的卻是,江一草似對其指路萬分熟悉一般,身形一起,一手背于身後,左腿向後極笨拙的一擺,身子卻似崖石一般迅疾向前倒下,只是倒的過程中大拇指緩緩伸出。這一指出的毫無道理,竟偏生在空幽然那如蘭花綻放般的指影中尋著真切所在,輕輕印在他那細瓣微翹的小指上。
狂刀未出,此人已是如此難擋。若他腰畔狂刀一出,天下又有何人能留下他?想到此節,姬小野不由涔涔汗下,只是此時並非痛楚所致,而是有些后怕。
他自幼時遭逢變故以來,這數十年無一日不是在危難艱險之中渡過,真稱的上是鐵打的骨,鋼鑄的筋,去鬼門關逛過幾次的魂魄,還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那千創萬傷的臭皮囊里。是以當他看到這個指拈銀針的年青人報出自己的身份時,他並沒有太吃驚。這世上能讓他吃驚的事情已經不多了,他只是覺得有些不安,總覺著這夜雨行船之www•hetubook•com•com中似乎還隱著什麼自己捉摸不定的兇險。
聲落之後,便見二人分立兩側,船板之上身周之旁,似乎還有餘勁繚繞。
瘋三少卻不理他,轉而向著艙門處由下屬扶著的姬小野,看著他白蒼蒼的面容道:「姬小野,或許你以為此局若不是因船上忽然多了這些人,只怕也是能成吧?」眼中看過仍留在艙內的空大神官及江一草主僕。
鮑安心內輕輕舒了一口氣,他之所以和按察院攜手,實在是因為如果能除掉瘋三少,這個誘惑太大了,已經大到他願意拿命去搏一把。
「在下門師唐俸斌。」那人應道。
只聞如擊敗絮之聲響起。
瘋三少將那鮑大掌柜放了下來,貼近他的臉頰,溫柔地說道:「你好?」
當然,他是商人,對任何事物都有商人的考慮。他深知瘋三少此人雖有時狂放不羈,但身為一方之霸,定能以大局為重,忍不能忍之氣。而他料定自己的抱負樓手握鹽引,實為紅石命脈之所在,即便這夜船伏殺事敗,瘋三少也拿自己無可奈何。此時聽此人親口應承不殺自己,雖談不上喜出望外,倒有些萬事皆在我算的自得。
可惜,他動手了,手卻未動。
瘋三少見那二人腳步匆匆,竟是不理不睬地走出艙外,不由愕然,復又笑道:「暫請留下。」隨著話語出口,伸手向阿愁肩上拍去。
瘋三少的碧落狂刀!
姬小野靜靜地聽他說著,忽地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道:「晚輩此次出手,的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只是日後若想與前輩對敵,只怕是沒機會了。院中紅石一塊兒的事務都已交給我師弟在做。」
文中更對當時隱居映秀鎮的帝師卓四明大加鞭撻,其間赫然寫著:「自紹明六年,蘊言公行監察職權之始,淡水先生判高唐御史,此後居江之南已十年有餘;而帝師大人以有用之身,相位之尊,避居映秀小院,不復問朝事,更于伐北一事頗多阻礙。實不知大人當年意氣,今日更在何處?此間草堂固好,誰理山河殘破;先生心境自清,何安北地遺民之願?如此屍居其位、白目向天之人,吾帝事之以師禮,天下豈可振奮……」
只是這在他隱隱綽綽的意識中,似乎早就知道這次行動註定會失敗,是以落到當前這局面,也並不怎麼失望。這本就是他自己私人的一次冒險,他只是想看看這枝珠釧究竟是什麼模樣?是潑婦手中的殺人利器,還是如雲青絲之上的秀麗點綴?
瘋三少瞧著那冒牌彭御韜眼中帶著不甘望著艙外,微笑道:「那些人方才沒有出手,此時更不會出手了。」
那人箕坐于地,雖身受重傷,卻仍是呵呵笑道:「能讓你流流血,你又何苦理我是誰呢?」
鮮血忽現!
阿愁左足一點,竟不閃避,反搶步上前,化掌為劍自那指光中一破即入,直刺瘋三少眉心。這一劍宛如暮日搶山,不予觀者分秒,竟帶出几絲踔礪蹈死的感覺。瘋三少一驚,心道這柔柔弱弱的少年如何使得出這般凄厲絕艷的劍意?
同樣的兩個字,江一草又說了一遍,向著空幽然欠了欠身,便將阿愁的手一牽,縱身從船上飄下,融入那遠遠黑夜之中。
無人會想到能在紅石郡北陽城西南近四百里的地方,看見瘋三少的身影。也沒人能猜出,隱居十年的空幽然大神官,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地方。但與此相較,那位手持銀針的青年人輕輕報出自己名號的時候,已是恢復行動自由的按察院府官們,心中更是大驚。
「我對剛才那姬小野……現在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小廝倒是防著。對這位大掌柜也不是沒有戒心。倒是對我自己親手劫下的死囚,卻有些大意了。」瘋三少說道,接著向那人一豎大拇指,「好謀略,好演技,只是可惜了……」
瘋三少搖頭笑道:「對這冷茶殘廳,這般做態實在讓人難受。」
「果然是皇叔的徒兒?小小少年,竟然如此了得……你說額們倆聯手都留不下個人來,這怎麼解釋?」
阿愁看著此景,忽地轉頭看見江一草右手兩指間已成黑色,不由一驚,手中短劍劃了個圓,自己左臂腕上的一帶黑衣便輕輕飄了下來。她在江一草中食二指上輕輕劃了兩道,用力擠出毒血,細細地包上。江一草吃痛輕呼了一聲,卻見空幽然含笑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心中一驚。
宛如一虔誠老人一般。
撫胸咯血的抱負樓大掌柜鮑安卻想著自己已經令手下幹掉藍毛一干人等,不知呆會兒被瘋三少知曉后,自己懸諸一線間的性命可會無憂。正憂慮間,卻見艙門外走進一人,恭身向瘋三少行禮道:「三少。」
「我為叛逆?那何人為正統?」瘋三少此時話中似帶了點狂意,立hetubook.com.com起身來,雙袖一拂,斜乜著眼瞧著這中年人,忽地餘光瞧見手拈銀針的姬小野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手拈銀針的年輕人一想到自己手上這根千毒所煉的銀針,馬上就要輕輕飛入名動天下的瘋三少腰間,不由興奮起來。
「這天下情非得已的事情很多,我並不怪你,更不會殺你。」
瘋三少冷冷看著悄悄向艙門掩去的鮑大掌柜,忽道:「大掌柜的,這就走了?」
「想來你這次出手,定是自己主意吧?老唐的內傷好了沒有?」瘋三少此時已坐在椅上,招呼著空幽然飲茶,一副主人般恬靜模樣。
來人正是胸佩藍羽的寧老大。鮑安愕然地看著這個自己以為已經死了的人,聽他道:「這船上的人想幹掉我們兄弟。」瘋三少抬起頭看了鮑安一眼,眼中射出一絲凌厲。
他眼見這黑衣少仆身手不凡,手指又帶著小東山那熟人門人的黑石指環,以此推論,這江一草亦非凡人,不由動了招攬之意。哪知他這性情中人卻偏偏遇著個不知性情為何物的俗物,只見江一草將阿愁小袖一牽,搶著應道:「再見。」
空幽然此時倒真是有些吃驚。他本就是一遁世之人,在神廟三宗里又修的初禪,是以最講究且陶陶樂盡天真之態,天生絕藝卻如何碰見過世間俗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眼見此人自稱按察院主簿姬小野,不由心想,那方才還提在自己手上的姬小野又是何人?
「師弟?」瘋三少本有些欣賞這狠辣角色,此時聞得按察院中更有年輕的高手,不由大感興趣。
姬小野入此行當已有七年。七年之間不知見識過多少人物,但當他看著瘋三少漫不在乎地看著自己,忽然想到了唐大堂官對自己說過的一段話:「天下有很多人我們最好不要碰。比如那個望江的王爺,你如果碰上了他,就好比碰上了天香居里的那座大銅爐,要知道裏面的炭火常年不滅,時刻都能將伸手到上面的人燙掉一層皮來。而那紅石的瘋三少……將來哪一天你如果遠遠地看見了他,掉頭就走……他是那些貴婦人髮髻上釧針,上面綴著浣紗珠花,看著賞心悅目……但你莫要忘了,婦人發起瘋來,往往第一個動作就是從頭上撥下釧子,往男的咽喉上刺下。而那人……其實真的是瘋的……」
他一生遭遇兇險雖多,但似今天這般被逼的如此難堪,倒是少見。雖說自己太過大意,相信鮑安總不敢在自家船上對自己動手,但這個局布的也是精巧的很,再見那冒牌彭御韜躺在地上,肩頭塌陷了一大塊,鮮血直滲,頸間青筋直露,顯是萬分痛楚,卻面不改色,倒也讓他幾分佩服,是以問的倒還客氣。
寧老大瞧見瘋三少身上有血,急忙幾個大步向前,撕下自己衣袖,粗粗地為自家老大包了一下。瘋三少自始至終一言未發,由著他動手,聽著寧藍毛在自己耳旁輕輕說著。
姬小野苦笑道:「那人此時正在你房中睡大覺。」
「再見。」
過了三十六年,西陵神廟又才出了一位天才。
瘋三少卻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靜靜地盯著阿愁的秀手。
「我只是有些訥悶,為何當我出手時,你似一無所料,偏偏卻對身後鮑掌柜的出手算的如此清楚?」姬小野忍住劇痛問道。
「……」
「且慢!」竟是瘋三少出言留客,「先前受二位相助之恩,還未報了,怎可這便離開?」他淡淡說著,忽地昂首道:「看二位也不是尋常之人,助額紅石如何?」
「如果額沒看錯……」
他還記得門師當年說這段話時咳聲陣陣,只是卻已經把這段話的內容忘的差不多了。
接下來,那青刃忽地被一雙很寬大的手掌拍住,就像拍夏日臂上吸飽鮮血的大肚子蚊一樣輕鬆,準確。
江一草亦是一笑,心道這被渴死的池魚卻不是什麼好模樣,只是這話卻不便出口:「在下家中出了些事情。還要急著趕路,船上又耽擱了些時候,還是上岸尋兩匹快馬好了。」
「三皇子絕對沒有看錯。朝起於九天碧落,暮落於萬丈黃泉。恭喜,三十六年之後,黃泉劍再現世間,第一個碰上的就是您。」
「瞎扯,那老糊塗蛋死了有十年了。」
「我要的不多,我只要安安靜靜地生活。」他看著已將笠帽摘下放在背後的阿愁,隱隱看著她髮絲不時被江風卷到額前,亂亂地繞成一團糾葛,忽然開口說道。
眾人根本不知他是如何出手,更想不透二人相隔如此之遠,為何這一刀竟將鮑大掌柜的耳朵割了下來,群情駭然之下,擁著幾名傷者倉惶退去。
「壞就壞在你這叛逆總想纂正統之位。」這位自出帳后便顯得異常激動的彭御韜大人,這一句竟是說的清楚無比,冷靜異常。
他見那姬小野https://www.hetubook.com.com雖未答話,眼神中卻滿是理當如此的意思,不由仰天一陣狂笑:「若不是空幽然怕額狂性大發,搶著代額出手,你以為你們之中能有幾個活著離開?」
空幽然吹去茶上燥氣,嗅那清香,淺啜一口。
按察院的府官早已被這一椿接著一椿發生的變故駭的不知所措了,聞言方才記起,自己這一趟本就是要押送那布政使彭御韜回京受審,不料途中不知何故惹上了瘋三少,被他將人劫了,這才引出後面這多事來。
只見空幽然身法如幻,指影亂人心神,直如蘭花放于晨,層層駁落不窮,其精妙處令人瞠目。
瘋三少本無意傷人,只是心中委實對這奇怪的主僕有些感興趣,但盼留人,無意傷敵,是以這一掌也只是空有威勢,卻是內力未蓄。空幽然卻是要問江一草幾個問題,更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這屈指一拂,雖指尖真氣四射,蘭息亂吐,卻也是溫和無比。
想到此節,他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淡淡地瞥了瞥自己對座的那位空幽然,空大神官。
「無礙的。」空幽然隨口應道。「只是你若是姬小野,那這地上的……」
※※※
江一草主僕二人自然不知那艘發生了許多故事的船上,此刻又在上演著什麼。二人只是沿著清江之畔的亂石,胡亂向著上遊行去。石間如何有路,自然是辛苦萬分,二人卻也不倦不累,只覺冷冷夜風,時不時地向著衣領中灌去,倒還有些提神。
此時雨漸漸小了。
空幽然心知肚明這小子在扯謊,卻也並不說破。
這句話一說完,場中便發生任誰也未想到的變化。
「第一個姬小野是個冒牌貨,純屬莽夫。」他看了一眼一直昏迷在一側的那人,接著將視線轉向被阿愁一劍卸了左臂,昏厥過去的小廝,自言自語道:「這第二個姬小野心機雖深,也是沉穩,可惜身手太差。當然也是冒牌貨。」
這時手拈銀針的年輕人知道自己該出手了。
※※※
他心知這少年與那小東山有偌大幹系,自然不肯搏以生死,只得雙掌一合,將那道劍意拍碎,合什並於眉前,默然退後。
瘋三少輕哼一聲,掌中青刃寸寸斷裂,接著迅疾無比地輕伸鐵掌在那彭御韜肩上抹了一下。
世人皆知,述明元年九月初九日,瘋三少於紅石郡起事。
空幽然向來是個渾光同塵之人,聞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將那位布政使請出來,我也好瞧瞧,這是何等人物,竟讓三少和按察院數年間默契的平靜一下打破。」
二人相視一笑,不再言語。
「呵呵……」瘋三少輕輕笑道:「小夥子夠膽色,夠沉穩,見額毀你藍衣社十數人,居然能不神色不變,端茶的手也不抖一下。」
他想到這個殺人之局,雖然粗陋,卻事事落在合理之處,幾個虛招頗能分人心神,不由暗自驚服。
只是當這位少年神官自內堂飄然而出之後,這份爭執便沒了下文。因為但凡仔細瞧見他面目的人都知道,他的面目與幾十年間那位大神官知秋一葉面目彷彿,倒似再生一般。不由齊聲讚歎:所謂少神出西陵,當如是也。
※※※
另一人卟地一聲,笑著應道:「您這可真有些走火入魔了,既然如此辛苦,還苦苦維持幹嘛?」
鮑安一回頭,抹去唇角血絲,堆起笑臉嚅嚅道:「在下樓中尚有急務,不敢耽擱,就不陪三少兄賞景了。」
神廟位於平原孤山西陵之上,千百年來皆為中土百姓頂禮膜拜之所,廟中神官往往是銀須白髮,老成持重之輩。直至五十年前,方有一個千世未見的天才人物知秋一葉破了這規矩,以十八歲稚齡儕身大神官之列,實令西陵側目,萬民嘆服。只是那知秋一葉大神官在里多多執政之時,尚出入皇城為其宣廟義,定國策,其後卻是如神龍一般忽然不知所蹤。
江一草嘆道:「是啊,不論是什麼事,對於我們而言,都是插曲而已。」
「的確可惜。」那人應道:「這計劃實在是有些簡單,但我總以為世上往往都是些簡單的事情容易奏效。」他忽地勉力抬頭向船外望了望,喃喃道:「其實我們還有一步棋的……」
「原來竟是給門師找場子來了。」瘋三少啜了口茶,帶著一絲倦意道:「少不經事,難怪如此魯莽。」這人實在神勇,眼見身上兩處傷口還在冒著血,卻是看也不看一眼,倒和敵人嘮起家常來。
「一,我們兩個對上了帝師大人。」
姬小野一笑道:「前輩何出此言?在下雖後進晚生,卻也早聞前輩威名,豈敢有何非份之想。只是我按察院司監察之職,沿途押送七品之上官犯,這個職司卻不敢有誤。還煩前輩將劫去的那人交還與我,在下倒是十分感謝。」
話還未完,鮑大掌柜冷冷接道:https://m.hetubook.com.com「於是你這個真人便趁著我們船在新市停的那時,溜了進來?姬大人,你好深的心機!」口氣陰冷之極,看樣子他竟似準備將這朝廷按察院一員名將留在此間。
天下風流人物以指而數,此二人豈能無名。
他只是有些遺憾,沒有將此人逼到絕境,釧仍是釧,瘋態半點未現。
「九月初九?」瘋三少忽然覺得那個叫劉名的人一定很有意思,一定非常非常有意思。
※※※
他這一晚雖遭伏擊,卻仍是溫文而雅的模樣,直至此時,笑意中方帶了一絲狂意。笑聲回蕩中,他輕輕地拍拍腰間。眾人這才注意,其人腰間有一把刀,水洗空色的鞘身小巧玲瓏,看上去細緻奪目,就如同那河畔楊柳隙間露出的碧天一角般。但不知為何,這靜雅之極的刀,卻有一絲抑之不住的狂殺之意從那鞘沿滲將出來。
瘋三少哈哈一笑道:「這世上人實在難以摸透,別人要殺他,他卻急著要投奔。我要救他,他卻當我作九泉之下的穢物。」
其時天下接連三歲風調雨順,穀物大熟,百姓思安。這青年舉子擇此時謀反,不由被人判其無能之至。在檄文中更大肆口伐當時直若神明一般的帝師卓四明,更是成了天下街井間相傳的瘋人了。只是無人能料,三年間朝廷官軍在紅石一郡竟是前進艱難,六萬大軍在叛軍的殊死抵抗下,死傷甚重。待世新二年,那年青舉子單身一人,傲赴北陽城,收晴川怒龍並三千官兵,更是名震天下。
正隱於那可懼的推論中,卻只見得船艙之中刀光一閃!這淡淡碧光在燭火映照中顯得格外明亮,宛如久雨天空突然放晴,一道天光自那烏雲的間隙中打了出來。
那中年人走至他身旁,指著他鼻子道:「我彭御韜一生為官清清白白,要我與你這叛逆為伍,倒不如回京受審,死個轟轟烈烈。」
瘋三少手中夾著一把利刃,向後疾退!退入一人懷中,將他震飛。而身後那人自天而降的一道刀光,也未如所願命中要害,只是砍在了肩胛之上,又是帶出一道血光。
如雪白衣輕輕自艙外走了進來。
那邊廂空幽然與江一草的交手卻結束的更快。
其年,空幽然十五歲。
「這種解釋一般有二。」
「此時夜已深,船隻所靠的河岸又是窮鄉僻壤,小兄弟何不坐這船走呢?」空幽然笑呵呵問道。
「師弟劉名,現任正廳主簿。我這門喚作藍衣社……他卻特別,取個名兒叫九月初九。」姬小野的笑容更是燦爛,全然不顧身上鮮血仍在流著。
瘋三少望著倚在下屬身上,仍盯著自己的姬小野道:「姬小野,我既然自稱瘋三少,便有其道理。如果哪一日你能像你大老闆一般,跟我一樣瘋時,再來尋我不遲。」
不等他將話說完,那人已倚著船壁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左肩被瘋三少輕輕一抹便擊的塌了幾分,此時血滲出衣襟,已漸漸化成烏色,看著慘烈不已,卻仍是強自鎮定笑著拱了拱手:「按察院正廳主簿姬小野……第一次拜見前輩。」
瘋三少卻仍是安靜坐著,刀仍在腰,似未曾撥出一般,冷冷道:「紅石現在少的就是鹽巴,我自然不能殺你。但你我既是做生意的,生意場上的規矩卻不能不守,這趟買賣虧了,就不能空手走,總得留點兒利錢才是。」
不料阿愁見瘋三少一掌天外而來,竟是不閃不避,並指為刃輕輕揚揚自腰間而起,妙到毫巔地直刺瘋三少掌緣。瘋三少著實未料到她以指為劍的招式竟是如此精妙,輕吐一口氣,五指一收,化掌為拳斜斜擊出,將要至阿愁左肩時,指若刀光大散,紛紛淼淼地揮了過去。
他已無心顧及這人如何不懼劇毒,袖間左手輕輕一勾,便欲發出細弩。
空幽然淡淡一笑,卻不分辯,徑直道:「十四名弩手此時已在下艙里獃著。」原來此人方才竟是破除伏擊者口中所言的最後一步而去。只是讓人好生不解,這與中土皇家一體雙生的神廟,怎麼會反而出手幫起惡名彰彰的反賊來。
那一副耿介書生模樣的彭御韜手中不知從何處取出的青刃一閃,電光火石間便送至瘋三少的小腹處。
就是阻了此人一剎,也只需要一剎便已足夠。
「空神官!」冒牌彭御韜帶著異樣的神情望著方才艙中劇斗時不知何處去了的大神官,冷冷道:「身為神廟重員,您怎可與朝廷為敵?」
瘋三少捏著那人咽喉冷冷道:「鮑掌柜,你功夫很好啊!」眾人見他血透青衫,兀自如此神勇,不由瞧的呆了。
瘋三少身子忽地撥起,腳尖在他另一肩上輕輕一點,便讓他頹然坐到地上,又藉著此力,飄然退後,以極難想象的速度,欺入背後偷襲之人懷中,轉腕奪刀,倒肘擊胸,反手扼咽,三個動作一氣呵成,好不瀟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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