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碧月冷 千峰寒

恰在這時,一名夥計洒掃至他門前,顧秋寒見不是早上那個夥計,心念一動,將髮髻散開,遮住臉頰,問道:「小哥,聽說昨夜這裏出了命案?」那夥計躬下的身子像彈簧般彈直,滿臉恐怖之色,說道:「正……正是大爺隔壁那間房。」
顧秋寒這時餘興未衰,一邊走一邊自吟道:「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語音含煳,果然醉的不輕,大概對玉梅山莊的梅花仍念念不忘。正哼哼唧唧的念著,對面忽地走來一人,是名女子,在這樣的冬夜,她的衣衫看上去有些單薄,尤令顧秋寒吃驚的是,這女子竟似比自己還醉,腳步跌跌撞撞,每走幾步,便要扶一下身邊樓宇的牆面,終於腳下一絆,栽倒在雪地之中。
梅倦生被他攪了好夢,笑著咒罵道:「一定是上輩子造了孽,才罰我這輩子跟你做朋友。」顧秋寒揶揄的道:「上輩子你殺人,我替你做了冤死鬼,所以這輩子你必須助我洗脫罪名。」梅倦生一怔,乾笑道:「這話給官府聽到,我可慘了。坐吧,半夜三更的跑來找我,有什麼事?」顧秋寒便把適才遭人行刺,結果誤殺了掌柜,殺手也被自己斬斃的經過說了一遍。
顧秋寒直如撞鬼一般,整個人都僵住了,那人乘機身子一飄,從窗口逸出,待顧秋寒如夢初醒,追到窗前向外遙望,卻見十數丈外,僅剩一個飛速移動的黑點了。顧秋寒在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確定自己並不是在做夢,莫非因為過度緊張,出現了幻覺?可是地面上那幾個清晰的腳印,卻讓他隨後否定了這種想法。
顧秋寒剛剛轉好的心情,遂又陰暗下來,後悔自己不該驚慌失措,逃回家裡。不過如今胡惟庸結黨營私,賣官鬻爵,明斷是非的清官少之又少,即便自己留在客棧,能否洗脫清白也不好說,唯今之計,只有查出真兇,方可挽救自己了。主意一定,他將身上血漬洗凈,換了身衣服,拉開抽屜,隨便抓了把銀子,又帶上一把刀、一柄匕首,向外便走。
顧秋寒心念一動:「那小子鬼鬼崇崇,非奸即盜,多半沒安什麼好心。哦,她一個姑娘家醉倒在這裏,的確很不安全,何況雪後天寒,還不凍僵了?」想到這他大發善心,上前架起那女子,拖著向前走出幾步,抬眼看時,只見一幢二層樓的建築,匾額上書「雲錦客棧」,便推門走了進去。
話音甫畢,只聽樓外馬蹄錚錚,止於客棧門前,接著樓梯上響起隆隆的腳步聲,一隊頭戴黑色氈帽,身披青色斗篷的官差湧上樓來。張敏中皺了皺眉,向為首那老者拱手道:「木檢校。」此人正是大內親軍都督府檢校木天雄。
梅倦生聳聳肩,表示自己無計可施。顧秋寒振振有詞道:「今天那個殺手,一定就是殺沈碧桃的真兇,可惜情急之下,我出手太重,非但沒留下活口,還把他一張臉砍得稀爛,又不敢久留,仔細辨認他何許人也。」他滿面倦容,眼中卻神光閃閃,顯然對自己的猜測信心十足。
「是,是,」得福嚅嚅的道,「昨晚亥初左右,小人正在櫃內打盹……」當下戰戰兢兢的把顧秋寒帶沈碧桃來客棧開房,直到次日清早,他去樓上打掃走廊,發現顧秋寒和沈碧桃所在的三號房門戶大開,顧秋寒手持利刃,滿身鮮血的站在床前,之後聽到他的唿叫,破窗逃走,所有經過都詳細說了一遍。
他距那姑娘的臉僅僅咫尺之遙,笑吟吟的端詳起她來。這是個十分漂亮的姑娘,尤其喝了酒,臉龐紅艷,就像一朵靜靜綻放著的海棠。顧秋寒愜意的舒出口氣,心道:「再累也值了。」忽然他覺得這姑娘有幾分面熟,遂又湊近一些,訝然道:「怎麼是她?」就在這時,突聽「咚」的一聲悶響,接著眼一黑,撲倒在那姑娘身上,徹底知去了知覺。
「大內校尉?」顧秋寒心下一緊,尋思道:「都督府為何插手此事?」他自然曉得大內親軍都督府權力極大,只要他們認準了,不管有沒有證據,均可獨斷,倘若落在他們手裡,難免凶多吉少。只是都督府向來只管監察在京大小衙門的官吏,自己的身份雖在此範疇,但畢竟這隻是民間案件,理應由刑部負責,幾時輪到都督府來主辦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顧秋寒猛一回頭,只見客棧的夥計站在門前,呆若木雞,和圖書臉上那種恐懼的表情已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顧秋寒從未有過這種經歷,一時間頭皮發麻,腦子一片混亂,也來不及多想,把尖刀丟在地上,破窗而逃。
兩聲慘叫,幾乎同時發出,瞬間打破了沉寂的冬夜。顧秋寒知道,這個人本來是想殺自己的,掌柜煳里煳塗做了冤死鬼。不過現在他來不及內疚,向那黑影的屍體望去,眼見他腦袋幾乎被噼成兩半,一片血肉模煳,也辨不出是誰。顧秋寒連唿可惜,閃身出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房間。聽得門外腳步咚咚,接著喊聲大作,客棧立時亂作一團。
顧秋寒醉意熏熏,哪有工夫理他,將那女子放到床上,雙手撐著床沿,喘息不止。這女子並不重,若在平時,顧秋寒抱著她跑二里地都沒問題,但醉酒之後腳步踉蹌,頭腦昏沉,便感覺吃力了。
夥計道:「南陽武城人。」顧秋寒「唔」了一聲,呵呵笑道:「在下一時好奇,問了這麼多,打擾小哥了。」夥計忙道:「不敢當,大爺請自便,有什麼吩咐只管叫小的。」顧秋寒道:「那便煩勞小哥送一壺酒、兩樣小菜上來吧。」在開心和惆悵的時候,他都極喜歡喝酒。
張敏中詫異的道:「此等民間兇案,居然驚動了胡相爺?」礙於上司和下屬這層關係,讓他迴避此案倒不足為奇,可都督府作為皇上的親信,雖行巡查緝捕之職,但那是針對在京官吏而言,似這種民間兇案,卻是與都督府不搭邊的,更何況還是胡惟庸親自過問。
踏上石級,顧秋寒叩響了玉梅山莊的大門,開門的是個老家人,見顧秋寒深夜造訪,頗感驚異,但還是熱情的將他讓了進去。顧秋寒抱了抱拳,表示歉意,然後徑直來到梅倦生的卧房。
「會不會是兇手?那可是你自投羅網了!」顧秋寒來不及歡喜,輕輕一推,門居然開了。房間經過仔細打掃,已看不出發生過兇案的痕迹,床上所有的被褥都換了新的,為了袪除血腥味,地上還灑了薄薄一層石灰,只是被顧秋寒踢爛的窗戶,仍在風中搖擺不定。
顧秋寒道:「早上這裏出了命案,對不對?」掌柜再次點頭。顧秋寒道:「屍體哪裡去了?」這個問題本不在他計劃之內,不過適才驚見沈碧桃,他才詢問起屍體下落。
顧秋寒不想再跟他爭辯,因為自己也是煳里煳塗,解釋不清,只道:「所以才讓你去看個究竟。」梅倦生嘆道:「好吧,都說沈碧桃天姿國色,在她生前我未曾一睹芳顏,死後卻要瞧她的屍體,嘖嘖,不划算,不划算。」說著連連搖頭。
不知走了多久,只見前面山影起伏,由於雪還沒有融化,冷月之下,一片銀妝素裹。顧秋寒知道這是神烈山,山坳內,便是萬梅爭研的玉梅山莊了。大冷的天,終不能在外面遊盪這半宿,顧秋寒幾乎想也未想,便邁步向山坳走去。經過小半個時辰的跋涉,顧秋寒進入梅花塢,身邊的梅花或者嫣紅似火,或者冰清玉潔,但是這些都已勾不起他的興趣,儘管昨日他還在這裏興緻勃勃的賞梅。
又是兩條人命,天明之後,官府勢必派人前來,雲錦客棧已不再是安全的地方了,顧秋寒趁亂離開,卻又不知該往何處去,只得漫無目的的信步而行。雲錦客棧的又一樁命案,並沒有吵醒沉睡中的人們,街頭冷冷清清,只有顧秋寒形影相弔,走街串巷。他裹緊外衫,迎著冷風,蹀躞在雪地上,心底一片茫然。自從捲入這樁血案,顧秋寒便感到好像有隻無形的大手,死死卡住了自己的脖頸,而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在奮力掙扎,還是在跟著那隻手,一步步滑向深淵?
梅倦生面色一變,繼而嗤笑道:「胡說八道,我看你是暈了頭了!沈碧桃的屍體已由官府驗定,之後大內校尉盛棺抬走,若她沒死,官府還通輯你幹什麼?」顧秋寒道:「我也覺得奇怪,但我今天確實看到她了,就在兇案發生的那間房裡!至少,那是個容貌與她極為相近的女子。」把當時的情形又跟梅倦生說了。
「啪嗒。」顧秋寒忽然聽到這樣一個本不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聲音,那聲音正是從三號房裡面傳出來的!
當時顧秋寒確曾伸出手,想要摸摸沈碧桃脈博或者鼻息,卻因過於害怕,手停在中途,始終沒敢探下去,隨後聽那夥計尖叫,他便逃出客棧。但他清楚的看到,www.hetubook.com•com沈碧桃身中數刀,而且全是要害,流出的血幾乎把整床褥子都浸透了,如果這樣都能死裡逃生,而且儘快複原,那她豈非原本就不是個人?另外沈碧桃是不會武功,而方才那人卻能飄過窗口,飛落街頭,她既不是鬼,又不是沈碧桃,那她究竟是誰呢?是什麼東西,吸引她在深更半夜,光顧這間凶房?她的容貌,為何竟與沈碧桃極其相似?
梅倦生卻提出疑問,「倘若他是兇手,那麼他既然已成功嫁禍於你,時隔一日,為什麼又要來殺你?換句話說,他若有心取你性命,你還能活到現在嗎?」
他伸出手,想又觸摸床上的屍體,胳膊卻已不聽使喚,停在中途,只啞著嗓子叫了聲:「沈……沈姑娘!」
大廳裏面,胡亂擺了些桌椅,一名十八、九歲的夥計伏在櫃檯上面,正打著瞌睡。隨著樓門洞開,寒風肆無忌憚的涌了進來,那夥計一個機靈,抬頭四望。顧秋寒道:「小哥,開一間房。」夥計見這二人渾身酒氣,女的更是昏昏沉沉,暗罵道:「這些公子哥便只會喝酒、玩女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提筆道:「姓名?」
一連串的問題,個個匪夷所思,顧秋寒隱隱覺得,在這血案的背後,大概還隱藏著許許多多鮮為人知的秘密,只是自己找不到線索,理不清頭緒罷了。
酒足飯飽,顧秋寒睡了一覺,以便養足精神,晚上行動。他打算夜裡會會那位掌柜,以便從他口中,問出得福的下落。可是一覺醒來,天還沒有黑,顧秋寒只得又要了酒飯,邊吃邊等,如此生生熬到半夜,看看時辰差不多了,他悄悄推開門,探頭望了一回,樓上黑漆漆的,連個鬼影也沒有,他這才放心的掩好房門,向走廊深處摸去。
張敏中尋思顧秋寒並非等閑之輩,他在刑部供職達六年之久,其間破獲不少大案,不只武藝超群,而且思維敏捷,堪稱智勇雙全。若是尋常宵小,犯法之後肯定拚命外逃,但顧秋寒多半會反其道行之。試想應天乃帝王之都,屋密人多,魚龍混雜,極易藏匿,最重要的,是他在這裡有很多朋友,他若能冷靜的思考其中利害,便會選擇暫時蟄伏不動,待風聲不那麼緊了,再伺機外逃。
經過三號房時,他下意識的停住腳步,一時之間,心中百味雜陳,正是在這間屋子裡,自己從一名堂堂的刑部令吏,變成了為人不齒的「殺人兇犯」!
顧秋寒道:「兩件事,第一,想到你這裏躲躲風寒,睡上一覺;第二,想讓你去都督府走一趟,親眼看看沈碧桃的屍體,另外,最好能打探出那個殺手是誰。」
不知過了多久,顧秋寒神志漸復,第一個感覺便是自己正浸在水裡,一種刺鼻的腥味直鑽鼻孔。他奮力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片紅色,那不是玉梅山莊的紅梅,而是……人的鮮血!顧秋寒驚叫一聲,跳著退開,只見那姑娘橫陳在血泊之中,從胸至腹,共有五、六處傷口,血已流干,已凝固,而他也驀然驚覺,自己手中正握著一把尖刀!
顧秋寒抗聲道:「還說是朋友,你不幫我想對策,便只會拿我消遣?」
「他是哪裡人呀?」顧秋寒為免夥計起疑,抓起茶盞輕啜一口,若無其事的問。
掌柜戰戰兢兢的道:「被大內校尉抬走了,該當安置在都督府吧?」
雪晴之後,顧秋寒謝絕了梅大先生的挽留,向家中趕去。他家世不錯,資財頗豐,並且喜歡使槍弄棒,因此在江湖結交了許多朋友,玉梅山莊之主梅倦生,卻是與他最為投緣的一位。他父親對他的江湖習氣大為反感,為免他誤入歧途,生前曾破費幾百兩黃金,賄賂權相胡惟庸,為他謀了個刑部令吏之職,官雖不大,但已足夠束縛住他了。果然,顧秋寒失去了跟狐朋狗友玩樂的時間,但是與梅倦生,卻從未斷過往來。
梅倦生見他良久未語,催問道:「你來找我,該不是只為了告訴我這些吧?」
梅倦生哈哈笑道:「如果不是幻覺,那便是你遇到鬼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死而復生,我卻從未聽說。」
張敏中今年四十三歲,在刑部供職多年,屢屢查破大案奇案,口碑極佳,只因他性情剛烈,正直不阿,在權相胡惟庸的排擠下,出任刑部侍郎后,便再未得升遷。聽罷仵作的稟報,他微微頷首,捻須沉吟:「幾乎每一刀都和_圖_書與尖刀等長,看來兇手一非圖其美色,二非圖其錢財,目的正是要致她于死命,而且極其殘忍的連刺五刀,若非兇手跟她有血海深仇,斷不會如此。」
「不知道。」因為顧秋寒是替這姑娘開房,便順口答道,隨後覺得不妥,搔了搔腦袋,道:「顧秋寒,秋天的『秋』,寒冷的『寒』。」夥計登好帳冊,顧秋寒放在柜上一錠銀子,抱起那姑娘便走,卻忘了自己沒有鑰匙。
天已亮了,街上稀稀拉拉的走著些人,看到顧秋寒滿身鮮血,沒命價飛奔,俱都嚇得瞠目結舌,躲向一邊。顧秋寒逃回家中,不敢叫門,直接逾牆而入,進了自己的卧房。他先脫了那身血衣,然後打一盆冷水,將腦袋浸在水中,儘管如此,仍無法讓自己的情緒寧定下來,睜眼閉眼,都是那血淋淋的一幕。
梅倦生咋舌道:「你最近真是災星高照,凡是你接觸過的人都要死,但願我命硬,能幸免於難。」
他蹲下身子,仔細瞧那些腳印,長約半尺,寬不滿兩寸,沒錯,正是女子的腳印。顧秋寒也可由此斷定,適才所見到的並不是鬼,因為鬼是沒有腳印的。那便奇了,且不說自己曾經見過沈碧桃,單是血案發生后,自己向沈碧桃臉上瞄那一眼,便足以將她那張面容深深印在腦子裡了,適才縱然驚恐緊張,也絕不可能認錯,難道沈碧桃沒有死?
木天雄冷笑道:「張大人是不相信,還是別有私心?」張敏中額頭刷的布滿冷汗,道:「不敢。」
顧秋寒暗暗慶幸自己選擇了逃走,否則進了都督府,便有天大冤屈,也無處申訴了。他定了定神,繼續問道:「得福去哪了?」掌柜的道:「回老家去了。」顧秋寒道:「他老家在哪?」掌柜的道:「在……」忽然顧秋寒側身一閃,與此同時,刀鋒撤離那掌柜脖頸,向後捲去。此刻的顧秋寒,自然萬分警惕,雖在問話,卻仍察覺到身後有人偷襲。黑暗之中,一柄鋼刀從他腰畔掠過,刺入掌柜的前胸,接著顧秋寒的刀也已斫中偷襲者的面門。
顧秋寒心中竊喜,「那姑娘不是我殺的!一定是在我迷迷煳煳的時候,有人進入房間,把我擊昏,然後殺了那姑娘,卻將兇器放在我手裡,分明就是栽贓陷害!」確定自己並沒有殺人,顧秋寒舒了口氣,精神大振,但轉念一想,自己拿刀站在那姑娘屍體前,被客棧夥計瞧得清清楚楚,而後自己又驚惶逃命,只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張敏中瞪了那令吏一眼,溫言道:「小二哥莫怕,當時的情形,你細細道來,不得有半句假話。」
想到這,張敏中果斷下令,「封鎖各個城門,將顧秋寒畫像發出去,全城搜捕!」之後令取棺木,將屍體暫厝。
顧秋寒隨口問道:「此間掌柜何方人氏?」
在這間屋子待久了,顧秋寒相信自己一定會瘋,因此他儘快逃離出來,沒忘了把石灰拂平,只留下那人的腳印,以便讓官府據此追查。按原計劃,顧秋寒摸到客棧掌柜的房間,輕輕叩門,半天才聽腳步聲「踏踏」響起,一個聲音不耐煩的問道:「誰呀?」顧秋寒緊了緊嗓子,道:「是我,得福。」裏面的人「噫」了一聲,「你小子還沒走?」
這時客棧掌柜拉著一名夥計進來,道:「大人,他便是得福。」張敏中點點頭,看著那夥計道:「你見過兇犯?」他雖不複壯年,目光卻仍犀利異常,得福不禁向後縮了縮,捧起一份帳冊,指著上面一個名字道:「他叫顧秋寒。」
「大人,下一步該當如何?」一名令吏小心翼翼的問。
「女屍一具,小腹左側、右側、偏上刀傷各一處,寬八分,深三寸二分、三寸五分、三寸六分,左胸刀傷兩處,寬八分,深三寸三分、三寸六分,致使;尖刀一把,長三寸六分,寬八分。另,屍體衣衫凌亂,但並無姦淫跡象。」仵作向張敏中報道。
木天雄還禮畢,從仵作手上搶過屍格,看了一遍,收于袖中,道:「相爺有令,兇犯顧秋寒乃張大人下屬,故請張大人迴避此案,由大內親軍都督府全權緝拿、審理。」他所說的「相爺」,便是當今權傾天下的左丞相胡惟庸。
顧秋寒停下來,前仰後合的看著她,「呵呵」一笑,「同是天涯淪落人,姑娘,下次少喝點酒,陪客人也不必拼了性命。」從她單薄、大胆的服飾,顧秋寒猜測她大概是哪家青樓的姑娘。和圖書四處望望,只見一名黑衣人急匆匆向這邊走來,看到顧秋寒便即停住,轉過身去。
梅倦生沉吟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咱們是好朋友,我這裏只怕不安全。」顧秋寒道:「這個我早想過,天亮之前我必須離開,最好你能幫我租間房子,暫時安頓下來。」梅倦生道:「沒問題,對了,你讓我看沈碧桃的屍體幹什麼?」
「糟了,糟了。」他胡亂想著,「記得我只是把她送到床上,怎麼便死了呢?」醉酒之後的記憶並不是很清晰,他努力回想,突然從水中拔出腦袋,一摸後腦,果然有個雞蛋大小的包,至今還隱隱作痛。「是了,我聽到『咚』的一聲,便即人事不省,我一定是被人打昏了!」
夥計搖頭道:「這卻不曉得,那小子新來不久,平時又很少說話,大家跟他都不熟悉。」這一點顧秋寒昨晚便已感覺到了,當時樓下只有得福一人,有生意上門,他竟毫不熱情,每次開口,也都是惜字如金。
得福本就膽小,給他這一喝,登時嚇得面如土色,口齒也不甚清楚了,「沒……沒……小人什麼都沒看見……」
「那女子竟是沈碧桃!」顧秋寒躺在床上,但覺有生以來,從未如此刻般惶恐過。昨天酒喝得太多,以致當時並沒有認出她,早上醒轉,才看清她竟是沈碧桃。作為一名風塵女子,又能結下什麼仇家?沈碧桃曾受劉基寵幸,但劉基已亡故四年了,就算兇手因爭鋒吃醋而起殺心,也不該等到這個時候。這段遭遇他不知在腦子裡濾了多少遍,每一個細節都已十分清晰,想起沈碧桃倒地時,曾有一名男子快步走來,見自己在場,又忽然停下,轉過身去,會不會是他尾隨至房間,將自己擊昏,殺了沈碧桃?這是冬天,每個房間的窗戶都封死了,那人進來的唯一途徑便是正門,當時客棧的夥計正在樓下,絕不可能看不到他,只須問那夥計,答案便即揭曉。可惜自己現在背負兇犯之名,那夥計見了自己,非但不會吐露了半個字,反而大喊大叫,引來麻煩,怎樣找他問話,還須計較個良策。
朱元璋龍顏大悅,令誠意伯劉基宴請刑部全體官員,以示表彰。這次宴會,劉基攜他的紅顏知己沈碧桃同往,顧秋寒正與沈碧桃比鄰而坐。那時的沈碧桃正值豆蔻年華,不但年輕貌美,而且見識非凡,顧秋寒立刻驚為天人。不過出於對劉基的尊重,席間二人談笑風生,此後卻並無過從往來,甚至可以說,他們只是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但是這件血案的發生,卻讓張敏之不得不疑慮重重,顧秋寒家財頗豐,而且本性善良,絕非窮凶極惡之輩,那麼他殺死沈碧桃,便只能是因為一個「情」字了,難道這些年來,兩個人表面上素無瓜葛,暗地裡卻隱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私情?否則他們怎會在一起喝酒,並喝到爛醉,來此開房尋歡?顧秋寒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卻仍未婚配,是不是也因為沈碧桃?
令顧秋寒震驚的是,床邊竟然站著個人,上著綠色織花短襖,外罩狐皮比甲,下穿百褶裙,慘白的月光灑在她身上,看起來那麼的妖魅、詭異。這時她正俯身到床下,似乎在尋找著什麼,聽到響動,她猛的轉過頭,四目一對,顧秋寒周身毛髮同時豎起,眼前金星亂閃,在推門的一剎那,他曾想過裏面可能是兇手,可能是捕役,也可能只是尋常宿客,卻萬萬也沒想到,這個人竟是沈碧桃!
顧秋寒深深吸了口氣,道:「我今天看到沈碧桃了!」
冬月夜,寒氣襲人,才過初更,整條大街便已燈火闌珊,行人稀少,這在帝都應天並不多見。顧秋寒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踩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聽著腳下那「嘎吱、嘎吱」聲,心情十分愉快。因為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又下了一場雪,玉梅山莊的梅花提前開了,他的好友梅大官人邀他去飲酒賞梅,喝到興起,梅大官人拿出本打算過年時喝的屠蘇酒,款待顧秋寒,不覺都多喝了幾杯。
張敏中與顧秋寒並無交情,但同在刑部為官,一個上司,一個下屬,時常接觸是在所難免的。給他的印象,顧秋寒放浪不羈,為人極是豪爽,跟尋常的富家子弟大相徑庭。據說顧秋寒雖是少年風流,卻對煙花之地極為鄙薄,很少涉足那種地方。張敏中依稀記得,顧秋寒與沈碧桃初次相遇,還是在六年前。那時顧秋寒剛剛到刑和*圖*書部赴任不久,便抓獲了京畿一帶著名的悍匪賀三刀,並因此查破了幾件與其有關的積案,應天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木天雄一揮手,幾名校尉抬起盛有沈碧桃屍體的棺材,一行人下樓而去。張敏中不住搖頭,自己忙活這半天倒沒什麼,只是他總感覺,這件案子似乎沒那麼簡單。木天雄一介莽夫,靠對皇上的諂媚取寵,及胡惟庸的抬舉,才坐上都督府檢校這個位子,他抓到顧秋寒,不過是暴打一頓,推上法場,又能如何用心審理?但這是胡丞相的意思,他也無力違拗,只得率領眾人,悻悻而去。
「雲錦客棧?」梅倦生覺得顧秋寒落到這步田地,自己難辭其咎,若不是興緻勃勃的邀他前來踏雪賞梅,又怎會碰到這麼倒霉的事?只不過他感到疑惑,兇案正是在雲錦客棧發生的,顧秋寒怎麼還有膽子回去?但隨後他便會意,笑道,「不錯,沒人想得到你還敢待在那裡。」
「咣當」,門閂抽開,顧秋寒迫不及待的推開門。掌柜發現門前站著的不是得福,而是一個陌生人,登時大為驚恐,正要唿喊,卻被顧秋寒一隻大手捂在嘴上,接著凜凜的刀鋒壓在他頸間。顧秋寒將他一步步逼進去,沉聲道:「膽敢亂叫,老子一刀宰了你!」今天下午,大內校尉已經送來顧秋寒的畫影圖形,掌柜的認清是他,嚇得魂飛魄散,連連點頭稱是。
夥計叫了聲:「等等。」從抽屜出翻出一串鑰匙,過去將樓門關嚴,引著顧秋寒上樓,心道:「他還真是心急,不過這姑娘長的確也好看!」上樓之後左轉,夥計打開第三間房門,連句客套話也沒說,便下樓去了。
顧秋寒望著緊閉的房門,兩眼發直,冷汗霎時遍布全身。「難道又有客人住進這間凶房?就算客人不知情,夥計也不該這麼快便把這房間包出去呀,何況來的時候,分明瞧見那扇被我踢碎的窗戶尚未修好,大冷的天,哪個傻瓜肯住在裏面?」他好奇之心大起,強抑著心跳,耳朵貼在門板上。不多時,又聽裏面響起細碎的腳步聲,雖然很輕,但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貼在門上,還是聽得十分真切。
二人相視一笑。就這樣,顧秋寒用圍巾裹住半張臉,一路上戰戰兢兢,跟梅倦生來到雲錦客棧。梅倦生用十五兩銀子的價格,包下兇案現場隔壁二號房,把顧秋寒送上去,便回玉梅山莊去了。
顧秋寒故意「哎喲」一聲,連唿晦氣,道:「小哥親眼所見?」夥計把腦袋搖得波浪鼓也似,「是得福撞見的,這樣的血案,小的哪敢去看?」顧秋寒來的時候,並沒有見到夥計得福,便道:「得福恐怕也嚇個半死吧?」那夥計道:「可不,早上官府來問過話,之後他便辭了這份差事,回老家去了。」顧秋寒眉頭一皺,自己能否洗清罪名,多半要著落在那個叫得福的夥計身上,哪承想這小子嚇破了膽,躲回老家去了。
顧秋寒一想果然,如此說來,殺手真正的目標不是自己,而是客棧掌柜?不對,那一刀明明就是衝著自己來的,只因自己一躲,他才誤殺了掌柜。思來想去,忽然之間,茅塞頓開,暗道:「只有得福見過那真兇的面目,他去找掌柜,想必跟我抱著同樣的目的,便是找到得福,殺其滅口,那樣我便永世不得翻身了。」
「顧秋寒?」張敏中倒吸了一口冷氣。跟隨而來的刑部令吏、捕快及仵作立時嘩然,都道:「顧公子!怎麼可能?」一名令吏喝道:「人命關天,休要亂說,你親眼看見顧秋寒殺人了嗎?」
雲錦客棧的掌柜報了官,刑部侍郎張敏中親自率人來到現場。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乃是天下名妓沈碧桃,先前曾棲身於應天府最負盛名的青樓「醉花陰」,后誠意伯劉基欣賞其才色,為其贖身,並將小粉橋附近的一幢宅院相贈,供其居住。可惜好景不長,劉基死後,其家人討回房宅,沈碧桃便又暫時寄居在「醉花陰」,直至今日。
才一出門,迎面恰好撞見老管家,便道:「我有急事要出去幾天,你多費心,照看好家裡。」他不敢耽擱,匆匆交待幾句,不待管家細問,他已一溜煙的去了。
這時的顧秋寒,正坐在玉梅山莊梅大官人的書房裡,他並沒有幻想在這裏躲過追捕,只是請梅倦生幫他去雲錦客棧包個房間,以便他暗中查找線索,為自己洗刷冤屈,現在,梅倦生是他唯一可以信賴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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